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殘匣與初戀

想到這點,雁游馬上奔下樓去。

廠裏的化學試劑不是誰都可以随便取用,好在他的崗位是分撿廢鐵,偶爾有些廢鐵除了表面粘附的垃圾就能用,這時會用到硝酸,所以廠房裏還存放了一些用剩的。

打量四下無人,雁游用備用鑰匙打開廠房大門,用準備好的玻璃瓶子,将殘餘的溶液倒走了一半。

回到房間,他努力回想着關于硝酸的知識。

硝酸腐蝕性非常強,除了實驗之外,一般日常使用時都要将之稀釋,降低濃度。

想到這些,雁游心裏隐隐有了低。但他吃不準硝酸的本來性能究竟有多強悍。想了一想,他取出一枚鐵釘放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倒了一滴溶液上去。

溶液甫一接觸鐵釘,便嗤地一聲冒出白煙,吐出許多泡泡。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不但鐵釘被洞穿為二,甚至連下面的石磚都添了一個細小的孔洞。

硝酸的威力,竟這麽強!

雁游心中大喜,連忙找出幾只瓷碗,分別往裏面添加同等份量的硝酸。又取來清水,按不同的比例注入,再把家裏剩下的鐵釘找來,挨個兒實驗。

浸泡在不同濃度硝酸溶液中的鐵釘,各自發生了不同的變化。有的腐蝕太過,有的又完全看不出痕跡。直到試驗到比重為百分之一的溶液時,終于呈現了雁游想要的結果。

注視着被溶消化解了表面的鐵鏽,重新變得光潔如新的鐵釘,雁游興奮不已:“成了!”

琉璃廠茶室。

茶水換了三壺,續了兩次;周圍幾對捉着象棋、圍棋厮殺對弈的老大爺也被莫老看了個遍,卻仍是不見那位小朋友的影子。

待到後來,莫老已不去看表,直接找服務員要了一疊過期報紙慢慢翻看,從新聞民生裏重新去看這座他闊別多年的城市。

小方起先不敢催促,但眼瞅着離約定時間已過去了一刻鐘,膽子不禁大了起來。

重新叫服務員新沏了龍井端上來,他為莫老斟上一杯,狀似不經意地說道:“都過去好一會兒了,怎麽還不見人?會不會是路上堵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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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又不是港島,還沒那麽多私家車。”

見老板放下了報紙,轉而開始擦拭多年不離身的懷表,小方又試探道:“也許是小孩子貪玩,跑去了別的地方。您看,都該吃晚飯了,還要等下去嗎?”

“唔,如果你餓了,那就先走,晚上再來接我。”

莫老淡淡一句話,頓時堵得小方手忙腳亂:“我不餓,就是怕您餓過頭又犯了胃病。”

小方生怕老板對自己留下壞印象。還想再解釋幾句,一名少年突然走到桌前,微微喘息着說道:“老先生,實在不好意思,我一時忘了擺在哪裏,幾乎把家翻遍了才找到。”

這少年正是雁游。他在家裏多耽誤了一會兒,剛才是跑着過來的,現在還沒緩過氣來。細密的汗珠從發根點點滲下,沿着尖削的下巴将背心打濕了一片。整張臉脹得通紅,卻因此愈顯得皮膚白皙。

莫老見他明顯累得狠了,連忙将懷表收進中山裝的口袋,又起身親自為他拉開椅子,又把茶點推到他面前:“真是麻煩你了,快歇一歇。”

一旁小方看見,頓時驚得合不攏嘴:莫老幾時這樣鞍前馬後地伺候過人?這可是連他最疼愛的小孫子都不曾有過的待遇啊!真不知他老人家為何對這個一身窮酸的少年這般青眼有加。

小方雖然也是華夏人,從小接受的卻是西式教育,而且在港島出生,所以他根本無法理解莫老暮年還鄉的悵然。對莫老而言,雁游不僅僅只是一名偶遇的普通少年,還讓他想起當年學堂裏,那些同樣出身普通家庭的同窗。

所謂觸景生情,大抵如此。那份似是還非的惘然,令莫老的一舉一動都變得格外柔軟。

雁游雖然聰慧,卻也無法體會到這份老年人特有的悵思,只道遇上了一位特別和氣的老者。

一口氣灌下半盞茶,稍稍緩過了一些,他拿出一個紙包放在桌上:“老人家,就是它了。”

近鄉情怯,一直在期待的莫老這會兒反而有些遲疑起來。枯瘦的手指摩挲片刻,才慢慢剝開裹在外面的牛皮紙。

一個金芒閃光的鎏金匣子,就此呈現在三人面前。

它是殘缺的,不但缺少上蓋,僅有底座,連周身原本的珠飾都剝落殆盡。許多地方還有深淺不一的黑痕,不複當年精致,處處都是歲月留下的痕跡。

小方只掃了一眼,便在心裏嘀咕:“這盒子真是比想像中的還破,也不知是不是莫老要找的。但就算是,他老人家也多半會失望吧……”

一念未已,他無意往莫老的臉上一瞟,登時再度目瞪口呆:外慈內剛,一生要強的莫老,居然哭了!雖然只是眼角沁出一滴淚珠,但他确實是落淚了!難道這盒子有什麽魔力不成?

滿心疑惑的小方不敢詢問莫老,只帶着一肚子疑問,視線不斷在殘匣與莫老身上打轉,試圖找出彼此之間的聯系。

而曾經經歷戰亂,看慣了世間百态的雁游,在看見莫老突然落淚後并不太吃驚,只是不無惆悵的想到,看來這殘匣背後也有一段往事。

再聯想起完整的首飾盒是因為戰火而變得殘缺,想到這無知無覺的小小物件身後也許承載了種種人生苦難,悲歡離合,雁游原本因偶然尋到商機帶來的興奮不知不覺慢慢消失,餘下的唯有惆悵。

他不但愛古玩,更懂得欣賞古玩之美。古玩的美不僅僅在于能工巧匠的精雕細琢,更在于它們所經歷的一切。大到青銅鐘鼎見證的天下興亡,小到一支珠簪旁觀的如花美眷。古玩承載的不僅僅只是匠藝,更是那份悠悠千年的底蘊。

不僅因為年代,更因其人文價值,方成就古玩之珍之貴。

山中随便一塊石頭,也許就有幾百上千年的歷史,卻從沒有人把它們當做珍寶。個中原因,便在于此。

再度看見這只朝思暮想的首飾盒,莫老實在按捺不住心中激蕩。待到稍稍平靜一些,他才發現自己不但緊緊将殘匣握在心裏,甚至還流了眼淚,大為失态,不禁有些赧然。

平複了一下情緒,他剛想說幾句場面話,把剛才的失态敷衍過去,無意間卻對上了雁游的眼神。

那眼神帶着洞徹世事的平靜,卻并不冷淡無情,而是隐隐帶了幾分悲憫關切。像是一位可以交心的摯友,在他面前你無需有任何掩飾,無需有任何借口,可以徹底放松,傾訴一切。因為你知道,他不會嘲笑你,更不會輕視你,反而會鼓勵安慰你。

這樣的神情,實在不是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年可以擁有的。但驚詫之餘,莫老卻不由慢慢放松了原本緊繃的心弦,之前那幾分羞愧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不覺,他開口說起這段從沒有對任何人提及的往事。

“小朋友,你看見過照片,該知道這是個收藏珍珠的盒子。它其實不值錢,是用鉛摻了錫打造的,外面鍍了一層金子。但它對我來說,卻有無與倫比的價值,這些年我心心念念都想找到它……”

“這是我的英文老師給我的。那會兒時興西學,但我小時候是在私塾念的四書五經,十四歲時進了學院跟不上進度,尤其是英文,簡直頭痛極了。家父便為我請了一位先生來。他只大我五歲,還在師範念書,我就叫他小先生。他懂得很多,對那時的我來說,簡直無所不知,擁有致使的吸引力。不知不覺,我做什麽都要提起他,他是我那時最崇拜的人。”

說到這裏,莫老沉默良久,雙手慢慢松開首飾盒,滑落向下,緊緊扣住了藤椅的扶手,好讓聲音不要那麽顫抖。

“那顆珠子是我十六歲時祖母送給我的生日禮物。說是夜明珠,其實只是顆難得的大珠罷了,珠光較強,只要一點點光線就能映得滿室流光。當時我很喜愛它,到手後就去給小先生看。小先生說他早知道祖母要送我這個,便為我準備了一個收藏的盒子。其實珠子本身配的小盒已經非常名貴,用花梨木雕成,還用了難得的填漆工藝。但不知為什麽,我更喜歡小先生給的盒子,當場就換下來,之後更是時時帶在身邊,簡直一刻也不願離身。”

莫老再度停頓,像是想到了那段年少美好的時光,唇角不自覺揚起一抹淡笑。

小方不失時機地說道:“所謂禮輕人意重,您與那位小先生友誼如此深厚,自然更喜愛他送給您的東西。”

莫老卻沒有接這話,再次不自覺地取出懷表,一臉懷念地摩挲起來,繼續說道:“後來外戰內戰,烽火連天,戰線節節推進,據說就要攻進四九城。我父親為了一家老小,打算遷到港島。我請求他帶小先生一家一起走,但他不肯,還狠狠打了我一頓,落下外傷。當時我發起了高燒,人事不省。等到恢複意識後,已經身在前往港島的飛機上了。我設法打聽他的消息,卻是杳無音訊。解放後我多次托人回來找過,但一直沒有他的下落。唉……眼下離家去國幾十年,我也早已娶妻生子,根本不抱什麽希望了。”

他注視着掌中的懷表,又指了指殘盒,苦澀一笑:“當年登機時行李超重,我家人把能丢的都丢了,包括這只盒子,只帶走了珍珠。我這次回來,也只是抱着試試看的念頭,讓人去潘家園尋找,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竟真有重逢之日。可惜,我與小先生卻始終無緣一見。”

小方又讨好地說道:“您別太傷心,雖然無法再見,但您與他的友誼卻永遠不會改變。有這份情義在,就足夠了。”

真的只是友誼麽?雁游卻不置可否。他敏銳地察覺到某些不合常理的地方:如果只是顧念友情,莫老的父親為什麽下狠手打傷兒子?莫老為什麽又特地提到娶妻生子?

也許,莫老仍有什麽隐情未曾說出,那多半正是他對小先生念念不忘的原因吧。

這時,已然平複了所有情緒的莫老說道:“小朋友,多虧了你我才能找到它。雖然只有半闕,但也是個念想,我要好好謝謝你。”

說着,莫老将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推到了雁游面前:“恕我直言,你家境大概不是很寬裕。這筆錢也許能幫到你,你千萬不要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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