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引蛇出洞
雁游這麽一說,英老果然來了興趣:“哦?是什麽事,快說來聽聽。”
“從前有位專門修複古畫的師傅,手藝非常高明,尤其擅長鳥類圖畫的修複。有人說,經他修複的古畫,那鳥的眼珠子就跟真的似的,比原本還要漂亮。但那位師傅卻不肯把這手藝傳給別人,甚至連兒子也不傳。因為他覺得,縱然一肚子學問,在別人眼裏也只是個匠人,便讓兒子念書走仕途,将來才有出息。但他又舍不得手藝真斷了傳承,便悄悄地寫了本心得,藏在妥當處。”
聽到這裏,不只英老入神,原本在抛着花生米喂書生的慕容灰不覺也停住了手裏的動作,興致勃勃地猜測道:“後來呢?是不是他的兒子拿到了那本書,學到了手藝?”
雁游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繼續說道:“與父親的期許不同,兒子的心思并不在念書上,比較貪玩。某日結識了一名別有用心的損友,天長日久聽對方嘀咕,說他父親連家傳手藝都不透露,一定是讨厭他。一開始兒子還反駁,聽得多了,不免信以為真,對父親多有埋怨。見火候已到,那人又獻計說,不如把絕活兒偷了出來,也好氣一氣他父親。兒子覺得很有道理,到父親的房裏翻了幾天,果真把那本心得找到了手,興沖沖地交給損友,準備看他父親的好戲。殊不知,那損友的真正目的就在于書,得手之後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過了不久,人們都說某地新出了一位修複高手,水平與這位老師傅不相上下。兒子這才知道,自己受騙了。”
“這兒子真是太糊塗了,這麽容易就上當!”慕容灰鄙視道:“都是一家人,父親怎麽對他,他最清楚不過。居然聽了外人幾句讒言就怨恨父親,這個兒子實在太笨也太不懂事了。”
聞言,雁游有點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沒想到這人的想法竟同自己不謀而合。不過,他講這故事的目的并非批判兒子的所作所為,而是想試探英老的态度,遂問道:“雖說人們往往容易誤解親近之人的好意,但我同慕容灰的看法一樣。英老,不知您怎麽看?您覺得那位師傅該如何處理這件事?”
沉思片刻,英老突然說道:“小雁,你說的恐怕不是故事,而是真有其人吧。”
“……啊?”雁游一愣:為了掩飾,他已經給主人公編造了別的身份,重重掩飾。都到了這份上,英老還能看出來,莫非真是人老成精麽?
幸好英老并不是那個意思:“宋徽宗畫鳥用生漆點睛,故而栩栩如生這個典故,還是你師傅告訴我的。大概,他正是從這位修複古畫的師傅一事裏聽來的。你和小慕容說得沒錯,這兒子實在是大錯特錯,辜負了他父親的一片苦心。不只是違背了孝道讓父親寒心,更還壞了行裏的規矩。世世代代的手藝人都知道道不輕傳,有些甚至傳媳不傳女,看似不近人情,實際是為了防止外人從閨女手裏把絕活兒學走。這個兒子不可能不知道這規矩,卻還把他父親的一生心血交給外人。若換做我是那父親,嘿嘿——”
英老沒有說完,但那意味深長的笑容足以說明許多。
見英老态度堅決,雁游頓感安心。這樣一來,他就能放開手腳處理這件事了。最怕英老是不分青紅皂白護短的人,那他行事束手束腳不說,還枉做小人。
他并不打算立馬告訴老人家這件事。畢竟英老剛剛才發過病,要是再來一項打擊,無異于百上加斤。他決定用自己的方式料理妥當,待到塵埃落定,再對英老合盤托出。
思量之際,雁游眸光微動。英老老眼昏花,不曾察覺。一直在留意他的慕容灰卻是看得分明,肚裏不由暗暗有了計較。
目的達到,雁游便不再繼續糾纏這個話題,而是趁勢同英老聊起了別的掌故。慕容灰對古玩一知半解,但卻因回國前聽爺爺講了不少九流舊事,知道一些那個時期的秘聞,倒也能搭得上話。英老許久不曾與人聊起舊事,亦是興致極高。
三人聊得眉飛色舞,桌上的菜幾乎沒怎麽動過,幾樣下酒的炸果兒全喂進了書生的肚子,撐得它連站都站不穩,懶洋洋趴在了桌上。
不知不覺,窗外陽光已由正午的熱烈轉為溫柔的夕色。聊了幾個小時的天,漸漸從興奮裏緩過勁兒來的英老不可避免地感到了疲憊。撩起袖子看了看手表,他驚道:“都四點了,咱們這頓飯居然吃了五六個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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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小輩尚未接話,一旁食消得差不多的書生聽到個四字,頓時來了精神,撲撲翅膀蹦起來唱道:“四更天來夜靜靜,阿妹軟被香軟軟。不是哥哥不肯留呀~實是你我未成親~~”
它唱得婉轉動聽,頗有幾分名家風範,只是這詞兒怎麽聽怎麽俗豔。
雁游原本擡起茶杯剛準備潤潤喉,乍聽到唱詞兒,手頓時晃了一晃,再不敢送到嘴邊,生怕一不小心噴了滿桌。
見很有點好感的人眼神古怪地看着自己,慕容灰趕緊又捏住了鳥嘴:“我說過了,這是我爺爺養的鳥。他沒別的愛好,除了練武就愛聽點小曲兒。”
慕容灰的爺爺,聽英老的描述位慷慨大方,不在乎虛名的豪爽老人,沒想到私下裏居然有這種愛好……難道慕容家的表裏不一都是遺傳嗎?想到這裏,雁游一時無言。
而慕容端的老相識英老,則是鎮定得多:“嘿,我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那老小子無恥了大半輩子,怎麽快進棺材反倒轉了性子,教鹦鹉念什麽紅樓夢。我看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的不是書,是曲兒。”
為了挽回些許形象,慕容灰正殷勤地給雁游倒茶。重獲自由的書生聽到熟悉的詞彙,活潑潑地又唱了起來:“豆蔻花開三月三,一只蟲子往裏鑽~鑽了半日——吱!”
用最後一顆炸腰果成功堵住書生嘴的英老擦擦手上的油,深藏功與名:“別教壞了小雁。”
“呃……我去買單,買單。”放下茶壺,慕容灰幹幹一笑,恨恨決定回去一定要撥光書生的呆毛。
英老家就在學校附近,是幢很雅致的歐式小二層。豔綠奪目的爬山虎長勢正好,密密生滿了灰白的外牆,看着就覺得涼爽舒心。
有心讓老人多休息一下,兩個小輩默契地婉拒了老人挽留喝茶的好意,交待了保姆幾句便離開了。
八月裏太陽毒,縱是傍晚時分,馬路殘留的署氣也能輕易穿透膠鞋鞋底,烘得人從掌心到整個身體都毛燥起來。
雁游琢磨着該在新居建個浴室好洗澡,明天先去找陳博彜接單子賺點錢,再設法——
一念未已,并肩而行的慕容灰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喂,你打什麽主意呢?”
“嗯?”
“別遮掩了,剛才我在飯店就看出來了,你說那個故事一定有目的。你究竟想做什麽?告訴我,我保證不說出去。”慕容灰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機智了,想同一個人拉近關系,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分享同一個秘密。
這小子感覺很敏銳啊。雁游再度有些小意外。
他原本不準備告訴別人自己的打算。但目光在慕容灰顯眼異常的裝扮上打了個轉,想起這人的身份,突然又有些遲疑:自己雖然知道不少門道,但孤掌難鳴。如果能有個幫手,效率一定會高得多。
看出似乎有門,慕容灰趕緊趁熱打鐵:“我最近從謝老二交回來的書上長了不少見識,你要是有為難之事,說不定我可以支支招。”
正是這句話,讓雁游下定了決心。再想想這人雖然跳脫,卻不失古道熱腸,而且長輩還與英老有舊。看來看去,竟再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幫手。便提醒道:“這件事牽扯到英老,幹系重大。若你願意幫忙再好不過。但我要你保證不說出去,能做到嗎?”
“當然沒問題,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慕容灰眉開眼笑地勾住雁游的肩,剛要說話,肚子卻不合時宜地叫了幾聲。
他羞惱地摸着肚子,偏偏又無法違背生理意願:“那個,剛才只顧着聊天了,都沒吃東西。我們再找個地方吃晚飯,邊吃邊談,怎麽樣?”
“行啊,就去東興樓吧。”
半個小時之後,坐在東興樓包廂內,享受着廚師老李的超快上菜服務,慕容灰興沖沖地挾了一筷抓炒雞絲,随即失望道:“怎麽沒那天好吃了——不管這個,小雁,是英爺爺的什麽事情?”
來路上雁游已經理好了說辭,當下便将自己如何發現許世年的異舉、以及那個盜墓賊王哥可能目的在于英老珍藏一事,簡要地說了一遍。
“原來許世年就是那個笨蛋兒子——你打算怎麽辦?”
“從源頭解決這件事,先設法釣出王哥,再讓他絕了念頭,一了百了。對了,你身手如何,盜墓賊多是成群結隊地行動。如果驚動了王哥的同夥,那麻煩可就大了。”雁游最擔心這點。
“對付幾個練家子的圍攻沒問題。不過,也許用智取會更好些?”
“智取?”
慕容灰湊到雁游耳邊,嘀嘀咕咕說了半天,最後一臉邀功地看着他:“這些都是我最近學會的,如何?”
“豈有此理!”
“……啊?”
“你怎麽能這樣做?應該順着盜墓賊的路數走,引他入彀,這樣——這樣——才對。”
“原來如此。”慕容灰虛心地聽了半天,心說看不出雁游斯斯文文,膽子卻那麽大,手段也淩厲。不過,他喜歡!
雁游自個兒卻不覺得這計劃有什麽。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君子,只要守住本心,非常時期行亦可行非常手段。若用君子之道去對待小人,那才是匪夷所思。
當下商量既定,兩人便分頭準備。
站在東興樓外道了別走開沒幾步,慕容灰突然又回頭叫住雁游:“小雁,你要小心。”
華燈初上,映得少年的面孔有種不真實的俊美。
雁游不由感嘆了一下造物主的偏愛,才說道:“你也是。”
如果說一開始只是想找機會套套近乎,在聽說了始末之後,慕容灰心裏那份正義感開始熊熊燃燒,覺得哪怕沒有雁游,這件事自己也是管定了。他簡直迫不及待看到計劃成功的那一刻:“放心,我沒問題,到時候見。”
“再見。”
次日清早,有位草帽壓得極低的男子去了古陳齋。同陳老板喝了近一個小時的茶後,他提着幾件東西走了出來。左鄰右舍無不以為陳教授大清早就做了筆好買賣,開了個好張,均是羨慕不已。
十一點一過,潘家園人潮漸多。地攤區更是游人如織,雖然達不到揮袖成雲的程度,但也是熙熙攘攘,擁擠不堪。
出攤的攤主基本都是鋪張帆布,将貨品滿滿當當擺将上去,再配上熱情的招呼,引得買家不時駐足。
但有個攤子卻是另類:它設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白油漆劃出的小方格裏只孤零零擺了一件東西。攤主坐着小馬紮,大半張面孔埋在手臂裏,既不主動拉客,有人停下也不介紹。碰上粗枝大葉的人,還以為這是誰買了東西又走累了,正貓着休息。
但是金子總會發光。潘家園裏永遠不乏熟悉圖鑒,對各類傳世珍品了若指掌,滿心希望能用最少的錢撿最大漏的買家。不到一個小時,這處另類的小攤前已陸續來過好幾撥人,有文質彬彬的中年人,也有不修邊幅的老者,形形色色。
看見攤子上的東西後,他們基本都是同一種反應:皺眉,驚愕,狂喜,仔細打量,半信半疑。
不管他們做何表情,攤主永遠不正眼看他們。若是問一句東西的來歷,換來的也只有一句帶着京郊味兒的冰冷回答:“家裏的。”
看在東西不錯的份上,客人們也不會計較他的愛理不答。但要再問到賣價,客人們卻再站不住了:“八千,少一分也不賣。”
這年頭莫說地攤,就連店鋪裏的東西也鮮少有這個價位的。原本存了撿漏之心的人們都搖頭散去,卻又不太甘心。往往轉了一圈,又繞回來看個不休。有的試圖再講講價,換來的卻只是白眼與沉默。
這麽一位有個性的攤主,這麽一件絕似真品的好寶貝,不到兩天的功夫,就在潘家園裏揚了名。不單顧客,連各店家也紛紛過來湊熱鬧,愣是把個冷冷清清小拐角圍得跟公園似的熱鬧。
但無論來多少人,攤主的回答永遠一成不變。至多在被問起真假時,多回上一句:“這行當講究的是買賣自願,事後無悔。若不願買,沒人強求你。”
攤主越是這種态度,人們反而越越罷不能。有好幾位買家都看好那物件,卻苦于價格過高,攤主分文不讓,囊中羞澀湊不齊這數兒,卻又不甘心與這珍品失之交臂。也不知是誰先傳出來的,潘家園裏開始有風聲,說有人準備合夥湊份子買那件古物,等轉手了再平分。
歷來有聽說過合夥做生意的,還沒聽說過合夥買古玩的,這事兒就更加新鮮了。一時間園裏傳得沸沸揚揚,走到哪兒都能聽見人議論。
第三天時,某家店鋪的老板同銷貨的老相識交易完之後,丢了支煙給對方,樂呵呵地摸着新收進門的東西,說道:“最近園裏出現件好東西,卻因為要價太高,名氣雖然越傳越響,卻一直沒人下手。現在他們都在猜測東西的來歷,有說是家裏出事拿出來變賣應急的,還有人說是以前的大戶人家流出來的。啧啧,我聽着這些話怪可笑的,也忒沒眼力介了,那老物件上滞澀如此明顯,毫無傳世光澤,還帶着土沁,明顯是件剛出土的明器嘛——就同你這些一樣。”
聞言,剛剛數完錢的瘦小男子眼中閃過一抹精光:“老板,慎言。”
“啊,對對,你看我,一時忘形了。不過那可真是件好寶貝,若不是周轉時間太長、我沒足夠的款子壓在上頭,還真想收下來,再轉手賣到國外去,保準狠賺一筆。”
打了幾年的交道,男子對這位老板的眼光還是頗為信服的,當下感興趣地問道:“是件什麽東西?”
“藍釉描金燕耳尊。”老板狠狠吐了口煙圈:“有一件收藏在華夏博物館裏。這件估計是同一個官窯燒出的同款,那顏色那花紋那質地,完全一模一樣。卻不知為什麽當了陪葬品,流傳到了現世。我親眼看過,絕不會有假。要說這人也真夠大膽的,別人賣明器都是偷偷摸摸的,他卻正大光明地練攤賣高價。聽聲音很年輕,也不知是哪兒來的愣頭青。你有聽說過這人麽?”
“沒有。”瘦小男子答得簡短,腦中卻在急速思索。
藍釉描金燕耳尊的大名他聽說過,那是皇室貴胄才有資格收藏的珍品。能用它當陪葬品的人,非富即貴。那不懂行的愣小子既然僥幸挖到這等好墓,手裏指不定還有其他好東西。
哪怕沒有,單是燕耳尊也足夠珍貴了。英生手裏的藏品他勢在必得,但要是還有別的,他也來者不拒。畢竟,那位國外老板給的價錢實在很公道,比國內高多了。唯一的遺憾是,人家只要珍品,不要普通貨色。否則,剛剛這堆東西,他又何必賤賣出手。
潘家園水深,深藏不露者不知有多少。他決定馬上過去看看,若真是好東西,勢必要趕在別人之前,把那愣小子的東西弄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