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猜猜我是誰
讓雁游變色的并非工廠老板那句掉包,而是之前他已聽了許多次的年輕。
這應該是今天他收到最多的一個評價——其實不只今天,當年也一樣。他以還不到三十的年紀成為行內大名鼎鼎的高手,無論客戶還是同行,在初次見面時基本都會感嘆一句,“雁師傅真是年輕有為”之類的話語。
或許是這類評價聽得多了,他基本沒怎麽放在心上。直到剛才,明明證據确鑿,事實俱在,除了當事人之外,依舊有人說他太年輕會出錯,他才聯想到鐘家之事,驀然驚覺,自己可能疏忽了某些東西。
他本打算以甲骨文龍骨為餌,釣出隐身幕後的鐘家後人,拿到他們勾結國外勢力陷害英老的證明,再向官方報警,一舉鏟除這顆從民國一直生長到現代的毒瘤。
雖然尚不知鐘家背後的勢力到底有多麽龐大,計劃看似有些冒進,但他相信,以自己的能力必定能應付得來,屆時只要得到證據就可以扳倒對方。
直到剛才,他才忽然驚覺,自己早已不再是那個具有聲望地位的業內高手,如今的自己,只是個籍籍無名的小輩。
若是當年,甚至不需要證據,只要自己透露出對鐘家的一絲懷疑,就會有人相信并且幫忙,直到查清為止。可是現在——
雁游看了一眼還在沖裴修遠喋喋不休的工廠老板,唇邊浮起一抹黯然苦笑:裴先生是苦主,事幹己身,難免不夠理智,可以理解。但一個外人,僅憑自己年輕這條,就輕率地下了定語。雖然看似粗暴,卻在很大一部分程度上反映了在衆人眼中,自己究竟是個什麽角色。
環視諸人,操着與工廠老板相似說辭、加入安慰行列的商人,蹙眉交換意見、面上猶有狐疑之色的一些師生……雖然矛頭沒有直接對準自己,展露的懷疑不信卻都再明顯不過。
他甚至聽到那名因仰慕裴修遠而來到廣州的女學生,正鼓着臉向同伴強調:“裴老不會買到假貨的!”
他們的态度如此明顯:毛頭小子的話,還是要打個折扣來聽的。
面對衆人的猜疑,雁游沉默了。
他無意再向旁人解釋贗品王命傳龍節的破綻,也不關心他們懷疑的議論還要持續多久。他只是在想,哪怕一切順利,自己按照計劃拿到了證據,待到展現出來,業內的耆老們會否也會是如此态度?
其實根本用不着去想,他已經從這滿屋的衆生相得到了答案。
在外人眼裏,他才剛剛入行而已,是個毫無名氣的新人。再加上天然的年齡劣勢,哪怕事實擺在眼前,還有英老力挺,他們仍不可避免會産生懷疑。
如果辛辛苦苦拿到證據,卻扳不倒鐘家,失落還在其次。關鍵是會打草驚蛇,下一次想再對鐘家發難,恐怕就沒那麽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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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若業內人士不予理會,唯有警方采信了自己的證據,但根據華夏目前法律,鐘家針對英老所設的圈套只是未遂,就算從重處罰,至多也不過是罰款教育而已,對鐘家而言連皮外傷都算不上。
如果只是這樣,如果不能把鐘家徹底趕出古玩圈,他煞費苦心做這一切還有什麽意義?
沉默之際,雁游心內悄然有了決斷。
想到前兩天的糾結為難,他再度苦笑:當時只說再斟酌一下,卻沒想到,會是在這種情況下決定暫時中止計劃。
也是他太過心急,竟未考慮到這點。加上來到這個時代後,遇到的長輩對他皆是關愛有加,并重視他的意見。所以居然一時忘了,外人眼裏,自己仍是個毛頭小子。要資歷沒資歷,要成績沒成績。設局擒王豹、擊潰暗香門等經歷倒是夠份量,卻都不是可以放到臺面上來說的。
看來,在對鐘家出手之前,自己還得先在業內争得一席之地,取得一定的話語權,方不至束手束腳。
好在這個行當雖然也講究排資論輩,但只要有過人的實力,便足以教人另眼相看。
那麽,該先從哪方面着手?是争取一個修複項目,還是多撿幾件漏?
雁游從不是拖泥帶水的人。雖然有些郁悶計劃被迫中止,但也不覺耿耿于懷。黯然片刻便抛開了手,轉而專心致志地思考,該怎麽做才能以最快速度在業內站穩腳跟。
如果打廣告有用的話,他說不定會效仿賣野藥的江湖郎中,道具一擺快板一撩,連說帶比劃地開始吆喝……啊,恐怕不行,見效奇快的野藥都是摻了鴉片的,古玩可沒法加這些髒東西。
苦中作樂,一不小心溜了個號,想到古怪處,雁游不禁連臉色也跟着變得有些奇異。
他這模樣落在英老眼裏,卻以為弟子是在為裴修遠不信任而感到氣憤。便摸了摸徒弟的頭,嘆道:“別灰心,老裴雖然本性不錯,到底是生意人,遇事想得多,從不肯輕信別人——他要不是這樣,也掙不到今天的家業。不過,我都發話了還這麽着,也忒不給我面子。你等着,我這就找他說道說道。”
見英老話還沒說完就準備朝裴修遠沖過去,一副不理論清楚誓不罷休的樣子,雁游趕緊拉住這直脾氣的老頭:“教授,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是不必了。是非曲直,自有水落石出的那天。而且這王命傳龍節牽涉金額數目極高,裴先生不願輕信也是在所難免。就算說得他勉強點了頭,也改變不了他的真正想法,又何必開這個口。”
還有個理由他沒說出來,也是阻攔的主要原因:兩位老人交情匪淺,但英老說話沖,又正值裴修遠心情不好。萬一口角起來,小事化大,反而橫生枝節,想再彌補就千難萬難了。
“理是這個理,但你能忍受他們的懷疑?”英老問道。
“也不過在這一時罷了。等裴先生把鑒定結果傳回來,您找幾位老朋友說說,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們就知道到底是誰錯了。”
雖然徒弟沒有明說,英老也能猜出,雁游是怕裴修遠和自己因這事兒起争執。當下不禁心頭一熱:這徒弟遇事周全,更難得對浮名毫不在意,日後必成大器!
如果老人家知道雁游正暗自琢磨着如何快速成名,卻不知該做何感想。
不過,徒弟雖然不在意,做師傅的卻不能坐視不理。
相中一個持懷疑意見、而且越來越大聲的老師,英老剛準備免費為對方科普一下真僞青銅器物之別,卻見雁游忽然一拍腦袋:“對了,教授,忘了告訴您。之前暗香門的事,雲師兄不是幫了我們忙嗎,他還說要設宴為您接風洗塵。我沒敢替您答應,他就要走了賓館地址。大概就這一兩天的功夫,會來拜訪您。”
一提起曾經多有期許的徒弟,英老馬上忘了還要找人學術掐架,一臉不高興地說道:“雲律那小子?哼!不見不見!”
雖然那天雲律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話不太多,兩人沒怎麽聊過。但單從他從深夜一直待到天亮、直到事情處理完才離開,并不訴苦,也不邀功,只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雁游就覺得這位師兄人還不錯。不禁幫腔勸了一句:“教授,難得到廣州來一趟,不見雲師兄恐怕不太好吧?”
“哼,逆徒而已,有什麽好見的!提起來就生氣!”
當初期望越大,現在失望就越大。可到底是朝夕相處了幾年的心愛弟子,英老狠狠說了幾句,猶豫一下,忍不住又問道:“我快三年沒見他了……他現在怎麽樣?”
“雲師兄在廣州發展得不錯,就是掂記着您。”想起某事,雁游又說道:“他說畢業時急需用錢,所以才下海經商。這麽看來,并不是有意放棄專業。教授,師兄大概是有苦衷吧。”
雁游本意是想讓英老消消氣,沒想到反而再度勾起老人家的怒火:“他對你是這麽說的?嘿嘿,那這小子的苦衷可就多了去了,對我是說業內排資論輩,他性格耐不住苦熬資歷,對你卻是說急需用錢。說到底都是借口!我怎麽會有這種學生?!”
“是我說錯話了,您息怒,息怒。”英老這麽一說,雁游才記起這一茬來。不免在心裏起了嘀咕:雲律說缺錢時的表情,看上去不像在開玩笑啊,到底哪一個理由才是真的?
好不容易勸得英老消了火氣,随即又是午宴時間,少不了與人攀談閑聊。事情接踵而至,這點小小的疑惑,雁游再無暇細思。
交流會原本預定是兩天。但做為展示藏品最多嘉賓的裴修遠,因為衆所周知的原因,提前一天離開華夏,急于回去鑒定。
裴家的藏品最為珍貴,少了他的參與,接下來的會議雖然不致冷場,對雁游而言卻是索然無味。
而且因為那場真僞風波,變相“攆”跑了裴修遠,主辦方的工廠老板見了他總是沒好臉色,其他人也多少有點神情古怪。
雁游第二天早上露了個臉,覺得待得不太舒服,同英老說了一聲,便提前開溜了。
離開會場時還不到十點,這個時候回賓館,除了枯坐就是睡覺,完全是浪漫時間,雁游便随意在街上溜達起來。閑晃了半個多小時,才發現不知不覺間,自己又走到了鐘氏旗下公司所在的那幢小磚樓前。
那天他以龍骨為餌,撒下鈎網。相信公司的人一定還在尋找自己,說不定已經報告了鐘家。但既已決定暫緩計劃,為全盤大計着想,哪怕明知收網時機已到,也只得暫且先放棄。
雖然已經打算放棄,雁游還是忍不住仰頭沖公司所在的樓層打量片刻。他今天沒有改裝,就算遇到那天的員工也認不出來,倒是無需擔心。
但這麽一看,卻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以前透過公司陽臺的落地窗,能直接看到員工的身影。但這時再看進去,卻是一片空空蕩蕩,甚至連辦公桌椅都被搬空,只留下一地紙屑垃圾,和牆上的釘子膠帶印。
發生了什麽事?是公司在裝修,還是……
雁游只是暫時擱置計劃,并不代表對鐘家不聞不問。見突發意外,立即找人打聽。
攔下一位提了大摞過期報紙、正從小樓往外走的大叔,雁游問道:“大叔,你這些東西是從五樓第二間辦公室拿的嗎?我姐姐在那兒上班,離開時忘了本筆記本,讓我回來找找。”
大叔一聽,不耐煩地說道:“我拿的都是報紙,不是筆記本。那公司搬家都三四天了,現在才來找東西,誰知道還在不在。”
三四天前?那豈非正是自己過來的那一天!
雁游心下一沉,繼續捺住性子套話:“你們看到了,也沒幫忙送到新地址去啊?”
“哪兒有新地址,不是說私人老板沒錢發工資了,解散公司了嗎。”
聽到這裏,雁游再也站不住了。匆匆說了聲謝謝,便直接奔上五樓。
推開虛掩的辦公室門,他一寸寸檢視房間,随即發現,他們像是走得很匆忙,帶走了大件,卻顧不上小件,遺落了許多物品。
撥開角落的紙箱,在廢紙堆裏看到了沒有拆封的嶄新辦公用品,又在盆栽旁發現了一支唇膏。輕輕旋開,幾乎沒有使用的痕跡。上面的字母似曾相識,曾見莫蘭蘭取出來用過,應該價值不菲。表面光潔,沒有沾太多灰塵,多半是最近掉落在這裏的。
莫蘭蘭說這是女生必不可少的東西,加上價格也不是很便宜,差不多還是全新,按說失主應該早就來尋找才是。但兩三天過去,卻還在這裏,說明離開的員工們多半得到了不許再回來的警告。
但,為什麽會突然搬離?又為什麽會有警告?難道真與自己的到來有關?
後退幾步,雁游掃視着房間,腦中轉過許多念頭,心頭凜然。
正在這時,忽然有人悄無聲息地從背後一把捂住了他的眼睛。
深思之際突然遇襲,視野漆黑一片,雁游本能地驚得手足僵硬。
等反應過來可以找借口脫身,卻聽那人笑道:“猜猜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