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古怪的同學

等雁家的新房蓋得差不多時,學校的新生軍訓也開始了。

在此之前,陳博彜已為雁游辦好了轉系手續。本來不合規定,但因英老難得指名,并說這是他執教幾十年來見過最有天賦的學生。英老都開了這個口,校方也只好破例一次。

但更教人跌碎眼鏡的事還在後面:轉系手續辦好的當天,英老當衆宣布,雁游将由他親自來帶。

此言一出,頓時全場嘩然。英老自從退休返聘後,除了每周的那一節課之外,都在埋頭搞自己的研究,已有近十年沒收過弟子。這次為雁游破了例,明顯是要收關門弟子的架勢。

一時間,豔羨者有之,嫉妒者有之,甚至還有不明真相的人懷疑雁游是不是給英老行了賄。轉什麽念頭的都有。不過,大夥兒都知道英老的脾氣,除了恭賀之外,也沒人敢多說什麽。

當然,凡事總有例外,剛剛被晉升為系主任的屠志就是那個例外。得知英老的決定後他馬上炸毛,上門理論,說雁游明明是他先相中的,考核那天就說好了,英老怎麽好意思橫刀奪愛?說到激動處險些拍桌子。

看着生起氣來口不擇言,說話陡然降到和慕容灰一個檔次的屠志,衆人只有苦笑。

但姜還是老的辣,最後還是英老搞定了他。遣走其他人,兩人在辦公室裏嘀咕了半天,也不知說了什麽,末了屠志樂呵呵地出來,看見等在外面的雁游,立即抓住他的肩膀狠狠搖了幾下:“小子,趁着軍訓把體能鍛煉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哈哈哈!”

雁游被他笑得渾身不自在,直覺這與英老有關。但無論問誰,得到的都是同一句回複:“等開學你就知道了。”

雁游只得把好奇心放回肚子裏,老老實實先去參加軍訓。

民國時政府曾于各地設立講武堂,選拔培訓軍人。他聽說裏面的學生要同時兼顧到軍事訓練與課業,本以為軍訓也是如此。報到之後才發現,這是純軍事化訓練。

立正、站軍姿、開步走、跑圈……只參加了一天,雁游就大感吃不消。他本身不是擅長體力活動的人,而且這具身體長期營養不良,太過單薄。雖然經過最近的調養健壯了一些,比起同齡男生還是略顯遜色。

下午最後一次拉練跑步,跑到末一段路時,他只覺心跳快得不堪重負,像是快要爆炸了,甚至連同學問話他也答不上來,只顧喘氣。最後多虧熱心人把他攙回了宿舍。

“謝……謝謝你們。”緩步走了一陣,又灌下一杯淡鹽水,雁游像重新回到水裏的魚兒一樣,慢慢覺得自己活了過來,遂向幫忙的同學道謝:“我這個樣子,讓你們見笑了。”

“別這麽說,誰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事情。”

說話的是個娃娃臉男生,比雁游略矮一些,五官清秀,未語先笑,看上去十分乖巧,挺招人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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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我介紹道:“我叫施林,他叫孟昙,都是考古系的。上午點名時我聽見你也是考古系的,但忘了你的名字。”

“我叫雁游,你們好。”入學之前,雁游本就決定交好同窗,學習之餘好好享受從未經歷過的校園生活。當下見施林主動示好,自然也是笑臉相迎。

相比施林的熱情,孟昙顯得冷淡許多,一語不發,只微微點了點頭,就算是對雁游打過了招呼。不過,他本人的面相就是那種有點小帥,卻冷冷的不茍言笑,一望即知是沉默寡言的性格。雖不說話,旁人也不至覺得他失禮。

“別的系新生都不少,我們系卻只有十來個人,以後大家可得互相關照才好。”說着,施林張望了一陣,遺憾道:“這間屋子裏只有我們三個是考古系,其他人都被分到別的房間去了。本來還想聊聊天,現在只能等明天了,走,先打飯去。”

校舍翻修還沒結束,參加軍訓的新生們被安排在一幢暫不啓用的老樓裏,清理出幾個大房間來暫住。百來平的通間加上低矮的行軍床,頗有幾分大通鋪的感覺。這會兒的學生大多頗能吃苦,不像後來那麽嬌氣。排着長隊接水沖汗、等衛生間也不覺得苦,反而只覺有趣,都在嘻嘻哈哈地打鬧玩笑。

坐在只鋪了薄褥的小床上,就着學校食堂份量尚可但味道欠佳的晚餐,自閑談之中,雁游對施林、孟昙兩人的來歷有了一定了解。

施林是普通職工家庭的獨生子,對考古了解有限,只是因為從小喜歡歷史,又嫌成天坐在故紙堆裏研究學問太悶,才想報考這個既能學歷史,又能到處跑的專業。

雁游聽了哭笑不得:“歷史只是考古學的一部分,如果在開學後,發現不合你意怎麽辦?”

施林認真考慮了一下,聳聳肩,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到時再說吧,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有辦法的。我連考大學這麽難的事兒都做到了,沒理由邁不過這道坎。”

他表現得像個樂天派,卻樂天得過了頭。雁游不禁微微皺眉,直覺似乎有哪裏不妥,卻又說不上來。

但接下來孟昙的話,卻把他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住了:“我家裏祖輩是交易古玩的商人,念考古學是因為想繼承祖業,但又不想照爸爸的意思經商。”

他說得言簡意赅,卻完全勾起了雁游的興趣:“孟昙,你祖輩是在琉璃廠開店嗎?還是幫人上工?”

“我祖父是掮客,找到了什麽東西就給富貴人家送去,相中成交的話,他抽傭金當報酬。不過,他牽的只是小生意。”

換了別人可能還得再問問,但雁游一聽就明白了:這是當時所謂夾包做生意的,沒有門面,買賣全靠跑。

幹這行的大多是在行當裏人脈廣、且有一定信譽的人。有些出名的掮客,往來的都是當時炙手可熱、放在後代也依舊名號響亮的風雲人物,每成交一單,交易額起碼在幾千大洋以上。不過,這些人畢竟是少數,更多的還是像孟昙祖父這樣不出名的小人物。

他們經手的貨品有自己收來的,但更多的還是從各家店拿的。到手了也不付錢,而是先拿給主顧看。人家相中了,這邊收了錢再回去結算;若相不中,原物退回。因早已商定好抽成比例,所以基本沒發生過為分錢扯皮的事兒。

做這行的,除眼力鑒定等基本功之外,講究的就是個信字。現在這個時代雖然民風還算淳樸,但像這樣只憑一個名字就能賒取價值數千乃至上萬銀元古玩之事,基本是不會再有了。

心中暗暗感慨着,擡眼見孟昙一副有問有答,但絕不多說一個字的幹練作派,雁游不禁一樂:若不說破,這人像軍人後裔多過像商家後代,天性如此,難怪他不想從商。

說話間,孟昙吃完最後一勺米飯,把幹幹淨淨的飯盒蓋好:“我去洗碗。”

“別啊別啊,再聊一會兒嘛。”聽得半懂不懂的施林趕緊将他拉回行軍床上:“聽你剛才的話,一定是家學淵源,非常懂古玩吧?”

“只是略知皮毛。”孟昙順勢坐下,但仍舊不肯多說。

施林說道:“你一定是在謙虛。令尊既然期望你繼承祖業,說明你的眼力肯定錯不了。”

孟昙抿了抿嘴,沒有回答。反而将視線轉向一邊,将一臉期待的施林晾在那裏。

見氣氛有點尴尬,雁游只好來做和事佬:“施林,你喜歡古玩?”

“嗯,考古肯定是要和古物打交道的,我想多了解一些。有高手在身邊的話,就能時常請教了。”

見孟昙似乎不願搭理自己,施林也不再自找沒趣,馬上轉移了話題:“我報到的時候,聽說咱們系裏破格錄取了一位要求轉系的新生。更讓人吃驚的是,系裏最有名的英老教授指名要收他為弟子。能被教授這麽看重,他一定非常厲害,如果我是英老,肯定單獨給他開小竈,重點培養他。也不知将來他會不會和我們一起上大課?如果能見到他就好了,我有很多問題想要請教。”

施林這麽一說,雁游頓時也默了。他沒想到消息會傳得這麽快,自己不只在老師裏一鳴驚人,在學生眼裏也是名聲響亮。而且,該怎麽回答?說本尊就在你面前,你有想問的盡管問吧;還是裝聾作啞,等事後真相揭開再迎接同學更為怪異的眼神?

施林不知雁游心裏糾結,見他神色隐隐透着古怪,還以為對方心眼兒小,聽不得有人比自己好,不得不再度另起話題:“雁游,你又為什麽要報考考古系?”

“我……”

尚未回答,大通間裏忽然走進一個人來,徑直走到雁游面前,把一包東西放在他腳下:“雁游師弟,英教授說這附近有個湖泊,歷來夏天蚊子最多,讓我帶點蚊香給你。”

來人梳着小分頭,輕聲慢語的斯文裏透着十二分的腼腆,正是雁游初至校園那天、一時興起提點過幾句的考生。後來才知道他叫衛長華,還是屠志的弟子。若不是英老,兩人還差點成了同門師兄弟。

“謝謝衛師兄,也請你替我謝謝英老。”見老人家連這種小事都替自己考慮妥當,雁游心頭湧過一陣暖意。

衛長華腼腆地笑了一笑:“客氣什麽,舉手之勞而已。等你結束軍訓,我還要向你多多請教。”

“怎麽敢當。”雁游習慣性地謙遜了一句,說完才反應過來不妙。

果然,衛長華認真地說道:“你是英老教授大加贊賞的關門弟子,我在古玩方面的造詣遠不及你,自然該請你多指教。”

對話一字不落地傳進旁邊兩人耳中。不只施林張大了嘴巴,孟昙也意外地擡頭看了過來。

明明不是自己的錯,雁游卻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怎麽搞得跟炫耀似的?

送走了衛長華,回到床邊,正遲疑着該怎麽開口,施林突然撲了上來,壓住他的背脊死命往下壓:“原來高手就在身邊!原來你就是英老教授的關門弟子!天啊,剛才你一定在心裏偷偷得意吧!”

孟昊開口評價,不過依舊簡短:“深藏不露。”

兩人的反應讓雁游完全放下心來。剛才他實在擔心他們會因此與自己生出隔閡,若受到同學排斥,大學生活不免失去許多樂趣。

按住像個小弟弟一樣不依不饒的施林,雁游笑道:“得意什麽,最後還不是被你們識破了。”

“哈哈,近水樓臺先得月,以後有什麽問題,我都找你了。”

雁游保證道:“只要我答得上來。”

雁游當年先是靠父親領進門,之後又對着藏書慢慢琢磨,才有了這一肚子的學問。對他而言,校園生活十分新鮮。加上潛意識裏認為學生都單純熱血,便難得放松了心防。

所以,正沉浸在新鮮感裏的雁游并未發現,施林言笑晏晏的表象下,眼神隐隐帶着某種心願得償的異樣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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