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鐘博士
同樣的夜色,同樣的四九城,卻是有人歡喜有人愁。
某民居內。
房間裝修得雅致考究,比時下絕大多數人家都來得漂亮。但因為長時間沒人住的關系,彌漫着淡淡的黴味,腳下的地毯也有些潮濕。
大床上還蓋着遮塵布,但中年男子卻不管不顧,直接躺在上面,也不理會沾了一身灰塵,只愣愣看着床頭櫃上的電話,表情頗為掙紮。
這段時間他被鐘歸從四九城發配到廣州,憋憋屈屈待了兩個多月。正試圖趁姓鐘的不重視這邊的市場、暗中謀劃東山再起,卻又因一位神秘客戶的告誡,受上級之命再度匆匆離開,重新回到四九城。
可這不是衣錦還鄉。照那位通風報信、提前示警的客戶說法,他們這次完全是無妄之災,但鐘歸不吃這套。或者說,鐘歸知道真相,卻故意将事情定性為他這小主管監管不力,還趁機落井下石,想一舉把他僅有的位子給徹底撸下來。
如果連最後的職位也失去了,他将淪落到真正一無所有的境地,再也無法翻身,在組織十幾年的打拼努力就此付諸東流。他如何甘心就此乖乖低頭?
而且,明明是上層鬥法,最倒黴的卻是他這種蝦兵蟹将。原本他還對老上司項博士報有期望,但眼見姓鐘的都快把華夏各處機構負責人換完,項博士卻還是一聲不吭,袖手旁觀,任由他們這些小卒子被人一鍋燴了,心裏不禁暗生恨意。
憑什麽?憑什麽!
明天鐘歸就要宣布對他的處置,如果再不聯系項博士,那可什麽都完了!
這部電話是當年特設的專機,項博士特別交待過一條禁令:沒有十萬火急的事情不要打擾。
老實說,對這位老上司的手段,中年人也有點犯憷。雖然項博士不像鐘歸那麽氣焰嚣張咄咄逼人,絲毫不給人留顏面,但那份不動聲色便将對手玩弄于股掌之間的高妙手段,卻是中年人平生僅見。
一開始鐘歸極力打壓時,他之所以沒有過多反抗,原因也就在于相信項博士不會忍氣吞聲,眼睜睜看着苦心經營多年的基業被個後生小子撬走,還要把老部下趕盡殺絕。
但等了又等,博士始終未曾出手,他卻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
禁令?先保住前程,将來才有資格遵守禁令!
想到這點,中年男子眉宇間露出一抹決然,帶着過度糾結的扭曲,起身松了松皺巴巴的領帶,毅然撥通了某個曾以為一輩子也用不上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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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不緊不慢地響了幾聲,終于被人接起。
老上司的聲音穿過大洋,帶來的卻并非責備,而是一慣的波瀾不興:“我想,你也該找我了。”
就這麽淡淡一句話,輕而易舉就瓦解了中年人心頭隐約的怨恨,只剩下憋屈:“博士,您說我該怎麽做?”
“什麽也不用做,很快你就能看到最理想的結果。”聽筒另一頭,略顯蒼老的聲音不緊不慢地說道。
最理想的結果?他原本只求保住職位,哪怕被再被發配也無所謂。但聽博士的口氣,難道是要收拾那個姓鐘的?原來博士這麽長時間按兵不動,就是等着收網後的雷霆一擊!
意識到這點,中年男子激動得身體都哆嗦起來,恍然又回到以前跟着博士、順風順水的日子。原本蜷縮成駝背的腰杆,不知不覺重新挺得筆直:“多謝博士!”
老者似是低笑了兩聲,沒有說話。
這時,中年人忽然又想到了什麽,趕緊搶在對方沒挂電話之前,腆着臉期期艾艾地問道:“博士,那我明天的撤職……”
“還變着法跟我訴苦來了。”老者淡淡說了一句,然而并無不悅之意:“以前的機靈勁兒哪裏去了?裝病你會不會?”
“會會會,太會了!”也不管老者根本看不見,中年人腰彎得幾乎快把鼻尖貼到鞋面上,喜笑顏開:“博士,太謝謝您了。”
他沒有再問事成之後自己還能不能回到原來的位置。在項博士手下混了這麽多年,他再清楚不過上司的脾氣:屬下可以沒能力,卻務必要聽話有眼色,讓爬樹不能下河,該閉嘴時不能吭氣兒。
他能力平平,但後一條卻執行得得心應手,所以項博士才會把他放在四九城這個肥缺,安逸地待了許多年。
等鐘歸那小兔崽子被撸掉後,他也許還真能回到原來的位子。每天給下屬把把關,沒事關上門喝兩口小酒。護城河邊那家小攤子做的爆炒兔肉可是一絕,可這段日子太折騰,都沒顧得上去,等事成之後——不,現在就去!
幾分鐘後,樓下納涼閑侃的大媽大爺們驚奇地發現,下午回來時還一副死了爸媽喪氣嘴臉的鄰居,突然又變得喜氣洋洋,走路腳下生風,嘴裏還哼着走了調的小曲兒。
“這家夥準是為了相好的才一驚一乍,而且這個點出去……嘿嘿。”
自以為發現了真相的老頭老太們用蒲扇遮住了竊竊私語,彼此露出個心照不宣的猥笑。
數日後是中秋節,恰逢周五,陳博彜便将展覽定在周六,趁着節日借個圓滿的寓意。這天中午上完課,雁游把書包往英老的辦公室一放,直接趕到會場。
因為陳博彜邀請的都是圈子裏的老友,沒有對外挂牌宣傳,所以來參觀的人并不多。而且這會兒各單位都才放了假,有公職在身的與會者少不得要先吃個午飯、休息一下,都沒來齊,展廳裏的人更是廖廖無幾。
這處展廳是慕容灰掏腰包租下來的,位于潘家園新建成的一幢商鋪樓內。
商鋪原本是為原本在棚戶裏做工藝品、紀念品生意的小老板們準備的。這幾年華夏與諸國漸漸恢複邦交,普通旅人辦理簽證的政策也一年比一年寬松,吸引了不少外國游客。
這些人來到華夏,總希望帶點他們心目中具有東方特色的東西過去,比如玉雕漆器、銀煙筒繡花鞋什麽的。還有全國各地來首都參觀的游客,也為數不少。對他們而言,聲名漸響的潘家園自是首選之地。
這裏原本有一條街專門經營這些小東西,但随着游客人數逐年增多,漸漸顯得擁擠不堪。政府便以招商引資的方式,規劃新建了這幢商樓。
新樓建得漂亮寬敞,房租自然也比狹窄的棚戶商鋪要來得高。不少小老板為了節約成本,便抱着能拖一天是一天的心态,準備等政府下令強拆棚戶的時候再搬進來。所以這幢商樓裏,目前入駐的商家稀稀落落。
店子一少,來客量也跟着減。加上陳博彜的展會沒有對外挂牌,就算有人路過看見,也都誤以為是新店開張還在陳設,不會進來觀看,愈發顯得展廳人氣不足。
不過,陳博彜自個兒卻挺滿意的。他原本用意就是借個由頭“炫耀”一下收藏,把老夥計們都聚一聚,好好說說話,這麽清靜正符合他的要求。要是外人來多了,還得分神招呼,實在麻煩。
而且,這個地方敞亮簇新,采光極好,比他之前借的老教室強多了。原本慕容灰還嫌不夠好,是他要求再三,才不情不願地下了訂。
當下見雁游過來,剛同位老朋友寒喧完畢的陳博彜笑眯眯地迎上來,使勁拍了拍他的肩膀:“剛才我那朋友還問你來着,可巧你就過來了。本來該介紹介紹,但你這幾天白天上課,晚上弄那宣德爐的補件也挺累的。依我看,與其一個個介紹過去,倒不如你先去裏間休息休息,等兩點過後,人到得差不多再出來。到時連修複帶介紹一次解決了,省得麻煩。”
長輩的好意,雁游自然不會拒絕。試了試修複臺的高瓦數工作燈,滿意之後,他卻并未去裏間,而是先去樓下的小店吃午飯。
“二兩寬面,一盤牛肉,還有——”
菜剛點了一半,雁游忽然覺得哪裏不對,放下菜單擡頭一看,才發現記菜牌的服務員是位熟人,不禁又驚又喜:“秀姐,你怎麽在這裏?”
這位女工赫然是上次被卷入暗香門之事的何秀鎮。但雁游記得在廣州時,慕容灰米國之前就替安排好了回程事宜。而且她家在四九城郊縣,并未住在城中,此前也沒聽說她在城裏做工。
見雁游認出自己,秀姐露齒一笑,雖然依舊漂亮,但卻隐隐有幾分憔悴:“我本想等你完菜後再叫你,沒想到你先認出我來了。小雁,我現在在這兒做臨時工。”
現在還基本沒有農民放着土地不耕出來打工的,莊稼人的觀念依舊本份老實,不肯輕易離開故土,整年辛辛苦苦在地裏刨食。所以雁游不免有些奇怪:“秀姐,你怎麽離家了?”
被他一問,秀姐的笑容越發勉強,猶豫了一下才小聲說道:“還不是我以前的婆家……齊鳳下落不明,緊接着齊家兩老也搬離了村子,這事兒可不常見。偏偏我被齊鳳叫去廣州的事村裏人差不多都知道,他們不知原因,猜來猜去就信口瞎編,說啥的都有,我實在聽不下去,只好出來避一避。”
雁游頓時恍然大悟。
之前慕容家清理了家中老四借暗香門之手在米國做的龌龊勾當。在國內,則是借了莫家的名義報警,又讓秦家老大自首、并将齊鳳交給司法機關。官方的程序走完之後,慕容家又派人去警告了表面上并未參與女兒之事的齊鳳父母。
慕容家雖已離開了華夏,但對于老一輩的九流中人來講,餘威仍在。雁游聽慕容灰說,齊家夫婦當場誠惶誠恐地為自己教女不嚴說了許多後悔的話。又說他們并非有心,只是覺得祖祖輩輩流傳的手段斷絕了太可惜,才教了女兒一部分,沒想到齊鳳竟膽大妄為,做出這種事來。
大概是聽說連慕容家的四少爺都被卷進來,驚恐之下,他們甚至沒敢為女兒求情,只再三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犯。
不過,若非今天遇到秀姐,雁游還不知道,齊家竟然害怕到慌張搬離了村子。
只是,他們擡腿一走倒是簡單,卻給秀姐惹來了麻煩。小地方流言傳播之快、殺傷力之大,城市裏的人根本難以想像。秀姐雖然沒有多說,但能将她再次逼出家門,不問即知,那些流言該有多麽難聽。
雖然當初妄圖将秀姐拉下水的是齊鳳,但就原委而論,此事首惡還屬慕容棋。既然與慕容家有關,以雁游對慕容灰的了解,篤定他肯定會幫秀姐。他們倆現在可以算是好友,既然如此,不妨自己現在就開了這個口。
打定主意,雁游止住準備去廚房報菜的秀姐,說道:“秀姐,在這裏做零工也不是長久之計。不如你先跟我回去,咱們從長計議。”
秀姐這些天來受夠了人情冷暖,被親戚村人惡意揣測,偏偏又因為禀性善良,想給齊家留最後一分體面,不肯說出真相。雖然苦苦壓抑,卻早已委屈到了極點。當下聽到這體貼的話語,眼眶頓時紅了,但還是堅持道:“不用了,我自己能解決。”
“秀姐……”
雁游正準備勸說,卻聽她又說道:“等事情平息了我就回去,何苦再去打擾你。我知道你白天要上課,晚上還要做活計,也不容易。”
秀姐在雁家住過兩天,只知道雁游學業之餘有做兼職,卻不清楚到底是什麽,便以為是糊洋火盒一類的工作。而且她聽奶奶念叨過蓋房子的錢是慕容灰支援的,便想當然地認為雁家不寬裕,不忍心給他添負擔。
雁游哪裏知道秀姐想得這麽遠,看她如此要強,心裏不免更加尊敬。
還要再勸,卻見小吃店外風風火火走進一個人來,一眼盯在雁游身上,笑容滿面地過來打招呼:“小雁兄弟,聽陳教授說你今天要當衆施展絕技,嘿嘿,幸虧我來了,正好也能跟着一飽眼福。可惜我外甥小林還在通州山上,不然他肯定要來看。”
這突然冒出來的人是施林的舅舅、幻門僅存不多的傳人之一,徐大財。
見雁游面露惑色,似乎對自己出現在這裏非常奇怪,他連忙解釋道:“多虧小兄弟介紹了陳教授,我們從老宅子裏起出來的那箱寶貝,教授一直在幫我們聯系買家,前幾天已經成交了一筆,如今家裏可是寬裕多了。我聽小林說你提前離開通市去了廣州,估摸着這幾天該回來,本說明天登門道謝,沒想到今天過來給陳教授捧場時,聽說你也在這裏,就趕緊找出來。嘿嘿,緣份啊。”
徐大財賣的古玩都是當年祖輩弄來的,算是無本生意,賺的錢自然都是純利潤。大概是經濟條件好轉的緣故,他現在的穿着打扮明顯比以前上了檔次,但氣質還是沒變,還是那麽油滑。
同雁游打完招呼,徐大財這才轉頭看被忽視了半天的服務員。本說是要付賬,結果在看清秀姐的容貌後,頓時把想說的話忘得一幹二淨。不尴不尬地憋了片刻,好不容易才找回聲音,卻是真情實感又不倫不類地感嘆道:“嘿,緣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