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亂價

徐大財本來已經吃過飯了,但看見秀姐後,愣是挪不動腳,厚着臉皮拉過把椅子坐到雁游對面,又點了一堆東西。

見雁游似乎還認識這美女,他心裏更着意了。趁秀姐去廚房的功夫,悄聲問道:“小兄弟,你知道這位女同志的情況不?她、她結婚沒有?”

打量他那副坐立不安的樣子,雁游猜到了幾分。以前徐家負擔重,徐大財一直沒讨上老婆,三十出頭了還是光棍一條。現在脫了貧,自然要把婚姻大事放在第一位來考慮。

但雁游不怎麽看好他的“見色起意”,加上秀姐還未必會同意,不想給她再招煩心事,便模棱兩可地說道:“嗯,是最近認識的一位大姐,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

“那我自己打聽。”徐大財捋了捋頭發,又正了正衣領:“雁老弟,你看我今天這一身還成吧?”

“……馬馬虎虎。”其實他運動外套配襯衣的穿法,讓雁游覺得怪怪的。

“嘿嘿,那我去啦!”不理會目光複雜的雁游,徐大財興沖沖地直接往後廚走去。

幾次接觸下來,雁游覺得徐大財這人雖然油滑了些,心底卻是不錯,而且現在也算發了筆小財,不說大富大貴,但至少可以一輩子衣食無憂。秀姐如果願意嫁給他,倒也不錯。只是,秀姐外柔內剛,自有主意,還未必看得上他。

反正雁游不打算摻合這事兒。取過茶杯,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還未送到唇邊,徐大財就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一看就知道是吃了閉門羹,怏怏不樂地坐下發呆。

雁游本以為這事到此為止,沒想到坐了片刻,徐大財又自己回轉過來:“她理都不理我,那小臉繃的。說明是位正經的女同志,宜家宜室,看來我還得再接再勵。對了,我悄悄問了掌勺的,人告訴我她結過婚又離了,嘿嘿,這不正好嗎。”

自己傻樂了一會兒,徐大財又重新為難起來:“可我現在雖然手頭有倆錢了,卻沒個正經工作。你說她會不會為這瞧不起我?但憑我的條件,也找不到啥像樣的工作。雁老弟,你說該怎麽辦啊?”

見他居然頗為上心,雁游不禁也認真起來。想了想,記得徐大財會幾招幻術,但一時間卻想不出什麽工作能用到幻術,便說道:“學校裏偶爾會招水電工人什麽的,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去打聽一下。”

這年頭大夥兒動手能力都很強,從打家具到改造舊房都是必備技能,維修水電更是不在話下。徐大財一聽,十分樂意:“那敢情好。雁老弟,這事兒就拜托你了。你幫了我幾次大忙,我不是那種只拿個謝字來虛應的人。今後但凡你有什麽事用得上我老徐的,盡管開口!”

“舉手之勞罷了,你也不用放在心上。”雁游謙讓了一句,卻不知道,不久之後他還真請徐大財協助,搞定了一樁大事。

等回到展廳,人氣比之前旺了不少。打量新到的客人都圍在陳博彜身邊交談,雁游估摸人該到得差不多了。

果然,還不等雁游走近,陳博彜便大聲喊他:“小雁,來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諸位,這就是仿制出燕耳尊的雁游,同時也是英生教授的關門弟子、我校的學生,稍後他将當衆修複這尊宣德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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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古玩圈的人而言,雁游這個名字還十分陌生。哪怕之前曾有聽聞,也只是留下一些零星的印象。

知道他手藝高妙的人,不知道他是英教授的徒弟;知道他師承的人,不知道他的底蘊如此深厚。今天聽了個全乎,早有耳聞的人再度刷新了對這位少年的認知;首次聽聞的人,則免不了感嘆圈子裏又多了位前途無量的後生。但無論哪一種,都免不了為他的能力感到驚訝甚至懷疑,陳博彜是否有些誇大其辭。

将十幾位前輩一一介紹過,陳博彜低聲詢問了幾句,見雁游點頭,便示意自己的員工小張,将東西取出來放在操作臺上。

正如雁游此前所說,相比同代銅器,宣德爐的價值不是很高。而在場的人也都不是普通的古玩愛好者,身份決定視野,他們的要求與眼光比一般的愛好者高出幾層臺階不止。

若換作普通人,大概能近距離看到宣德爐便已覺得十分幸運。但對這些人來講,這也不過是件稍微難得的古物罷了。端詳傳看一番,雖然也少不了稱贊,但放回去時可沒有半分留戀,神色更是不見激動。

然而,場內的淡然也不過持續了片刻。當雁游取出這幾天趕制出的補件時,一位光頭白眉、看上去約摸六十來歲的男子突然“噫”了一聲,對他說道:“讓我先看看。”

将小小的補件迎着光亮細看片刻,他忽然取下眼鏡呵氣擦拭一通,又急不可耐地繼續驗看。

這認真的态度落在旁人眼裏,自然而然招來了好奇心:“鄭光頭,怎麽了?”

鄭光頭并不回答,而是又凝神半晌,才輕籲一口氣,推了推眼鏡:“難得,難得!你們看這色澤、這質地,再看本物露出的這片原色,有區別嗎?這手磨色功夫,真是絕了!”

剛才被接住視線的人伸頭一看,果然如此,驚訝之餘,不免又重新将雁游打量了一番。他們大多沒見過燕耳尊的本來模樣,有些人便以為這件仿制品與博物館裏收藏的那只差異很少,所以雁游模仿炮制起來輕而易舉。現在見他竟能做出宣德爐最難仿制的色澤,心中對雁游評價頓時更上一層樓。

如果說之前心裏或多或少還對雁游的手藝水準存有疑惑,現在已完全煙消雲散。

不過,修複修複,最終還是要落到修字上。雁游雖然做補件的手藝了得,卻不知修複水準配不配得上這份手藝?

這疑問不但鄭光頭有,在場之人,除了對雁游知之甚深的陳博彜,與對古玩一竅不通只是來看熱鬧的徐大財之外,疑惑之餘,無不抱以期待。

“現在可以開始了嗎?”急于看看結果,鄭光頭也顧不得客套,直接問道。

“當然可以。”

被一堆人眼神灼灼地盯着看,雁游也不怯場。落落大方地接過補件,從容不迫地将早已備好的藥水塗遍宣德爐周身。

趁起效的功夫,又用細巾、小刷等物重新将補件與斷口處分別擦拭一遍。将二者粘貼好後,另取出一些細小銅屑,手指輕拂過處,接口處原本的些微細紋,瞬間填充平整,竟找不出半分破綻。

天下諸藝,入道皆雅。雁游這番動作可謂行雲流水,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也沒有浪費半分力氣。雖然只有短短十幾分鐘,卻讓人回味無窮。

鄭光頭手藝不乍的,但平時也會興致勃勃地動手修複些小物件。當下手指微動,将雁游剛才的動作又模仿了一遍,卻怎麽也把握不住旁觀時感受到的那份至臻至雅之感。

最終,他只得放棄,真心實意地贊賞道:“子曰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小雁同學,你人如其名,已到了游于藝的境地。小小年紀便有如此功力,真是後生可畏啊!我空長年歲,論造詣卻是遠遠不如你。如果你不嫌我人老話多,今後我還要多多向你請教。”

無論社會地位還是出身財富,鄭光頭在這個圈子裏都屬佼佼者。加上他慷慨大方,做事公允,一幫老朋友裏,隐隐有唯他馬首是瞻的味道。他說出這番話,等于代表這圈子裏的人認可了雁游。

得到他們的接納,也正是雁游今天的目的。這些前輩在圈子裏雖然不是頂級人物,但影響力亦不容小窺。

見鄭光頭說得認真,雁游連忙謙遜了幾句。他并非恃才傲物之人,加上談吐謙虛有禮,上點年紀的文化人們最中意這類的後輩。交談片刻的功夫,無需陳博彜再多說什麽,大家已自動将雁游這晚輩劃進了小圈子。

這時,有人指着宣德爐詢問價格。把東西帶來之前,陳博彜已問過常家兄弟的意見,知道他們願意出售,陳老便将剛打聽來的價格報了出來:“是位圈外朋友的,按現在的行情,實價九千。”

宣德爐亦有大小之分,除開品相之外,不同直徑、不同份量的宣德爐,價格都不盡相同。常家兄弟無意淘來的這只個頭是最小的,重量差不多半公斤左右,比較“迷你”,所以價格相對較低。

陳博彜是從某位玩金石的老朋友那兒打聽來的價格,自認十分公道。沒想到,那人聽了之後,卻是大搖其頭:“老陳啊,這都是一個月前的價格了。如今古玩到處都在降價,你是不是也該跟着降點兒啊?”

“降價?怎麽可能!盛世古董亂世黃金,咱這可是太平年月,古玩怎麽會跌價。再說現在通貨膨脹,我都快吃不起豬肉了,哪兒還會有東西降價?不漲價就謝天謝地了。”

陳博彜以為是老朋友預算不足,故意渾說想把話題岔開,便也配合着開了個玩笑。

孰料,那人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樣子,認真說道:“老陳,這些天你忙着跑展覽的事,後來又閉門休息,所以大概還不知道。國外幾本很有影響力的報刊上,近期都發表了外國專家的關于華夏古玩的文章。從各個角度進行論證剖析,最後得出結論,說古玩目前的市場價值遠遠高出了它的實際價值。國內媒體也有轉載報道,在圈子裏引起極大震蕩。”

“還有這種事?”陳博彜只覺得難以置信:“都是什麽專家?他們說不值就不值?外媒還時不時報導華夏要完呢,咱們就真完了?”

一旁,鄭光頭聽到這話,接口苦笑着解釋道:“誰讓咱們經濟比不過人家。而且華夏近幾年從國外購買的設備和技術實在太多了,一般人心裏都覺得洋貨比國貨好,連帶着也認為外國專家比國內專家可信。自從媒體轉載報導之後,買古玩的人都在死命砍價,不讓價就不出手。一開始賣家還硬扛着,但眼見過去了一個來月,這陣風非但一點沒消,還越刮越烈,不降價買家就不出手。有人就忍不住松了口子,一家降價,其他家也得跟着降,否則根本做不成生意。現在除了那些家底殷實的還在死扛,一般小老板都是被迫降價,邊賣邊罵。”

聽罷鄭光頭的話,陳博彜愣了半晌,又一疊聲地喊小張:“咱們店裏也該遇到過吧?你怎麽都沒告訴我!”

小張有些着慌道:“是有來砍價的,但我以為他們都是進來随便逛逛逗個咳嗽,不誠心買東西,就沒當回事。加上最近幫您搬展品布置場地忙得夠嗆,我有些日子沒去串門子打聽消息了,所以還真不知道。”

“唉!”陰錯陽差,竟漏掉了這個大消息,陳博彜長嘆一聲,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好。

一直默默聽着兩人對話的雁游,聽罷不禁皺眉問道:“鄭先生,您說的報道刊登在什麽地方?我想看一看。”

這陣子他不在四九城,回來後也沒去轉店,所以也如陳博彜一般毫不知情。

“哦,這個容易。我一個熟人也在這兒開店,這方面的資料收集得挺全的,我這就去找他拿。”

“那我跟您一起去吧。”滿心疑窦,雁游一刻也不想多等,只想早點看看,所謂的外國專家,究竟怎麽操控國內古玩市場。

“風聲放出去這麽長時間,造勢也造得差不多了,效果還不錯。拿報表來我看看,這個月咱們賺了多少。”

還是上班時間,鐘歸身國的香槟就已經空了一半。信手翻看着近來組織麾下專家發表在國外報刊上的文章,興奮得滿面通紅,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酒精使然,或許二者兼而有之。

想到這一篇篇鉛字對國內古玩業造成的沖擊,他得意極了:這可都是錢啊!先把價格壓下來,國內低買,國外高賣,中間的利潤至少要多出幾倍。相當于在沒有任何投入的前提下,一年能憑空增加幾十萬米元的利潤,組織肯定要記自己一大功!

有了績效傍身,他才好提要求。等這筆利潤入了公賬,他就要申請上頭給自己放權,并給予人力物力的支持。屆時,他對華夏古玩業的掌控會更進一步。

祖父當年靠給洋人拉纖發了財,卻只是個跑腿的,一輩子都得看人的臉色賠小心。但自己不同,一旦計劃實現,将會是其他人來看他的臉色、讨好他、巴結他!等到國內根基打穩,聲勢一大,屆時連外國人也不得不與他平起平坐!

想到得意處,鐘歸哈哈一笑,仰頭又幹下一杯香槟。

這時,財務送來最新財務報表與貨運清單請他過目。看着上面比去年同期翻了幾番的暫估毛利,鐘歸滿意地摸了摸下巴。但再翻到貨運上的保單數額時,卻又拉下了臉:“保價金額太低了!”

這些年他們從華夏收購的古玩,都是用貨櫃從海關運往國外。仗着古玩相關的法律細則不夠明确,且海關人員對古玩知之甚少,他們一般都是打着工藝品的幌子,要麽就寫成是民國以後的物件。總之,盡量貶低古物的價值。

但保價這塊卻正好相反,要設法拉高價格,至少争取與收購價值平齊。否則,一旦出現意外,造成的損失雖不至于要主管來賠付,卻也要記入績效,影響到主管在組織內的位置。

所以,鐘歸看到保單上的金額後,十分不滿:“太低了!這幾十件貨在國內起碼值三四十萬,運到日不落後運作得當,可以翻上六到十倍。結果你就給我保十萬?你腦子像馬桶一樣堵住了嗎?”

“可是,老板,我們收購時,就只花了十萬不到……”財務連忙解釋。

“需要我提醒你,這是操縱市場的結果嗎?按照它們原本的價值來做保單!”鐘歸喝道。

“是,老板……”

財務苦着臉應道。保險公司也不是傻子,怎麽可能任由己方信口開口河地提報價值?說不得,又要按老辦法操作弄套假的流水賬了。好在這套法子是當年項博士在時就設計的,許多年操作下來都沒出過岔子。想來這次也不會有什麽問題。

教訓完不讓自己省心的屬下,鐘歸又捧起報刊,重新欣賞這些給他帶來具體利益的文字。

但抽象的文字總代替不了實物。看了片刻,他覺得有些坐不住了。想了一想,招手對屬下吩咐道:“我到外面走走,有急事的話放到明天再處理。如果是那裝病的家夥想通了過來報道,直接開銷就好,不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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