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收網輯盜

今天是周日,潘家園游人暴增。大大小小的老板們都喜笑顏開,卯足了勁兒招徕客人,面對翻倍的來客率,心裏別提有多美。哪怕有時明知顧客只是閑看,也要賣力介紹,說不準在旁邊聽熱鬧的就心動掏錢了呢?

但某個角落附近的攤主們卻是心裏不爽。原因無他,這兩天在園子裏出了大名的那小子還在他們旁邊老神在在地坐着。

今天得了閑,之前想出手又吃不下的客人們又來張望;慕名看熱鬧的也來摻一腳;不知情的路人見這兒圍的人挺多,也好奇地駐足探頭探腦……結果就是人把路全堵了,為的卻不是買東西,而是圍觀,并且把其他想買東西的人都堵得擠不進來。幹看着人潮卻做不了生意,您說說,還有比這更精心的事兒嗎!

幾位攤主腹诽着,心煩着。眼見又該是晌午時分,生意最好的時候即将來臨,有位大姐再坐不住了。關掉收音機裏的單田芳評書,貼着牆根挪到那閉目養神的年輕人面前,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小夥子,你拿東西來不就是為了賣的?既然賣不脫手,就降點兒價呗。哪怕你要了天價呢,賣不出去都是虛的。千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只有實實在在落到手裏的東西才是真的。”

年輕人推了推頭上遮陽的草帽,露出半張臘黃臘黃的臉:“謝謝您的好意。不過這價格是我家長輩定的,我若敢降價賤賣,只怕連家都回不了。”

他不愛聽這話,一位看了又看的中年人卻愛聽,連忙附合道:“誰不想多掙點兒錢?但也要看實際情況嘛。年輕人,這位大姐說得沒錯,你報價太高了,這年頭,一年能掙個千把塊的人家已經相當殷實了。你張口就是八千,我說句不好聽的,這天子腳下,買得起這東西的人不好這口,不會來這兒;會來這兒的,縱然有倆閑錢,也給不上這價。”

中年男子一邊說,一邊愛不釋手地摸了摸尊身沿口的兩只飛燕。感受片刻那細膩微涼的極品瓷器觸感,他打量那年輕人表情似乎有點猶豫,連忙又說道:“賣不上價,白放着一分錢也得不到。我是誠心想買,今天連存折都帶來了。要不你三千塊賣我得了,只要你點頭,我馬上去銀行取錢。”

聽到這報價,年輕人立即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大聲說道:“三千?那可不成。我家幾件東西裏,就屬這件最漂亮。你才開三千,簡直是對不起它!它若有知,也不願被賤價買走。”

這話說得孩子氣,圍觀的人不由哄然一笑。但人群陰影之中,卻有一名瘦小男子沒有笑,反而身子往前微微一傾:幾件東西?這件最漂亮?這麽說東西還不止一件!看來自己沒判斷錯,這小子果然是開了處好墓。

他已經在人堆裏藏了有一會兒,早将燕耳尊看了個夠。尊體通身祭藍,美則美矣,卻缺乏了幾分“活氣”,或者說是潤澤感,有些滞澀。但這份澀感并不明顯,應該是被人處理過。如果不是他這樣常年和明器打交道的人,絕難發現。

而且,他還眼尖地注意到,那中年男子一臉陶醉地拿起燕耳尊翻看時,底部有一小塊污漬似的土沁。那是瓷器天長日久埋在土裏生出的沁子,有這點證據,足見它的确是新出土的明器。

确認了燕耳尊是新起的“土貨”,又親耳聽賣家說自家還有別的東西,瘦小男子似乎看見大把的鈔票争先恐後地向自己湧來,一時不免心頭竊喜。

因這一分神,他便沒有注意到,那狀似固執的年輕人不動聲色地将人群掃視了一遍,末了又沖某個方向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似乎是在确認什麽。

壓下心中貪欲,男子推開擋在面前一個抱着小孩看熱鬧的家長,走上前親親熱熱地說道:“大兄弟,我也挺中意這物件。價錢方面嘛,肯定能出到三千塊以上。不過我有幾句話想問問你,來,先抽根煙再說。”

之前開價的那中年男子一聽急了,剛想說話,卻見這人掏出的是上等硬殼包裝香煙。如今舍得抽這種貴煙的人不多,但凡抽得起的,十有八九是所謂的萬元戶。中年男子知道自己絕對沒法兒和人家較量財力,絕望地長嘆一聲,垂頭喪氣地離開了。

年輕人看見男子終于露面,借着摘草帽的動作,掩去眼中過于明銳的光彩,瞬間又是若無其事:“我不會抽煙。咱們還是先說價格吧,你能出到八千嗎?”

Advertisement

說話間,他有意無意将掌心向着對方。

看清年輕人掌中明顯的幾道煙痕,與指間節明顯是常年握鏟生的老繭後,男子自以為是地笑了一笑:“小兄弟,我開出的價格絕對讓你滿意。不過,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不如咱們另找個清靜地方?”

“有什麽話在這兒說就好。”

見他面露警惕之色,男子心裏愈發篤定,壓低嗓門說道:“別緊張,咱們都是吃臭的。”

盜墓挖棺掘屍,死人氣味臭不可當,所以舊時江湖黑話裏用吃臭的暗指盜墓賊。男子相信,對方一定聽得懂。

聞言,年輕人果然面露震驚之色:“什麽?!難道你也是——”

他的手足無措卻取悅了男子,滿以為又更添幾分把握:瞧這反應,完全是只小菜鳥,不把他帶來的古物給摘幹淨了都對不起自己。

心裏盤算着各種鬼蜮伎倆,男子嘴上卻說得誠懇:“小兄弟,我姓王,在這行裏摸爬滾打了二十多年,大夥兒都叫我王哥。我們家在四九城裏吃這碗飯已經兩輩子了,我算是子承父業。卻不知小兄弟你是半路出家拜了師,還是從家裏出來歷練的?勞煩通個姓名,沒準我和你家長輩師傅還是舊識。”

見男子說得有板有眼,年輕人鎮定了些:“我姓謝,從遼省來的。”

“遼省?我沒去過,不過那可是個好地方啊,清順遺老、軍閥頭子、蒙古王爺、霓虹鬼子,當年多少人卷了好東西跑去那邊,可謂遍地是寶啊。”

聞言,王哥目光微動,隐約露出幾分貪色,神色間卻愈發親熱:“你比我小,我就托大叫你一聲小謝吧。小謝,看不出呀,你官話說得不錯,我還以為你是本地人。你這趟是單幹呢,還是跟人一起來四九城的?”

小謝對王哥越來越明顯的貪婪一無所覺,毫無防備地說道:“和個朋友帶了些東西一起出來的。老大不小了,也該出來長長見識。”

“哦?有志氣,比我年輕時強多了。我在你這個歲數,還只曉得到處搗蛋。”

王哥眼神更亮,心裏早已盤算開了:原說先摸摸底,要是這小子有點來頭,就半哄半賺地出幾個錢把東西買了。現在聽說是外省人,利欲薰心的王哥不禁起了歹心,心道自己也算城裏一條地頭蛇,招呼幾個人來,等這傻小子把東西拿出來後,揍暈了随便扔在哪個胡同裏。人生地不熟的,他一定找不到自己,只能認栽。

他越想越美,迫不及待要看看小謝還帶了什麽東西。當下熱情地攬住他的手,還作勢要幫他拿東西:“能遇上就是緣份,咱哥倆找個清靜地方好好說說話。你看你,還猶豫個啥?難道信不過你王哥嗎?我要是想騙你,犯得着一開始就亮身份把老底露給你知道?随便扯個謊把你糊弄過去不就結了。”

小謝似是臉皮頗嫩,掙了幾下見甩不脫後,便順從地讓了步:“王哥說哪裏話,我怎麽能信不過你呢,等我拿上東西就走。”

“走。”王哥笑得見牙不見眼,自忖已将這頭傻肥羊攥牢牢在了手心,再逃不脫。

兩人随便找家小館子叫了菜,邊吃邊聊。不到一個鐘頭,老油條王哥就從小謝嘴裏把話全套出來了:敢情這小子是背着長輩出來的,臨走前和死黨幹了票活兒,掘到手幾件老疙瘩。想着天子腳下富人雲集,便拿到四九城來想賣個好價錢,再四處玩樂一番,長長見識。

聽小謝說,他倒的那鬥是位某位軍閥外室的。她的子女在解放前出了國,看守墳墓的人早不知去了哪裏,他逮着機會挖了進去。太招眼的東西沒敢拿,就取了一件瓷器,幾件陪葬首飾,并一匣小黃魚。小謝還抱怨說那位外室夫人似乎頗愛珍珠,放了好幾匣子陪葬。只可惜年歲久遠,都朽化為灰了。真是個敗家娘們兒,也不曉得多弄點金子。

知道今天逮着頭肥羊,卻沒想到會這麽肥。王哥激動得拿筷子的手都在打抖:這傻小子說得頭頭是道,應該錯不了。那墓穴裏還有不少好東西沒帶走,這可不能浪費。自己怎麽也得把位置诓出來,再動身去遼省,把這趟輕省活計給做了。不過,這麽一來,原本打悶棍強搶的計劃,就得變上一變。免得這小子吃了虧回去找家裏人告狀,那自己還怎麽盜寶?

設法把他們絆在城裏?不行,太麻煩了,而且沒有合适的理由。

找個弟子把他們帶去別的地方?也有一定的風險……

王哥不斷在心裏否定着各種法子,越是想不出辦法,越覺急躁。不知不覺,眼中殺機忽現,發狠想道:不如索性先做了這倆小子,倒是一勞永逸。

他沒殺過人,不過聽上一輩人時常滿不在乎地說,當年如何在得手後把不聽話的同夥悶死埋在墳包子裏,耳濡目染,也覺得殺人不是多大個事兒。

他甚至已經想好,動手後該将小謝和他的死黨丢到哪個墓穴裏。并提前幫他們換上古代衣飾,過幾年哪怕被人發現,也只會當是兩具古代的死屍。不仔細勘驗根本看不出破綻。

不過,在此之前,他還得先套出這小子的話,并把燕耳尊及其他東西拿到手裏。

給小謝又滿滿灌下一杯酒,王哥故做關切地說道:“小謝,你現在住哪兒?不嫌棄的話到王哥家來住吧,我家地方寬敞,而且我出貨的門路不少。說來也巧,之前可是有好幾個買家在向我打聽你想出手的那類古物。到了我家,用不了三五天就能脫手,比你風吹日曬地去練攤強多了。”

關懷加上利誘,喝得臉膛發紅的小謝不可避免地心動了。歪着頭考慮片刻,突然重重一拍桌子:“成啊,住在那小招待所裏我也夠氣悶的。既然王哥盛情邀請,我和哥們兒就厚着臉皮叨擾幾天。”

“就是,男人這樣才幹脆!走,咱們這就拿東西去。”

說着,王哥伸手想拿那只裝在薄木盒裏的燕耳尊,卻摸了個空。小謝自個兒提了東西,搖搖晃晃地往店外走去:“王哥,還是我拿吧。”

“行行,随你。”王哥笑得無謂,心裏卻道,等不了多久,連你這條命也要歸我,老子還在乎這一時三刻。

早在點菜的時候,他就悄悄用暗語給兩名同夥打了電話。只不過,那會兒說的是強搶,現在卻要臨時改變計劃。但這也難不倒他,向僞裝成路人的同夥打了幾個手勢,就把意思帶到了。

那兩人見他竟想殺人,不免一驚。繼而見說這是筆大買賣,做好了幾年都不用開張,不覺又是意動,猶豫片刻便跟了上去。

适才在飯桌上,王哥早打聽清楚,小謝的那名死黨比較貪玩,這幾天都在城裏四處轉悠看熱鬧,不到天黑不回來。當下也不擔心被人撞破,打算進到房裏後先制住小謝,等另外那人來了,再一起制服帶走。

“小謝,你住幾樓?”

“頂樓。那兒就一個房間,圖個清靜。咱們先坐會兒,回頭我朋友來了一起走。”

這話聽得王哥心中暗喜。爬上招待所第七樓,發現房間旁邊放了卷廢棄的電線,他馬上想一會兒可以就地取材,用它來綁人。沒成想剛踏進房間,便覺眼前一黑,有什麽東西從天而降罩住了他的頭臉。

下墓多年,他也會拳腳,反應極快,立即意識到是有人埋伏。

但身體的速度卻跟不上心思,肩膀剛微微一沉想要發力,膝蓋便被狠狠掃中。尚未來得及發出慘叫聲,又被人鉗住下颔,那力道大得他差點兒咬了舌頭。随即被人雙手下滑捏住脖頸,力道愈猛,生生堵住了所有空氣,将他憋得唇青臉白,直翻白眼,再提不起半分力氣。

瞬息之間,情勢變易。

等王哥從缺氧的暈眩中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被反剪了雙手五花大綁。試探着掙了一掙,他愕然發現,對方用的材料居然正是他剛才相中的電線。堅韌結實,想都不要想掙脫。

到了這一步,他哪兒能不明白自己是中了計。想到剛才還得意洋洋地打算殺人奪寶,他簡直想死的心都有了:都怪先入為主認定姓謝的是個棒槌,又貪心過份昏了頭,否則以他這雙老江湖的利眼,多少該看出那小子的不對勁。

只是,現在說什麽都晚了。同夥還在外頭徘徊,自己不放出暗號的話,起碼兩小時之內他們都不會輕舉妄動。兩個小時已足夠做許多事了,這年輕人又會做什麽呢?

自己在行裏素來小心,下手挑的都是古墓,不啃那些後人尚在的近代墳墓。也從不得罪貴人,坑過的人都是無勢無靠,沒這能耐。難道這回是有人吃了虧找了幫手來報仇?還是……

王哥想來想去也沒個準,偏偏頭臉還被蒙着,看不清情形,又遲遲聽不到有人問話。戰戰兢兢地等了一陣,忍不住試探着問道:“謝……謝大哥,您這是做什麽呢?同我老王開玩笑的吧?”

随即,一個陌生的清朗男聲笑道:“你這人腦子轉得倒快,剛才還是王哥小謝,現在是老王謝哥。不過卻性急了點,不等我準備好,就擅自問東問西。”

如果這人兇神惡煞地叫嚣要為某事某人報仇,王哥還有應對之策。但這樣輕描淡寫的回答,反而讓他心髒緊縮:“敢問,您、您要準備什麽?”

“松香。”

“啊?”

“你經手過不少古玩,不知你有沒有聽說過,松香融化後可以加料調制,僞造鏽痕?”

王哥心裏隐隐有不好的預感:“知、知道……”

那人又悠然道:“那你也該知道,松香平時還可以用來拔豬毛。你覺得,如果用加了銅鏽的軟松香來拔毛,會怎麽樣?鏽蝕劃到血肉,尚可清理。但如果從毛孔滲進肌膚,那該怎麽辦?”

王哥頓時覺得一陣寒意從腳底竄到了頭頂。盜墓這行有許多避諱,稍不留意就要生病甚至送命,所以每個盜墓賊都得打小牢記各種禁忌。其中就包括不要讓不幹淨的金石器件劃傷,否則會得破傷風。

而且他去鄉下吃過殺豬飯,見過宰豬拔毛的場景。松香強勁的膠性能将粗硬的豬毛與表皮厚厚的污垢全部拔起,若換了嬌嫩的人皮……恐怕不等發病,就先得活活疼死。

單是想像一下那血肉模糊的場景,王哥就不寒而栗。

正兩腿戰戰間,他忽然聞到一縷熟悉的焦香味道。稍稍一辨,他腦中頓時轟然一聲:是松香!他們正在融化松香!他們居然是玩真的!

人大多惜命,王哥猶甚。哪怕只是百分之一的可能,他也絕不敢拿自己的性命來冒險。

聞到越來越濃郁的松香味,他心理防線頓時徹底崩潰,再不敢玩什麽花招,語無倫次地求饒道:“我錯了,我對不起您……有什麽事全算我的,要是我曾得罪過您,那是我不懂事,怎麽補償只要您一句話,我都照做……您要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只求您別折磨我。”

回應他的,是一聲輕笑:“既然你這麽配合,我就大方地成全你。你叫什麽名字?”

“王、王豹……”

“是誰指使你找許世年不痛快的?”

許世年?竟是許世年雇的人嗎?!王豹沒想到自己有照片在手,許世年居然還敢這麽大膽,不禁氣急攻心,暗自在心裏罵遍了姓許的祖宗十八代。

但對方明顯心狠手辣,他不敢表露任何不滿,只得乖乖說道:“是有人給我出的主意……我就一個挖土的,想的無非是多賺點錢。兩年前我無意間找到一條門路:一位外國人肯出高價收購古玩,只是一般的他看不上眼,指定非要珍品不可。但現在哪兒來這麽多好東西?我扒拉了好幾處地方,才有三四件勉強入他的眼。我不甘心斷了這條線,就想辦法到處收購。結果大半年前,那外國佬在華夏的中間人給我出了個主意,說北平大學裏有位英生教授,祖上是宮裏出來的人,收藏的東西都是無價之寶,若我能弄到一件半件,就是天大的造化,他會給我下半生吃喝不盡的錢。”

聽到這裏,許久沒開口的“小謝”突然說道:“你找不到接近英教授的辦法,就轉而向他的遠親許世年下手?”

脫去之前僞裝的口音,現在的小謝語氣嚴厲而極有壓迫感,那份氣勢完全不是年輕人該有的。但王豹無暇細想,連忙說道:“對……這也是那人教我的。他說英生脾氣古怪,但如果我能拿住了許世年的軟肋,就能逼他就範。”

“哦?據我所知,對英教授來講,許世年還算不上軟肋。”縱觀近來所見所聞,英老會在許世年撈過界時斥責他并維護他,但若是碰到底線,英老絕不會姑息。而藏品,就是英老的底線。

王豹本來還存了幾分僥幸,想混瞞過去。沒想到對方竟知道得這麽多,完全同那中間人教唆他時所說的一模一樣。遂不敢再有分毫隐瞞,結結巴巴說道:“那人也知道這點,他教我的辦法是……是……先給姓許的下套,留存證據,再讓他要脅英生。如果英生不從,就、就說是他授意許世年倒賣古玩出境,屆時他必定身敗名裂,甚至還會被判刑。許世年交易的照片,其實是為間接指證英生而準備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