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莫老的賞識
雁游擅長修複古玩,對各種材料的物性最為敏感。他之前接觸過現代的各種鈔票,知道它們厚度幾何。當下粗粗一估,便推斷出這信封裏至少裝了七八百元。
先前他也想過該收取多少報酬,卻未想到莫老會如此大方。他連忙說道:“莫老,使不得。”
莫老沒有出聲,先往殘杯裏續滿了茶,這才說道:“我一直叫你小朋友,竟連名字也忘了問。”
“我叫雁游。”說着,他把信封往前一推:“莫老,這報酬太過了。”
見雁游依舊拒絕,莫老眼中不禁掠過一抹欣賞之色。
剛才看似随意的一瞬,他已試出了雁游的真心:要是換個似嗔實喜的人,見自己不動聲色,肯定敷衍兩句就把錢收下了。這位小朋友,不但有超過同齡人的沉穩見識,定力甚至比大人來得更強。這樣一株好苗子,自己看得很順眼,一定要幫幫他!
慈不掌兵,義不從商,在港島打拼多年,莫老早就煉出了一副鐵石心腸。但回到久別的故裏,任是再如何心如磐石的人,都會不自覺放軟态度。更何況,打從雁游說出那番話開始,莫老就對他很有好感。
對莫老現在的身家地位而言,幫助一個普通人把路走得更平順些,不過舉手之勞。既如此,又何樂不為?
擡起手輕輕往下一壓,制止了還想說話的雁游,莫老笑問道:“雁游,你現在已經工作了吧?”
雁游點了點頭,有些奇怪,因為他并沒有提到過。
莫老指了指他的衣服,和他的手指:“你穿的工廠制服很合身,不像是穿了大人的。還有,回城後我也見了幾位遠親小輩,但凡念書的,指甲裏總有洗不掉的墨水印子,你卻沒有。可以你的年紀,還不到工作的歲數。所以我猜,你多半是家庭條件不太好,所以早早出來工作了。”
雁游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莫老并非未蔔先知,只是和自己一樣善于觀察而已。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不希望你被耽誤了。你不要再推辭,這筆錢你先拿着,如果實在不安心,就等學有所成之後還給我。”莫老語重心長地說道:“不要抹不開面子,為一時意氣耽誤了一生。就連歷史上,也沒有強者是一帆風順的。強大如李世民,也有被迫結城下之盟的時候。”
雁游倒不是狷介的人,只是覺得一個白拿來的東西賣了這麽高的價,違背了自己經商的原則。
他剛要說話,莫老再次搶先開口:“再說,我找它足足幾十年,可巧你們家幫我保管着。這錢就算折合成保管費,一個月也就一塊錢嘛。”
莫老風趣的話語聽得雁游一樂。就連和他不太對盤的小方也笑着幫腔道:“你就收下吧,別辜負了莫老的一片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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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到這份上,雁游心道不如先接受下來,這筆錢加上獎學金,應該足夠翻修屋子,說不定還能富餘出一筆生活費,留給羅奶奶。他自信只要眼下難關一過,最多兩三年的時間,自己就能闖出名堂。屆時加倍把錢還回去,亦是兩全其美。
想到這裏,他說道:“那就多謝莫老了。這筆錢算我借您的,等我有了能力,一定還給您。”
見他說話不卑不亢,莫老愈發滿意:“好,我給你張名片,有什麽事你來找我就好。”
不等他說完,一旁小方已極有眼色地取出一張印制考究的名片遞到雁游手中。
莫老之所以留下聯系方式,倒不是真等着雁游還他錢。只是變相地提醒雁游,有了困難還可以去找他。
看穿這層意思,雁游愈發敬重莫老。老人家是實在人,施恩不圖報,不像有些人,一點點芝麻綠豆的小恩小惠就叫嚷得天下皆知,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
他沒有點破莫老的意思。注視着名片上“莫平江”三個大字,鄭重地說道:“我一定不辜負莫老的心意。”
“我相信你。”莫老微笑着握了一下他的手,旋即松開:“聊了這麽長時間,天都快黑了,你就陪我這老頭子吃頓晚飯吧。”
“您說哪裏話,是我跟着您蹭吃蹭喝才對。”雁游打趣道。
乘着轎車,三人來到一家叫做東興樓的飯店。這家店源于清順朝,專營家常菜,號稱是最地道的四九城風味。
莫老難得回國,自然要撿着家鄉的特色來點,但這幾天吃遍了各處有名的飯館都不滿意。少頃菜肴上桌,他先挾了一筷抓炒雞絲,略略一嘗,立即遺憾地搖頭:“唉,不是當年那個味兒啰。炒菜不但火侯要到,食材更要用心料理。現在的師傅都做不到以前那樣精細,老風味兒都斷了傳承了。”
雁游當年也随客人多次光顧過未曾改建的東興樓。對他而言,那只是一兩個月之前的事,所以他對酒樓的特色菜肴味道也記得很真切。
當下拿了一塊店裏的招牌棗泥方圃,只咬了一口,便皺了皺眉:“是不對了,甜得發膩。”
“喲,還真是這樣。”莫老跟着嘗了嘗,也是大皺眉頭,不過心裏卻愈發篤定雁游來歷不凡。
須知這四九城裏的老輩人最是講究,但講究也分三六九等。就拿這東興樓的菜品來說,偶然吃上一次兩次的人,根本分辨不出味道有哪裏不同。只有熟客才能嘗出是老師傅掌的勺,還是新徒弟上的竈。而以前戰亂時,普通人家都是千萬百計從牙縫裏摳錢,很少舍得下館子。能做這酒樓熟客的,肯定家底不薄。
他猜測,多半是雁游小時候随着長輩常來店裏。那時候老師傅還在,所以記住了味道,哪怕之後家道中落也沒忘記。
他早先入為主地給雁游打上了落魄子弟的标簽。卻因為常年居于港島,對內地不太了争,沒有想到以雁游的年紀,記事那會兒正是拔亂反正的前夕,無數人瞪大眼珠子等着揪身邊人的小辮子立功,哪怕私下有錢,普通人也不敢下館子大吃大喝,免得犯錯誤。
雁游不知莫老已将他的來歷猜對了一半。見莫老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還以為是為沒吃到記憶裏的味道暗自遺憾,便說道:“莫老,我會做幾樣小菜,味道還算過得去。如果您不嫌棄,我給您做兩個?”
“真的?”莫老眼前一亮,“雁游,你會燒什麽菜?”
“都是家常菜,以爆炒為主。”
雁游早年貧困潦倒時,必須得自己做飯。那時候可沒什麽講究,買得起什麽吃什麽。後來條件漸漸好了,加上他又是喜歡什麽就想學精學透的性子,逮着機會便向名廚們請教竅門。
雖然人家不可能把家傳絕活兒都透底,但話裏露出的那一分兩分,已足夠雁游練出一身好廚藝。雖然整治不了宮廷大宴,但家宴小聚卻是不在話下。
莫老興致勃勃地說道:“家常菜做得好了才是真本事。小雁,你就再給我做份抓炒雞絲和生炒鴨片來。”
“沒問題。”
客人剛動了筷卻要自己上竈,這在東興樓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兒。服務員本來還覺得這桌客人有病,一俟小方亮出華僑的身份,馬上堆起笑臉,說服廚師把廚房讓了出來。
等雁游走進廚房,站在門口、腰身快趕得上汽油桶的廚師馬上小聲唾了一口,悄悄罵道:“德性!端什麽臭架子!我倒要看他能整治出什麽山珍海味來。”
“師傅,他好像也要做抓炒雞絲。”還沒出師的學徒工偷偷往裏張望着:“咦,雞絲下鍋前還得過佐料?師傅,這和你教我的不一樣……”
“你看不上我,你認他做師傅去啊!”
感覺到師傅的怒火,小徒弟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說什麽,眼珠卻一直随着雁游的動作打轉,好奇這個比自己還小的少年能炒出什麽菜來。
片刻的功夫,随着熱油下鍋、大火翻炒的滋啦聲,空氣裏頓時彌漫着一股鮮香難言的味道。小徒弟不由自主吸溜了一口口水,剛要說話,卻見雁游已經端着托盤走了出來。
盤裏的菜肴色澤鮮亮,香氣撲鼻,與之前飯店做的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但那份量卻是極少,中等的白盤裏只有幾筷子菜,還不夠個大肚客人吃兩口的。小徒弟正想詢問原因,雁游已經走回了包廂。
“師傅,要不……咱們也過去看看?”
“瞧你那不争氣的樣!”廚師罵了一聲,臉色卻沒有一開始那麽難看。早在嗅到第一縷香氣開始,他原本滿心的怨氣都化成了驚訝:這香味和當初到他們培訓班來講大課的國家特級廚師做出的菜差不多,一個小小的少年,怎麽可能做得到?也許是自己記錯了?
懷着疑問,他身不由己也随在小徒弟後面,悄悄趴到了包廂的壁板上。
只聽莫老驚喜的聲音從裏面傳出:“好好好,不但賣相好,味道更好!就是當年那個味兒!小雁,看來你家學淵源啊!”
小方疑惑地問道:“莫老,為什麽份量會那麽少?”
莫老眯起眼睛細細咀嚼着嘴裏的鴨肉,吃完後還意猶未盡地出了半天神,才回答小方的問題:“你懂什麽,以前的爆炒關鍵之一就在這份量上頭。端上來都是小小一份,八人座席,一人挾一筷子就沒有了,吃完這盤,再接着讓竈上做。一旦份量多了,火候不到位,味兒就不地道。你看現在,菜都是滿滿一大盤,那味道能像從前嗎?”
外頭悄悄聽壁角的小徒弟聽到這話,馬上捅了捅師傅:“師傅,原來是這麽個道理。”
“閉嘴,給我仔細聽着!”廚師低低斥了一聲,卻早把這點記在了心裏,決定改天試試。
這時,旁邊一個包廂的客人突然走了出來,一眼看見面前有兩個穿圍裙戴白帽的人,連忙說道:“廚師同志,這個房間要的是什麽菜?怪香的,給我們也照樣來一份吧。”
再普通不過的一個要求,卻把廚師憋得滿面通紅,吭吭哧哧說不上話來。他好意思說這是客人嫌他不好、自個兒另做的嗎?
好在小徒弟機靈,連忙打圓場:“實在不好意思,客人,這是按預訂備下的食材做的,今天已經沒有材料了。”
“是麽,真是太可惜了。”
客人一臉惋惜地回了包廂。保住顏面的廚師擦了擦頭上的汗,暗自慶幸沒有丢臉。
他卻不知道,那精神旺健的老者落座後,對身邊的人說:“我看這家樓不必別處,有絕活兒。明天你把老領導帶來嘗嘗,說不定那件事就着落在這裏。”
因為這話,後來又惹出一番風波,讓廚師欲哭無淚了許久。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當下,莫老就着兩份小炒,風卷殘雲般吃了兩碗米飯,兀自意猶未盡。雁游見狀,主動說再去做幾個菜,卻被莫老止住:“不啦不啦,我請你吃飯,卻讓客人下廚,已是非常失禮。再繼續做下去,以後傳出話去,我姓莫的都沒臉見人了。”
這是老一輩人的規矩,凡事都講究個體面,要給客人留足了面子。雁游雖然是少年外表,內裏卻也是不折不扣的老式作派,當下也不再固執,只是說道:“那您要是哪天再想嘗嘗,就到第三煉鐵廠來找我,我招待您。”
“哈哈,小雁哪,你的心意我領了,不過明天我就要回港島了。等下次再到大陸,我再來品嘗你的手藝。”
如果說之前莫老對雁游只有五分滿意,那麽經過這支小插曲後,已然漲到了十分。一來這事兒證明自己沒看錯人,讓老人家很高興;二來麽,自然就是美食的力量了。能再度嘗到念念不忘的童年味道,這可是多少錢都換不來的。
與莫老道別之後,雁游回到了宿舍。羅奶奶還以為他又去找同學,也沒多問,只催他快睡覺。
背着身子悄悄數了數信封裏的錢,發現居然有八百塊,雁游更加感激莫老。
把錢壓在褥子下,雁游回頭看見奶奶還在就着十幾度的燈泡裱糊火柴盒,忍不住說道:“奶奶,別費神做這個了。我最近認識了個朋友,我幫他練了幾次攤,賺了一筆錢。再多做一陣子,應該能能修好房子了。”
回來的路上他就想好了借口。賺了錢修房買東西,家裏有了變化,肯定要有個合理的解釋。但所有人都知道以前的雁游根本不懂古玩,不可能實說是靠古玩賺了錢。
思索半日,靈機一動,他想到了那晚小攤子上朱道和自己說的下海練攤經歷,決定拿擺攤來當借口。反正,據他沿路觀察,現在城裏撿背巷悄悄擺攤的人還真不少。
不過,要是說出幾天攤就能賺夠修房的錢,那也太招人猜疑了。雁游決定再等上一個月,屆時就說自己白天上班晚上擺攤,周末還去幫人打工,所以才在短時間內攢夠了錢。
但饒是如此,羅奶奶已是驚訝萬分:“小雁,你怎麽能去做生意呢?小心被人家騙去做了違法的事兒。”
“不會的,奶奶,我是啞巴吃餃子,心裏有數。不會被騙的。”
羅奶奶猶自不信。在老人家眼裏,賺錢是件頂辛苦的事,哪兒這麽快的?她停下活計,細細盤問了孫子半天。好在雁游早有準備,不但沒有露出破綻,反而還說服了奶奶,讓她相信,自己的孫子确實沒有受騙,只是認識了好心人,遇上了機會。
“小雁,改天你把那位朱道請過來,咱們可得好好謝謝他。要不是他幫忙,咱們也不能夠這麽快就有錢蓋房子。”羅奶奶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當然,不過他有點忙,等我約好了時間再告訴你。”雁游心道,就算奶奶不提,他也得把朱道請來露個臉,好堵住別人的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