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道破贗品

破碎瓷片劃破了雁游露出背心外的兩條胳膊,伴着陣陣刺痛感,鮮血滴落而下。

雁游顧不得驗看傷口,倒下的同時,他銳利的目光馬上落到自己剛才站立的地方。

推他的那一下力氣非常大,絕對不是誤碰,而是有意為之!

但誰會這麽做?原本的雁游沉默老實,又還沒出社會,不可能有仇家。難道,是贗品攤主設的仙人跳?

不,也不可能。訛騙該找有錢人,但他衣裳褴縷,一看就是窮鬼。

瞬息之間,雁游腦裏轉過許多念頭。腦子沒閑着,眼睛也沒落下,立即鎖定在一個身材瘦小,佝偻着身子往人堆裏擠的男子身上。只是那背影甚是滑溜,一轉眼的功夫就鑽進人潮裏消失了,雁游想追也來不及,只得回想自己是在哪兒惹上的麻煩。

雁游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到他禿頂下圍着的稀疏頭發已然花白,應是年紀不小。雁游覺得這背影有點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沉思之際,耳邊驀地傳來一聲肉痛的慘呼:“我的寶貝兒們啊!怎麽會這樣?!我家老祖宗祖祖代代傳下的老物件們,今天全都交待了!我的宋代官窯印盒!我的元朝青花供瓶!我的唐三彩!我的明代伶人俑!我的——”

攤主大呼小叫地報出一長串珍品瓷器的名字,末了伸手一把揪住雁游的背心帶:“小子,你得賠償我!”

被他一吼一扯,雁游只好暫時停止思索:“老板,我不會跑。你先松松手,我們起來說話。”

“哼!”見這是個細胳膊長腿兒的清瘦少年,力氣肯定沒自己這成年人大,攤主這才松手,用眼睛死死盯着他,算計能在這貌似寒酸的少年身上榨多少油水。家裏沒錢?沒關系,聽他一口京話,肯定是四九城的土著。哪個人家裏不是三親六戚的?一家借一筆足夠賠償了!

小心翼翼避開碎片,雁游站了起來。打量碎片堆裏沒有青銅之類的金屬,微微松了口氣:這樣他就不必擔心染上極難治愈的破傷風。

視線掃過的同時,他也估計出了損毀瓷器的數量,便問道:“老板,我剛才一共弄壞了你八十三件瓷器,你說該怎麽辦?”

“該怎麽辦?自然是要賠錢!”攤主只當雁游随口一說,但還是不由自主把剩下的囫囵物件點了一遍。剛剛點完,便是心頭一凜:這小子居然報得一件不差!他是怎麽做到的?難道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古玩行裏不乏眼力高明的年輕人,但像雁游這樣十六七歲的模樣,在人們心裏,離高手兩字還是差了不少距離。這念頭只是一轉,便被攤主否定了:巧合吧,應該只是巧合。

“小子,我這兒都是傳家寶,有我自己家的,也有朋友家裏的。我也不為難你,咱們就一件一件報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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攤主看似公允地說着,伸手去取一只碎馬頭:“這件是我家曾祖當年在北邙山給洋鬼子做苦力時悄悄帶回來的,我本來要賣二百元,看你年紀小,算你一百八。”

聞言,雁游扭頭看了看那兩個自以為撿漏的人。那二人還在糾結要不要出手,見這邊砸了攤子,只是驚訝地看了幾眼,又低頭研究仕女俑去了。

攤主以為雁游是想找他們核對價格,剛要說話,卻見他湊近自己,低聲說道:“老板,我知道這些貨的來歷。你開個公道價吧,不然我們掰扯起來,你連那筆生意也做不成了。”

見他胸有成竹,攤主不禁又想起了剛才他精準報出數字的那一幕。眼神半信半疑地閃爍片刻,最終冷笑道:“喲嗬,你想貶低我的古玩,随便賠幾個錢了事兒?別怪我沒提醒你,我在潘家園做了三年多的生意,認識不少人,你若不肯講文的,那咱們就來武的。”

他還是不信雁游這半大小孩兒能看出蹊跷來,只當他是拿話在詐自己。這批贗品都是精仿品,擺攤時以二三十倍的價格賣給那些發財心切的傻缺,非常容易出手。一鼓腦兒賣給這小子,至少要賺二十倍才劃算!

見這攤主一心掉進了錢眼裏,明顯是想趁機大賺一筆,雁游也不再給他留面子。接過老板手裏的馬頭殘片,又在地上刨出其他部分,朗聲說道:“制作唐三彩的白色粘土要經過多次舂搗、淘洗,所以質地十分細膩。但從這斷茬來看,這只馬俑卻是粗糙不堪,顆粒粗大。而且顏色也不對,唐三彩是低溫燒制,加以金屬、礦物質等天然材料着色,輕易不褪色。但這一只明顯是顏料上色,而且——”

說着,他用指甲刮了刮邊緣,那道赭色就此簌簌落下,露出凹凸不平的底胚。

雁游遺憾地搖了搖頭:“看來古玩行中斷了這麽些年,連洛陽那邊的仿制手藝都落下了。往前幾十年,他們仿的唐三彩可比這逼真多了。”

早在攤子被砸的時候,就有人駐足圍觀,想看看這衣裳陳舊的少年如何賠償。這會兒見少年竟對贗品唐三彩的各處疑點說得頭頭是道,人潮不由越聚越多。

待雁游說完,立即有老玩家發出會心的哄笑:“可不是!前幾天還有人要把明朝乾隆年間的瓷盤當傳家寶賣給我。傳家傳家,早年破四舊先砸了一大半,後來大饑荒砸鍋賣鐵又把藏下來壓箱底兒的給賣了,平頭百姓們哪兒來那麽多傳家寶!都是借托名頭哄錢的罷了,偏偏又做得不走心,白白惹人笑話,把乾隆都弄到明朝去了。”

一片哄笑聲中,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準備掏腰包的那人立即愣住了。瞅瞅攤主又看看人群,末了遲疑着對雁游說道:“小兄弟,能請你幫忙掌掌眼麽?”

雁游淡笑着搖了搖頭,向地上的殘渣一指:“我的賬還沒厘清呢,實在是沒空。”

他的拒絕,實際是給攤主留了最後的顏面。但對方卻不領情,臉紅脖子粗地說道:“唠叨這麽多,還說我賣的是假貨,無非是想少賠錢罷了!我本來看你小子可憐,還說給你算少點兒。現在就按市場價來算!這些東西一共五萬,你今天要是不賠夠了錢,就別想走出潘家園的門!”

時下百姓大多清貧,有大膽下海第一批做生意、能攢個大幾千近一萬的人,就能被尊稱一聲萬元戶。五萬元,實在是一筆天文數字了。

人群裏靜了一靜,鼓噪聲更大了。人們紛紛出言諷刺那攤主臉比鍋還大,這麽一攤子零碎就值五萬,那園裏一個店鋪豈不要抵幾十萬?敢情潘家園裏遍地都是萬元戶啊。

說歸說,但沒有一個人肯站出來為雁游出頭,打壓下那攤主。一來雁游是生面孔,沒人認識他;二來畢竟是他有錯在先,被人訛詐,也只能嘆一句倒黴。

做生意的大多是二皮臉,那攤主更是個中翹楚。見衆人只是奚落,沒有管閑事的,氣焰更嚣張了:“小子,快賠錢來!”

“我沒那麽多錢。”雁游一攤手:“賠貨行不行?”

“賠貨?”攤主以為雁游準備買一批精仿品來還他,如何肯依:“我不要別的!只要我的傳家寶!如果你能把它們修複得天衣無縫,我就不要你賠錢!”

一個半大小子,怎麽可能會修複?而且修複這門秘藝失傳已久,就算這園子裏最高明的師傅來,也做不到完美無暇。說來說去,就是要這小子賠錢!

不想,話音方落,雁游卻笑了起來:“一言為定!”

他手裏本就拿了些殘片,當下往地上盤膝一坐,順手擺弄幾下,那只本已碎成十幾片的馬俑,居然又穩當穩當站在了地上。乍眼一看,根本找不出碎裂的痕跡!

“老天,這是魔術嗎?”

人群裏頓時爆發出陣陣驚呼,離得近的人更是不顧儀态,或蹲或趴,仔細端詳那陶俑。還有人掏出随身攜帶的放大鏡一寸一寸驗看,試圖找出裂痕,但最終一無所獲。

這一下子,包括那攤主看雁游的眼神都是難以置信:只是随意拼湊,就能将打碎的陶俑複原到如此地步,這到底是什麽手藝?志怪傳奇裏的仙術也不過如此吧!

迎着衆人驚嘆的目光,雁游解釋道:“它是剛剛碎裂,殘片邊緣的纖維還沒有散佚,所以能拼得完整無缺。不過還需要用特制的膠類粘固,否則——”

随着話語,雁游伸手輕輕撥在某處,馬兒再次變成一堆殘片,落在他掌中:“只要我修複好它們,就不用賠錢,是不是?”

人們還在為雁游的絕技發愣,聽到個錢字,那攤主卻猛然清醒過來,大聲反悔道:“不行,我不要你複原,要你賠錢!”

修複好了也還是一堆不值錢的仿品,賠償卻能賺二十倍。傻子都知道該怎麽選!

見他公然抵賴,當面吃了吐,連左近的其他相熟攤主都看不下去了:一堆贗品漫天要價,你是把別人都當傻子了?

生出這個念頭,一名年紀稍大的女攤主忍不住說道:“和氣生財,你既然答應了他,就別反悔了。”

“就是,再說這年頭誰家裏拿得出五萬來?”

“真要拿得出來的,也不會怕你。讓小兄弟修複好,再還一點兒誤工費,也就算了。”

面對同行的勸解,攤主翻了個白眼,陰陽怪氣地說道:“一時拿不夠怕啥,讓他立個字據算上利息逐年還我,哪年還完了賬!”

說着,見人群又在鼓噪,他叉腰大聲罵道:“損壞東西要賠償,天經地義!有誰瞎咧咧不服的,掏腰包替這小子還了啊!光在那兒起哄算什麽爺們兒!”

不得不說,他的确占了幾分歪理。這一嗓子吼出來,人堆裏的動靜立即少了很多。

攤主滿意地環視全場,末了收回視線,這才發現之前那兩個相中仕女俑的冤大頭,不知何時放下東西溜了。想到又少賺一筆,他火氣更旺,手指亂舞,幾乎快點上雁游的鼻尖:“都怪你胡說八道!這東西也算你的!”

雁游對這貪財厚顏、當面反悔的小人鄙視到了極點。不屑地撥開他的手,剛要說話,卻聽人群中響起一個清朗含笑的聲音:“好熱鬧啊,堵得我都走不了路了。也罷,為了疏散交通,我就替他還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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