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情敵”相見

那人居然是慕容灰。

雁游不是愛把私事挂在嘴邊的人,根本沒告訴過他自己家裏的境況。正奇怪這人是怎麽摸到這裏來的,忽然想起前兩天曾在陳博彜那兒提到過一句,頓時釋然。但心裏卻覺得有些怪異:“你特地來幫我清理地基?”

朱道和梁子幫他,他不奇怪;常家幫他,他也不會驚訝。因為這幾人都與他關系密切,交情放在那裏,稱一句死黨甚至家人都不為過。但是慕容灰……不是說他是個自私的人,但總之,雁游就是覺得他別有所圖。

迎着雁游狐疑的目光,慕容灰清了清嗓子:“那天聽你說後我剛好路過,想起你準備蓋房子,就想着順手幫你清理幹淨了。”

雁游心中那份怪異感更強烈了:路過?那兒有那麽巧的路過。

慕容灰自己也略郁悶:都決定了壓下那些還不夠強烈的心思,只拿他當個朋友。沒想昨晚收到之前差人打聽來的消息、知道雁游家境窘迫後,還是不假思索地跑來了。

爺爺教過他,若想相處長久,朋友之間最好淡如水,非緊要關頭不可有大恩。否則,心高氣傲的人會覺得你是在施舍,從而疏遠你;喜歡占便宜的人會把你當冤大頭,友情也變了味。他做的這事兒顯然談不上大恩,但以目前的交情來講,還是略過了。

也罷,自己向來厚臉皮,就當是國內國外情況不一樣,自己又熱情得過了份吧。

想到這裏,慕容灰笑嘻嘻地伸了個懶腰:“國外人工費太貴,我的許多同學朋友課餘時間都在做兼職,幫人清理草坪、溜溜狗什麽的。既能賺點兒零用,主人家又能節省一部分開支,兩全其美。我一時忘了國情,怕你雇人太花錢,就請了朋友來幫忙。”

“哦……謝謝。”雁游還是覺得這厮沒說實話。忙碌的工人一看就是專業的,他哪兒來這麽多專業朋友?但又不便細問,不管動機如何,結果他都是受益人。再刨根問底的,就顯得矯情又不知感恩了。

這時,工頭遠遠招呼道:“小同志,東西都擡出來了,您還要不要看哇?”

“要的要的。”慕容灰催促道,“清理屋頂時發現了好東西,快過去看看。”

屋頂能有什麽好東西?若是王府,說不定會有金造鎮宅神獸、上等木材打造的房梁什麽的,這裏一間普通平房,屋頂除了蜈蚣老鼠之類的家害,還會有什麽?

雁游好奇地跨過幾堆碎磚,跟随慕容灰來到那工頭面前。

相比慕容灰的小興奮,工頭顯得十分平淡,還帶了幾分不解:“小同志,看,都在這裏堆着了。這有啥好看的?公家的私人的,我不知幫人鏟過多少次房子,類似的東西時常見到,也沒人把這些蛛灰蟲咬的東西當成寶。”

慕容灰不理他的嘀咕:“知道你喜歡這些東西,我雖不太懂,但覺得古色古香,也許是件好物。你看看,是不是你喜歡的那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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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幾扇扁平長體,類似門板的木質品。卻不若門板那般厚實沉重。上面菱格生花,祥雲繞木,是經典的如意雲圖案,且雕工十分老道,線條流暢,靈動精致。雖然布滿塵灰蛛網,不少地方還有蟲洞斧劈的痕跡,但大體完好。

透過髒污較少的地方看清木茬,雁游頓時眼前一亮。不等慕容灰再說什麽,急急蹲下。左右張望,見一時找不到抹布,竟撩起襯衫的一角去擦拭。

“小雁,這是什麽東西?”看見他的舉動,慕容灰知道自己猜對了,得意之餘,不由自主也跟着解下腰封擦拭起來。

他今天穿了一套黑色無袖練功服,腰間很騷包地紮了條正紅繡花腰封,看見的人無不呲牙咧嘴,心道這小華僑怎麽比大姑娘還會搭。這會兒見他毫不猶豫地用上好綢緞去擦灰塵,又紛紛暗道真是個敗家子。

雁游現在眼裏只有那木雕隔板,根本無暇理會慕容灰的舉動。打量半晌,他揮了揮飄到面前的飛塵:“在哪裏發現的?”

“拆頂棚的時候發現的。頂上不是蒙了層白牛皮紙麽,這東西就是搭在梁上,做了糊紙的骨架。”工頭答道。

舊式的房屋都有房梁若幹,撐起瓦頂,不過卻影響了美觀。大戶人家自然有的是辦法把房梁掩去,好教屋子顯得更堂皇。平民們則多用較為厚實的牛皮紙糊頂,為的卻不是漂亮,而是防止梁上的蛇蟲鼠蟻竄進屋來。據說手藝高明的裱糊師傅,能做到糊起的房頂連一絲風都吹不進。

工頭是多年的手藝人,自然知道這些舊例,但他還是不明白雁游與慕容灰為何如此看重這幾片木板。在他眼裏,它們雖然雕得精致些,卻沒什麽用處。大概年紀小的人都喜歡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吧,就像他兒子總纏着他去買一種畫風拙劣,紙質奇差的人物卡片,擺弄着這些沒用的東西,自個兒能傻樂一整天。

得到答案,雁游匆匆道了聲謝,随即跑到尚存的廢墟旁邊。在裏頭翻撿半晌,确認再沒什麽東西後,遺憾地嘆了一口氣。

早跟上來的慕容灰越來越好奇,早将保持距離做朋友的心思忘得一幹二淨,不自覺又湊了上去,扳着雁游的肩膀問道:“到底是什麽?”

雁游想了想,不答反問:“紅樓夢你看過嗎?”

“跟爺爺一起看過戲,大概知道一些。”慕容灰生怕雁游考校自己,不敢吹噓,有一說一。

因為慕容家人人講母語,練就了他一口流利的中文。不過,書寫方面就只是認得千把個常用字罷了。平時連看三字經都嫌晦澀,哪兒肯再去看大部頭的小說。

“那你該知道裏面的主角賈寶玉。小說一開始,林黛玉來到賈府後,賈家祖母将他的卧室遷到碧紗櫥裏。”

慕容灰“咦”了一聲,驚訝地問道:“難道這就是碧紗櫥?小說不是虛構的嗎?”

“你先聽我說完。所謂碧紗櫥,不是個櫃子,而是在大屋中間,用隔板加上輕紗再分隔出來的小空間,風雅人家會給它起個名字。以前公侯王府的房子都建得高大寬敞,想要隔斷出來完全不成問題。”

雁游遺憾地說道,“當年戰亂,四九城裏雖然沒像其他地方一樣遭大罪,多多少少還是有所波及。我估計這是某大戶人家搬離後,有人闖空門亂搶裏面的東西,把能拆的全帶走了。那時節物資短缺,東西不拘來歷,适用就好。準是有人見它們大小合适,就拿來當糊頂的骨架了。本來配套的還該有扇門框,可惜我沒找到,一定是流落到別處去了。”

“原來它是這種用處。但現在似乎用不到了,華夏現在的房子都小間小間的,根本放不下。”慕容灰也有些遺憾。

“唔,未必要做隔板。它的材質非常好,是花梨木。而且以大小來看,改造成屏風的話,也——”雁游覺得這東西總有用處,但當務之急卻是找個地方先放妥當。宿舍離這兒有半小時的路程,不太方便扛回去。

一語未了,突然有人遠遠叫他的名字:“雁子,果然是你。你在這兒幹什麽?”

雁游循聲看去,卻是老鄰居常家兩兄弟,便迎上去招呼道:“常大哥、洪盛,你們出來散步嗎?常大哥,你腿好些沒有?”

因為還沒買拐杖,常洪盛架着他大哥常茂雲的胳膊,在小巷裏慢慢挪。也虧得他力氣大,頂着這一米八幾的大個兒也不見喘氣。聽到雁游的話,搶着說道:“快拆石膏了,但還不能用力。只是我哥躺了這麽久,實在熬不住了,我就帶他出來走走。”

“那你們可得小心些,要是康複期間再錯位,那就麻煩了。”

說了這半天話,雁游見常茂雲一聲不吭,視線始終落在慕容灰身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以為他是好奇,便介紹道:“常大哥,這是慕容灰,是我新認識的朋友,今年起到北平大學留學。等開了學,我們就是校友了。”

聽到留學二字,常茂雲臉上飛快掠過一抹黯然。又看了一眼慕容灰搭在雁游肩頭的手,便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視線:“小雁,你在這兒幹什麽?”

“啊,忘了告訴你們,我打算新蓋房子,但原來那塊地太小了。剛好又看到這裏在出售,見價格合适就買下來了。以後我和奶奶就住在這裏。”

聞言,常洪盛擔心地問道:“雁子,這地皮不便宜吧。你向人借這麽多錢,哪年哪月才還得清?”

慕容灰還不知道雁游家境貧寒,聽到個借字,剛想發問,卻被雁游悄悄在腰間扭了一把。他何等伶俐的人,知道裏頭必有隐情,馬上乖乖住口。

粗枝大葉的常洪盛沒看到這小動作,卻瞞不過常茂雲的眼睛。

眼瞳微微一縮,沉默片刻,他才說道:“小雁,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

雁游沒聽出他話語裏的澀意。因為覺得常家不是外人,想了一想,還真開了口:“我剛從廢墟裏翻出件東西,只是不方便帶回去。我記得你們家有個小柴屋,不知有沒有空處暫放幾天?”

“有有有,你的東西絕對有空位。”從煉鐵廠辦完手續回來那天,常洪盛就被他爹耳提面命,說以後一定要将雁游當親人看待。雁游難得向他們張口,又是這種小事,他當然答應得格外熱切。

不過,看清雁游所指的東西後,他又糊塗了:“不就是一堆破木板嗎?雁子,你要存柴禾的話,我家裏有不少,這玩意兒看着就不好燒,沒必要拿回去。”

雁游頓時被朋友的“好意”噎了一下:“這個……不是柴禾。”

“難道是打家具的木板?全是窟窿眼子,沒法兒用的。”

常洪盛遇事不走心,只看表面就随便胡咧咧,卻不代表常茂雲也是這種個性。從雁游近來的種種行事裏,他敏銳地意識到了什麽。思索片刻,他突然問道:“小雁,上次你提起的三本書我只借到一本。有沒有其他類似又比較好找的?”

上次雁游不忍心看常茂雲年紀輕輕就喪失了大部分勞動力,有心為他指點一條出路,便提醒他可以看看古代金石學方面的三本權威之作。卻一時忘了,這些書都屬冷門,不容易借到。

見常茂雲真聽進了自己的話,雁游備感欣慰:“常大哥,我幫你打聽打聽,一找到書就給你送來。至于其他的書,我不是很了解,但聽人講,近幾年各家博物館都有出圖鑒,你可以找來看看。”

常茂雲點了點頭,指着地上的隔板又問道:“圖鑒裏也有這些麽?”

聞音知意,雁游立即意識到了什麽:“這個也可以算是老物件吧。常大哥,你是不是有什麽打算?”

不意他如此敏銳,常茂雲猶豫一下,才承認道:“嗯,你上次和我說過那些話後,我找人打聽了一下,才知道收廢品這種又髒又累的活計,居然非常賺錢。不但你說的古玩值錢,哪怕零碎東西也能賣錢。我認識的幾個當年沒單位肯收的二流子,就是靠這行成了萬元戶。”

“你是打算也做這個?”

常茂雲低頭看着自己還沒拆掉石膏的腿,自嘲一笑:“幹這個要蹬三輪,一來我沒那體力,二來地盤都早被人瓜分好了,他們連自家人都舍不得分潤,更何況我這個外人。我也犯不着為了份活計,和人争得頭破血流。”

雁游若有所思:“那你一定是有了可以繞過他們的主意?”

“不錯,本來還沒想好,但剛剛見了你,突然就冒出這個想法。”常茂雲指了指正在清理廢墟的工人們:“如今日子漸漸好過,不少人都搬離老屋,住到單位分配的新房子去。我打算幫人免費搬家,條件是要他們把扔下的東西給我。如果能像你今天這樣,遇上好東西,那固然是大幸運。退一步講,其他東西也能找渠道換錢。”

破爛是怎麽來的?不外乎清掃和搬家兩種途徑。但這會兒還不像後來那麽物質豐富,大部分人家都過得緊緊巴巴,輕易不舍得扔東西。尤其是老人家,碎布頭爛盒子也能保存個一二十年。有些人家的房子,甚至連過道都堆滿了舍不得扔的雜物。

但華夏人也講究辭舊迎新,加上這時能住得起新家的人,家境都還不錯。一旦搬家,肯定不會再把破爛也帶過去,那多影響心情啊。新居新氣象,房子新了,東西也該跟着換新,誰都不想把舊居的破爛挪過來,那同沒搬家有什麽區別?大家更願意省吃儉用地打幾件家具、置辦些新擺設,在親朋好友走動時得到誇獎羨慕。

收廢品做的就是這些人的生意。只不過,人們都是打包得差不多了,再把廢品扛到收購站去換幾張毛票。如果有人願意上門幫忙搬家,還負責事後清理廢品,一舉省了兩樁麻煩,誰能不樂意?

慕容灰不知國情,盯着常茂雲看了幾眼,腦裏蹦出“雷鋒”二字。旋即又從對方的表情裏捕捉出幾分不對勁:如果是白出力沒利益的話,這人的眼神為何透着熱切?等等,那份熱切似乎是……

視線在常茂雲和雁游之間游移幾下,慕容灰原本打算收回的爪子,又默默伸了出去,繼續堅定地搭在雁游的肩頭。只做朋友什麽的,繼續被抛到九霄雲外。

看見他的動作,常茂雲唇角的微笑頓時發僵。

雁游仍自沉浸在思索中,對周遭的暗湧毫無覺察。他本是市井小人物,對百姓們的想法大體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當即說道:“這主意不錯,但是你有傷在身,恐怕不适合幹重活兒。”

“家裏的東西嘛,有輕巧的也有笨重的。到時我帶上小盛,分工合作。”

常洪盛還從沒聽哥哥提過這事兒,當下聽得直了眼。對于吃頓好的就能美上幾天的他來講,并不能理解哥哥一直想努力賺錢、出人頭地的渴望。他覺得有份安穩工作,閑時找朋友玩玩,偶爾打打牙祭,小日子就足夠樂呵了,沒必要下了班還去趕兼職,累不說,或許還危險。哥哥上一份私活,不就出了事?

他剛想反對,但才起了個頭,便對上常茂雲嚴厲的目光,馬上沒骨氣地舉了白旗:“你是我大哥,你說啥我做啥。”

嘴上不敢說,他心裏卻在悄悄嘀咕:大哥這是受了什麽刺激?那眼睛裏蹭蹭蹭地往外冒火,上次看到他這種模樣,似乎還是好幾年前,雁子被不懂事的小破孩嘲笑是沒爹沒媽的孤兒。記得那次他把小孩揍得門牙都掉了,爸媽還給人家家長送了禮物道歉。這次……他又想揍誰了?這裏似乎只有一個外人吧?

常洪盛瞄瞄狀似微笑實則暗蘊怒火的大哥,又瞅瞅那個幾乎整個人都快挂到雁游身上的花哨小白臉,怎麽也想不明白,初見的兩人是怎麽結的仇。

氣氛似乎越來越僵。常洪盛正絞盡腦汁,想該怎麽阻止大哥帶傷打架這個愚蠢的念頭時,總算有人打破了僵局。

“雁哥,我把人都帶來了——哎呀,是誰請的師傅?這不都打理好了嗎。”

小巷那頭,梁國足和幾個青年坐在三輪後廂上,越過賣力蹬車的同伴,使勁兒向雁游揮手:“不過來都來了,多少總得做點事。雁哥,還有什麽活計嗎?”

“實在不好意思,我也是到了才知道有朋友幫我打理了,辛苦你們白跑一趟。”依舊未曾發覺不妥的雁游撇下幾人,歉然地迎了上去:“要不,借你們的車幫我拉幾扇木板到巷口?”

“沒問題!”

……

原地,慕容灰一改平日在雁游面前的耍寶,似笑非笑,俊顏含诮。末了向常茂雲挑釁一笑,負手施然而去。

這一刻,他只想大罵昨天的自己無病呻吟。什麽克制,什麽理性,什麽不夠激烈。喜歡上一個人便如獨舟行海,哪怕表面平淡無波,實際随時都可能遭遇驚濤駭浪。你永遠無法預料什麽時候會遭遇對手,一時一刻都不能松懈。只要心懷歡喜,便已置身漩渦。

認真說來,他心底其實還有幾分感謝常茂雲。正是這個人讓他意識到那番胡思亂想有多可笑。也讓他明白,就算還達不到愛的程度,只是喜歡也不該輕言放棄,哪怕有絲毫動搖,都是在否定自己的情感。若沒有足夠的信心與執着,再深愛的人也會走到盡頭。相反,只要足夠堅定,又何愁不能修成正果?

而他慕容灰,恰恰是個自信到近乎厚臉皮的人。

唔,剛才小雁說得沒錯,要開學了,他們就是校友了。不過,他好像還沒擇系,要不要提前對小雁說一說,自己對考古學也頗感興趣?

行在廢墟裏,明明是苦夏炎風,慕容灰卻生生走出了春風蕩懷的感覺,從塵埃裏開出了心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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