第3章 1989年7月27日
雁游的意識迷糊昏沉,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他夢見鐘麻子和邁克爾站在他的屍體前讨價還價,夢見鐘麻子另找了人來修複玉石壁畫,卻總是弄不好,最後只勉強将麻姑那一部分修複完畢。邁克爾又找了一套宮制十二幅檀香木屏風,将麻姑鑲嵌在正中,周圍加上許多寶石,訂制了一個考究的黃袱雕漆盒,帶着它乘船飄洋過海,準備獻給女王。
雖然是在夢裏,雁游仍然被氣得怒發沖冠。某天夜裏,他飄在海上,怒視着站在船頭眺望風景的邁克爾。忽然一個海浪打來,船身搖晃,水珠飛濺。邁克爾擡起頭來看向他這邊,不知發現了什麽,神色慢慢變得驚恐……
後來又發生了什麽事,雁游記不清了。他隐約意識到自己會永遠睡下去,但不知為什麽,突然又有了知覺。
麻痛感從頭部一直蔓延到脖頸,他稍微動了動手指,緩緩撐開沉重的眼皮。只是張開一線,就被白光刺得他雙眼發疼,趕緊重新閉上眼睛。但也正因為這份疼痛,将他的意識從渾渾噩噩中猛然拉了出來,徹底清醒。
腦子甫一清醒,雁游馬上想起前事,頓時驚駭不已:他是死了吧?但都說人死燈滅,肉身腐爛,怎麽他的身體還會覺得痛?難道是到了傳說中的陰曹地府正在受刑麽?
他自忖一輩子沒做過虧心事,為何要受刑。但再度睜開眼睛,看清周圍的情形,卻不由完全愣住。
房間十分整潔,沒有外人。牆壁上半部分刷了白漆,底下則是綠漆。地板年代有點久,卻拖得幹幹淨淨。四下擺放着幾張鋪着白色床褥的木床。陽光透過敞開的窗戶照進來,一道道塵柱在金光下盤旋飛舞。
既有陽光,那不該是陰間,但他為什麽活了——
一念未已,雁游腦中忽然多出了許多不屬于自己的記憶。
……這個年代,離他所在的民國時期已經過去了近七十年。他依舊在四九城,成為了一個同樣叫雁游的少年。從小失去雙親,随奶奶一起過活。少年不甘心只做個工人,從小用心苦讀。因為天資聰穎,學校還破格讓他跳了兩級,在十六歲這年,少年考上了大學。下個月就可以報到念書。
……但在幾天前,他和奶奶住了十幾年的那間陳舊棚屋突然倒塌了,萬幸的是祖孫兩人沒有受傷。這個時代,雖然也有人買賣房屋,但卻很少有人去買,因為一旦有了工作單位就有宿舍,等到結婚了還能分到福利房。可少年的奶奶沒有工作單位,多年來一直靠打零工、糊火柴盒艱難度日,也沒錢再買一套房子。
……失去栖身之所,雁家奶奶不得不求助于居委會。但工作人員說,雁家奶奶還有兩個兒子,這種情況下沒法補助,建議祖孫二人去投靠親友。
……但少年的兩個叔叔多年來對老人不聞不問,連每月二十塊的生活費都不肯出,哪裏願意收留他們。雁家奶奶找到兒子,卻被他們奚落了一頓,陰陽怪氣地說雁游是大才子,有獎學金,怎麽會缺錢?別說只是修個破房子,蓋個高樓都綽綽有餘。
……鄰裏皆知,因為雁游成績出色,高中畢業時有了一筆獎學金,但也只有兩百元,雖然按目前的物價足夠祖孫倆省吃儉用地過一年,要用來修房子卻是杯水車薪。
……祖孫倆目前流落街頭,夜裏只能睡在旁人的屋檐下。少年白天去工地做苦力掙錢,早晚去清理廢墟,不指望能把房子修複如初,只想搭個能容身的窩棚。沒想到這天早上收拾斷牆時,磚頭不慎砸到了頭上,當場昏迷,被好心的鄰居送進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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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游估摸是那孩子被砸到緊害斷了氣,讓自己這抹游魂有了容身之處。他不知自己為何會死而複生,但既成事實也唯有接受。好在他當年光棍一條沒有牽挂,除了痛恨仇人之外,死亡不會給別人帶來麻煩。至于眼下,最好将前仇舊恨暫且放到一邊,努力去适應新的生活。
正在消化這些信息,忽然木門吱呀一聲,一位白衣護士走了進來。
床上的少年已經醒了,卻是面帶迷茫。護士心疼這清秀瘦削的少年,熱心地說道:“你剛送進來時呼吸微弱,過了會兒卻又好了,應該是暫時閉住了氣。你沒有受外傷,只是因為貧血加驚吓才昏倒。送你過來的人已經去交錢買葡萄糖吊針了,等下你輸完就可以出院。”
盡管對這世道還是懵懵懂懂,有許多搞不明白的地方,但雁游還是知道一件亘古不變的事:“打針……得要多少錢?”
買得起古玩的都是達官貴人,與他們來往,雁游也能知道不少新奇事物。當時曾聽某位太太說起,她染了風寒,去教會醫院打了兩次針,花了十塊袁大頭。那會兒民國政府還沒發行金券,物價尚未開始瘋漲,十塊大洋,足夠一個普通的三口之家生活一個季度。
這還只是七十年前的價格。雁游不知道,過了這麽些年,西醫又漲了多少。新得的記憶裏,雁家奶奶每天不停地糊火柴盒,一天下來也只能掙幾毛錢。他在工地做最苦最累的活兒,報酬僅有一元。
護士見他衣着寒酸,袖肘膝蓋處還補了好幾塊補丁,知道他擔心什麽,連忙說道:“你的所有費用加起來,一共是三元錢。”
聞言,雁游心頭微松:“謝謝。”
只有身體健康,才能賺來更多的錢。他還有兩百塊的老本,自然不再擔心。而且從醫藥費低廉這件小事,也可以看出目前的華夏國比較太平。在這裏生活下去,應該比在民國容易得多。
這時,一名腦門锃光瓦亮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将一張單子遞給護士:“藥開了,錢也交了,麻煩你快幫小雁打針吧。”
“行。”護士接過單子,馬上去配針水。
男子擦了擦汗,往房裏一看,頓時咧嘴笑了:“小雁,你醒了,頭還暈乎不?”
“好多了,謝謝常叔。”雁游知道他是多年的鄰居,為人熱心,感激地沖他笑了笑。
“你這孩子,客氣啥。”常建坐到床尾,“我讓我家那小子幫你到工地上請假了,不過還沒讓人去找你奶奶。要不要告訴她?”
雁游記得雁家奶奶身體不太好,不想讓老人家操無謂的心,便說道:“不用了,也不是什麽大事。”
“我家那倆小子,要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常建咂了咂嘴,有些唏噓地說道:“恢複高考才十年不到,這年頭大學生說是千裏挑一都不為過。難得你考上了,卻又……你上了大學可以住宿舍,但總不能丢下你奶奶孤零零地在外頭飄吧。我上次問你那事兒,你想好沒有?如果你願意過去工作,我馬上去找那遠親說一說。”
略略一想,雁游馬上記起是怎麽回事:之前常建見他處境窘迫,便勸他暫時不要念書,先工作賺錢要緊。反正現在的人大多數都只有初中文憑,他能高中畢業,已經算是文化人了。
但之前的雁游很有點書生氣,認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聽不出常叔是在為他打算,反而怪人家見不得自己好。也多虧得常叔天生一副熱心腸,被不懂事的小輩嗆了聲也不在意,見他受傷還肯幫他。
以前的大學開始引進西方課程,不過好多學生最愛聽的還是外來的各種進步思想,紛紛建派立社,追随活躍分子游行演說。雁游初來乍到,不知現在的大學是個什麽情況,猶豫了一下,問道:“常叔,上回我沒細聽,您能不能給說說,那是份什麽工作?”
問個明白,他才好比較做決定。
見雁游态度比以前大有緩和,常叔還以為是這孩子被砸了一下,終于徹底體會到生活不易,反而更心疼他,連忙說道:“是在煉鐵廠,分撿外頭收來的廢鐵。因為有些鐵貨不易融煉,碴子往往把爐眼兒給堵了,疏通一次就得兩三天。這種事發生過幾次後,廠裏決定再招兩個人,專門負責把那些難燒的鐵貨分撿出來。目前已經定了一個,還剩下一個名額,這兩天就要定下來。你要願意,我去幫你說。”
“煉鐵廠?”
雁游記得當年也有這一行,還挺有名的,但卻不是因為好事才出的名。是霓虹人在華夏最嚣張的時候,城裏拆了幾座年代久遠的鐵鑄老地标送到廠子裏煉化,當局聲稱這是獻鐵支持大東亞戰争,百姓們敢怒不敢言。
常叔不知他想到了當年聽大人們痛罵當局賣國漢奸的舊事,還以為他不了解,又解釋道:“反正就是到處收來的廢鐵,廠裏煉化提濾之後再用。”
“要工作多幾年?”
雁游這話問得外行,常叔以為是因為他家沒人在工廠上班的緣故,不知道這些也不奇怪,解釋道:“進去後是學徒的身份,每個月三十塊,等三年後再升正式工加工資。好在他們廠人少,一進去就有宿舍住。”
雁游又問道:“要是中間想離開……”
常叔說道:“你起碼做上個一兩年再走,要是時間太短了,檔案裏會記你一筆心浮氣燥不踏實,以後不好找工作。小雁,我知道你還惦記着學校的事兒。你要真想念書,攢上兩三年錢再去也不遲。”
“常叔,您容我再想想。”
雖然自己的學識都是父親教授的,沒有上過官學,但雁游知道,當年混得開的年輕人,除了背景顯赫之外,差不多都有一紙光鮮文憑。而且我朝自有科舉取士以來,書中自有黃金屋的說法深入人心。想要有大出息,還是得念書。原本那個雁游,不也一心想要上大學?
雁游不會短視到僅僅為了一個飯碗放棄上學的機會。他決定再想想辦法,如果實在沒轍,就如常叔所說,先去做兩年工,攢夠了錢再去上學。
常叔也知道他的想法,便點了點頭:“反正最遲後天,你給我句準話兒就成。”
正好這時,護士提了吊瓶進來。雁游這才想起另一件事,連忙說道:“常叔,這筆錢我回頭還你。”
“都是鄰居,說這些幹啥,你先打針。”常建擺了擺手。雖然家裏也清貧,但好歹他家是雙職工,比起雁家還是強了不少。
雁游的獎學金在奶奶那兒收着,決定回頭給常叔送到家裏去,當下也不争執,由着護士給自己消毒打針。
片刻之後,他靠在枕頭上,望着吊在架子上的玻璃瓶。上面貼的處方箋字跡潦草,看得出是一種專用字體,他只認得1989年7月27日幾個字。
1989年7月27日……他本是已死之人,沒想到竟能在70年後撿回一條命。得來不易,得好好盤算盤算,将來的路該怎麽走。
雁游閉上眼睛,一點點回想琢磨着新得記憶裏的種種細節,不肯浪費哪怕一秒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