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鳴驚人
見許世年面色不豫,那瘦小男子斜了他一眼,語氣隐帶威脅:“許老師,我找得你好苦哇。當初你說急着要貨,我費盡心思給你搜羅好,自己先貼了本錢交到你手裏。現在你掀掀嘴皮子就說不要了,這恐怕不合師德吧?要不咱們請你的校長領導來說道說道?只要他們點頭,我二話不說,立即拿東西走人。”
許世年在雁游面前橫得像螃蟹,這會兒對着擺出滾刀肉架勢的男子,卻不敢強硬。他有家有口,還有大好前程,怎舍得為一時意氣逞口舌之利而毀掉?
雖然心裏已經狠狠将對方的祖宗問候了幾十遍,許世年臉上卻不敢露出半分不快,反而堆起笑容,格外低聲下氣地說道:“王哥,你先消消氣。這事兒我也沒料到,那主顧是個米國來的闊佬,癡迷華夏文化,向我買了好幾件東西,出手大方爽快從沒賴過賬,所以我這次就沒問他收定金。結果你把貨送來後,我讓他來看,他起先推說忙,又等了幾天,幹脆聯系不上了。王哥,那諸葛鼓我好好收在家裏,誰也沒給見着。要不,您再找找別的門路脫手,或是同那賣家商量商量,給他退回去?我情願出兩成誤工費給你。”
“退回去?”王哥瞪了他一眼,冷笑道:“商店裏買電器都不讓退貨,你讓我退古玩,把我當成了什麽人?千依百順的窯姐?我今天把話放在這兒:三天之內,若你拿不出五千塊,我有的是辦法把你搞到身敗名裂!橫豎我光棍一條,沒牽沒挂,你卻是拖家帶口。錢重要還是命重要,你自個兒掂量着辦!”
“你——”說到底,許世年也不是個好脾氣的人,見王哥居然拿家人來威脅自己,态度不禁強硬起來:“我才要勸你掂量清楚了別亂來。我是堂堂大學老師,你只是個普通人,就算捅上天,我也就是私下倒騰點兒東西賺個中間錢,大不了被領導批評幾句,能有什麽大事?”
“是麽。”王哥将許久未抽的煙扔進半冷的面茶碗裏,嗤地一聲騰起難聞的白煙。雲隐霧繞間,他的笑容顯得分外詭異:“你有位遠房爺爺是古玩界的泰山北鬥,誰見了都要敬一聲老前輩。你畢業後受他影響也開始搗騰古玩,還混了個老師的職位。折騰了那麽些年,你總該知道,國家對走私古玩是怎麽判的。”
許世年有點摸不着頭腦:“國家規定1795年之前的古玩不得出境,否則要判——判——”
他正努力回想着要判幾年徒刑,忽見王哥臉上笑容越來越詭秘,不禁心裏一寒:“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經手的都是清順後葉與民國的古玩,不可能觸犯法律!”
王哥往前探了探身子,這讓許世年心理壓迫感更重:“你确定?許老師,你的古玩鑒定水平如何,你自個兒心裏有數。你那位爺爺雖然是前輩中的前輩,但你卻是差得遠了,只會紙上談兵。比如這次,你真以為,我拿來的那諸葛鼓是民初仿造的?”
品出這話的言外之意,許世年頓時不寒而栗:“你、你什麽意思?”
見他臉色難看,王哥得意地笑了兩聲,悠然說道:“諸葛鼓乃銅制,周邊刻有四匹馬、四只青蛙的花紋,正面看是鼓,翻過來卻是口鍋。顧名思義,它是諸葛亮所造。在雲南對孟獲用兵時,蜀軍都用這鼓,既可擊鼓,又可做飯,十分便當。許老師,你算一算,從三國争霸到現在,一共多少年了?離1795,又有多少年?”
“不、不可能!”許世年慌得連腿都在打抖,帶得小桌子搖搖晃晃,茶水灑了滿桌,吊爐燒餅也滾到了地上:“那明明是仿造的,絕對是仿造的!”
“哈哈哈,我不妨教你個乖:銅器首看質地,次看銘文,三看花紋,四看鏽色。而清順時期的銅器基本上都是黃銅摻雜了鋅、錫、鉛,不是純銅,所以它的地子是青黃帶閃白。夏商周三代時尚無黃銅,鐘鼎皆青銅所鑄,這習慣傳至秦漢,到了三國又承漢之習,所鑄銅器仍有大部分采用青銅。許老師,你好好回憶下,那只諸葛鼓到底是什麽質地。”
許世年素無急智,是那種不太沉得住氣的人。再加上他對銅器了解有限,不知該注意哪些細節。這種情況下,他本來不可能回憶起諸葛鼓的質地,卻偏偏就是想起來了。
因為,王哥把東西交給他那天,特地敲着鼓面說:“您瞅瞅這青銅面兒,青裏泛灰,半點兒黃銅也不摻,真實沉哪。要說說古人就是實在,現在這年頭,日常用物都偷工減料,越來越不經使了。”
當時他以為只是随口閑聊,并沒放在心上。現在回想起來,王哥分明在那時就給他下了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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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到這點,許世年頓覺一股寒意從頂心竄到脊椎尾骨。猛然起身,險些掀翻了桌子:“你到底想幹什麽?!”
“哎哎,哥們兒剛才和你開玩笑呢,別這麽貓兒臉似的說翻就翻啊。”王哥像是早料到了他的反應,依舊笑容可掬,若無其事地招呼道:“坐下坐下,別讓人看了笑話。要知道,你可是有身份的人哪,更要愛惜臉面。”
見王哥不以為然,周圍的人都紛紛收回了好奇的視線。至于許世年,則從那漫不經心的話語中聽出了隐約的威脅之意。雖然很想拔腳就跑,但理智還是讓他坐回了原處。
他像不認識王哥那樣上上下下打量着對方,卻始終一無所獲。他試圖故作鎮定,仍舊打着擺的小腿卻出賣了他:“你到底想要什麽?我只是個老師,我,我什麽也給不了你。”
“呵呵,許老師,別急嘛。不妨先聽聽我的話,才知道你給不給得了。”
說着,王哥湊上前,低低耳語幾句。
随着他的話語,許世年表情不斷變幻,最後大驚失色:“不行,這絕對不可能!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王哥斂去笑意,語氣驀然變得強硬:“這兒不是你說了算。”
許世年語塞,思索片刻,又低聲央求道:“你不知道他的脾氣,但我知道。我可以肯定,他絕對不會答應的。你換個別的條件,哪怕我把賺來的錢全給你也行。”
“哦?那你不妨再看看這個。”說着,王哥提過背包,刷一聲拉開拉鏈,推到許世年面前。
看清裏面的事物,許世年再度變色,難以置信地顫聲說道:“你……這是我第一次賣給那米國人的東西,你……你們是一夥的?”
他不是笨蛋,見賣給客戶的東西居然在王哥手裏,如何還猜不出首尾:“你們合夥下套來騙我!”
“鎮定鎮定,許老師,我還沒說完。”王哥帶起拉鏈,輕輕拍着背包,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你經手的這幾件東西,包括那只諸葛鼓,都是我從墳包子裏扒出來的。哎呀,那只諸葛鼓可是我千裏迢迢從雲南背過來,死沉死沉的。可惜正主還沒過目,倒先便宜了你。倒賣文物出境是犯罪,盜墓也是犯罪。雙罪并罰,你吃得消麽?”
許世年又氣又怕:“墓是你盜的,東西也在你手裏,和我沒關系!我要報警!”
見他到這會兒還抱有僥幸心,王可不禁沉下臉來,懶得再兜圈子,直接把話挑明了:“我們敢給你下套,自然樣樣準備齊全。不管你告到誰那裏,結果只有一個:你為了發財铤而走險,雇傭盜墓者掘墓盜寶,又賣給外國佬。如果你想身敗名裂到監獄裏吃一輩子牢飯,就盡管去報警吧!”
許世年是個熱衷于權勢財富的人,這些年汲汲營營,好不容易在學校有了一席之地。系主任的位子他還沒坐夠,如何舍得放手?
身敗名裂四個字像是具有魔力一般,眨眼之間就抽幹了他好不容易積蓄起來的勇氣。癱瘓般坐在簡陋的小木紮上,他頹然閉上眼睛:“這事兒……不能急,我得找個适當的機會,慢慢跟老頭說。”
見他識相,王哥斂去厲色,重新變得笑容滿面:“呵呵,我也聽說過老前輩身體不好,是該穩妥些。這樣吧,我給你五天的時間。如果你給不出答複,那位米國先生當初和你交易的照片,就會貼到學校公告欄裏。”
聽到他們居然還有照片,許世年身子繃緊,條件反射想要大罵,卻又不敢,最終只得咬牙點頭,艱難地說道:“我知道了。”
“許老師真是痛快人,和你打交道,省心省力。”王哥面帶嘲色地扔下這句話,拿起背包揚長而去,獨留許世年癱在椅子上,眼神空洞,也不知是在後悔還是在害怕。
即便是在争執時,他們也沒忘記壓低聲音。但畢竟說了這半天的話,一直在凝神細聽的雁游還是聽到了六七成左右。
再結合兩人的反應,拼拼湊湊,很快推理出真相:許世年被人設了連環套,以為找到了闊氣的買家,孰不知這只是有心人串通起來合演的一出好戲。現在對方撕破臉面亮出底牌,若許世年不聽他們的話,就要把這件事捅出去。
雁游不知道那土耗子要許世年做什麽事,但見對方連三國時的古物都舍得拿出來做餌,所圖所欲必定不簡單。
不過,他和許世年沒有交情,反而隐隐有些結怨的意思。所以他并沒有刨根問底、出手幫忙的打算。聽到了自己想要的,随便吃了幾口早點就離開了。
這樁意外事件耽誤了不少時間,等他匆匆趕到學校門口,并未找到陳博彜。雁游又向路人問過時間,才知道時間已将近九點,心內不由暗道一聲慚愧。
他估計陳老是等不到自己先進去了,但機會難得,又舍不得就這麽離開。猶豫片刻,索性一路打聽,問考古系考核的地方在哪兒。好在他本就年少,學生們都以為是同學問路,非常爽快地告訴了他。
考核地點在一幢老房改造的辦公樓內,綠樹繁花掩映着華夏老式建築,十分美麗。雁游踩着舊木樓梯爬到四樓,穿過一間間寂無人聲的辦公室,才在走廊盡頭找到目的地。
屋內有十幾名學生,另有三四名老師。辦公桌被收拾開來,各放了幾件制式不同的古物。屋內的氣氛有些緊張,老師們似乎并不滿意這次考核,幾乎個個都板着臉。
等正在操作的那名學生再一次笨手笨腳把瓷片摔在了地上,一位推了小平頭的老師終于忍無可忍,把手裏的蒲扇擲到地上:“下去下去!讀了一年,最基本的清潔工作還是做不好,理論也不紮實,書都讀哪裏去了?!”
那學生脹紅了臉,在同窗們同情的注視下,縮到了最後一排。
“已經有四個人考核過了,沒一個過關。剩下的同學,我希望你們都走點兒心,不要再犯那些低級錯誤。”說着,平頭男看了一眼牆上的老式大笨鐘,揮了揮手:“休息十分鐘,到整點再繼續。”
他一聲令下,大半學生都散了出去。只有零星幾個留在屋裏,緊張地盯着桌上鏽蝕斑斑的青銅器、糊了鈣層的陶器、粘在一起的織物……嘴裏還念念有詞,顯然是在回憶操作步驟。
見他們如此努力,幾位老師臉色才稍稍緩和。平頭男也說道:“或許是以前經費不足,給他們實踐的機會太少,以後得加強實踐。否則,只會紙上談兵,将來野外作業怎麽辦?”
在門外張望的雁游卻是十分失望。他特地來學校,本是為了觀摩學習,沒想到這些天之驕子們跟以前琉璃廠新入行的小徒弟似的,青澀笨拙。學習之說根本無從談起。雁游幾乎想馬上掉頭就走。
但既然來了,不和陳博彜打個招呼說不過去。只是,雁游卻沒在房間裏發現他。
張望之際,一不留神腦袋往前多探了幾分,馬上被眼尖的平頭男捕捉到:“你是哪個老師的學生?我怎麽之前沒見過你?”
被人點到,雁游索性大大方方地走了進去,打了個招呼:“各位老師好,我是新生。聽說今天有考核,想過來參觀學習。如果打擾到你們,我這就離開。”
他自然不可能對位陌生老師大談自己想轉系的打算。而老師們也就誤把他當成了考古系的新生,覺得這少年還挺好學的,臉上不禁露出了笑意。平頭男更是大大方方地一揮手:“既然來了,就看看再走吧。會報考考古系,你應該多少有些古玩知識吧?或者,是不是長輩在從事這方面的工作?”
雁游不想太招搖,便含糊說道:“嗯,了解一些,但還需要學習。”
一個小新生而已,又不是什麽名人。老師們新鮮了片刻,便由着他去了。雁游在屋裏轉了一圈,發現這兒其實都是贗品,拆得七零八落,估計都是拿來給學生練手用的。
而昨晚陳博彜向他索要的那只燕耳尊,被珍而重之地單獨放在最大的書桌上,顯然在享受“唯一真品”的待遇。
雁游家學淵源,最初開始練習用的就是真品,自然對這些連仿都仿不精致的假貨瞧不上眼。
轉了一圈,還是沒等到陳博彜,他剛想退到外頭繼續等,經過某張長桌時,卻見一名梳着小偏分,腼腆白淨的男生對着一只外表銅黃、并有斑斑黃鏽連綿如片,內裏卻是漆黑色的鐵器,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嘴裏還無意識小聲嘟囔着:“鐵器上怎麽會有銅器的黃鏽?這鏽痕是什麽的原因造成的?怎麽就想不起來了。唉,早知道我也抄份小抄就好了。”
他的嘟囔不但雁游聽得明白,那幾位老師也聽見了。當下某位老師定睛一看,一拍腦袋:“壞了,怎麽把這玩意兒拿出來了?以他們現在的眼力,還看不明白。”
嘴裏嘀咕着,老師剛想把那件錯放的贗品收走,卻聽雁游對那學生說道:“這不是天然生成的鏽蝕,是用錫末與水銀混合之後塗抹在器物上,再塗上老醋調了銅砂末的汁。等器物表面發生改變後,再把它整個浸進剛汲進的井水。等拿起來表面就變成了古銅色。用稻草燒煙薰染,再以舊布擦拭,色澤便亮如傳世古銅器。至于表面的鏽痕,則是用紫膠與松香化軟,加入銅鏽屑末,塗染凝固而成。”
男生“啊”了一聲,疑惑地說道:“你說的這些我怎麽一點兒印象也沒有。我雖然不太記得課本上是怎麽寫的,但也不該毫無印象啊?”
适才雁游是被他專注又焦急的模樣勾起了以前的回憶,一時忘情才出言提醒。被男生一問,頓時醒過神來:自己這些江湖談也許不适合在學校裏提起,遂笑了一笑沒有接話,轉身便想離去。
這時,身後忽然有人問道:“這是鐵器,卻做上了銅器的舊,這又怎麽解釋?”
雁游本不想回答,但回頭一看,問話的竟是老師之一。知道這班人裏,指不定那一個就是他将來的老師,萬萬不能開罪,便回答道:“這器物做舊手法太糙,明顯是新手拿來練習的。至于為什麽用鐵不用銅,我估計是鐵件比銅件便宜,所以才用鐵件練手。”
此言一出,老師們俱是一驚:這份眼力,這份見識,慢說學生,就連老師裏也有不如他的。這少年年紀輕輕,怎麽會如此精于古玩?
那平頭老師向來有些急性子,馬上跳下椅子,指着另一件東西問道:“你再看看這個,該怎麽把瓷身釉彩上的痕跡去除?”
這是想考較自己?雁游挑了挑眉,向他所指之物瞟了一眼,立即說道:“這瓷器有修補過的痕跡,不能用普通方法清洗,否則會造成補片剝落。可以在溫水中加一點堿,将之放入浸泡,污痕變軟後會自然消失。但切忌堿不能加過量,更不可用強酸,否則釉彩會脫落。”
“嘿,絕了!”平頭老師像看國寶似地盯着雁游,眼神越來越熾烈:“那只陶罐呢?上面粘附着織物,該怎麽辦?”
“粘了織物?”雁游看了一眼那只仿造得還算馬馬虎虎的提梁壺,微微一笑:“對出土文物而言,保留适當的附着物是必須的。譬如青銅鼎器的繡紋,沒人會想除掉它,相反還有僞造者故意造出鏽紋,以證明這是傳世古物。這件陶器上的亞麻織物,某種意義上來講,其實也是一件文物。我的建議是不必去除,予以保留。”
啪啪啪——
話音未落,老師們紛紛鼓起掌來。又交頭接耳,打聽這是誰家的孩子。這樣豐富的古玩知識,尋常人家是接觸不到的。他們認為,雁游必是某位古玩世家的小輩。若能将這樣的良材美質收到門下,才不枉教了半輩子的書!以他的資質,說不定将來又是一位英老教授!
一時之間,幾乎所有老師心裏都轉過了這個念頭,但還是要屬平頭老師的反應最快。
只見他迫不及待地捉住雁游的肩膀,笑容滿面地說道:“考古系目前學生不多,老師們按側重不同,一人帶四五名學生。你叫什麽名字?開學報到後我來帶你吧。我姓屠,叫屠志,是考古系的副主任,主攻夏商周三代青銅器這塊。你剛才已經通過了考核,一入學就可以拿獎學金。”
——要不要下手這麽快?
慢了一步的其他老師正向屠志怒目而視,忽然,一個聲音插了進來:“誰要拿獎學金?我帶的幾個學生成績才是全系最好的,這四個名額,應該都分給他們才對。”
這霸道的發言讓所有人都皺起了眉頭。但老師們臉色雖然不好,卻沒有一個人敢吱聲。因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考古系系主任,許世年。
幾名學生衆星拱月般擁着許世年進了屋子。他負着手環視一圈,剛想說話,目光卻在雁游身上定住了,随即一臉嫌惡地說道:“你們是幹什麽吃的,居然讓個毛手毛腳的工人混了進來。打壞了東西怎麽辦?快把他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