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小先生
華夏地大物博,又趕上經濟改革,每日各種新奇事兒層出不窮。如今,古玩賤價的新聞已然是昨日黃花,時下最流行的話題是包治百病的氣功大師,和身邊的誰誰下海做生意,才幾個月就賺到了夠花半輩子的錢。
所以,當人們看到雁游這個名字再度出現在頭條時,第一反應是有點眼熟,但需要想一想才能記起他之前做過什麽。
再看新聞,發現這位小同學最近成立了一家私人古玩修複兼展覽館。有意思的是他展出的不是自己的收藏,而是別人的——凡是流落海外的華夏古玩,如果帶回四九城并願意放在展覽館展出十天以上,都可以免費修複,并終身保養。
看了這則新聞,人們只頓大開眼界:感情那些老古董的瓶瓶罐罐同電器家具一樣,也需要時不時保養一下啊。再一看,原來這家展覽館沒開在新建的現代寫字樓,而是老城的一幢大宅子,瞅着照片古色古香的很有味道,又不收門票,哪天得空去參觀參觀好了。
至于修複這一條,一般人都選擇自動忽略過去:家裏年代最久的當屬老頭老太,有什麽毛病只有醫院能“修”。
對普通人而言,這家展覽館不接地氣。對業內精英而言,雁游只是個雖然有點名氣但展現實力不足的小輩。
于是,理所當然的,展覽館正式挂牌的第一天,除了身邊的親朋好友,還有被鞭炮驚動的鄰居前來捧場看熱鬧之外,再沒有別的客人登門,一整天下來,門可羅雀。
不過,這種情況倒也在雁游預期之中,所以既未感到意外,也不覺得沮喪,甚至反過來安慰郁悶不已的慕容灰:“雖然早有這個打算,但我原本打算畢業後再成立。不出意外的話,到那時候我應該已經積累了一定的資金與人脈,能保證維持展覽館的運作。現在提前開設,根基不足。如果客如雲集,那才是咄咄怪事。”
慕容灰說道:“我知道我知道,這些你都跟我說過了。但現在我擔心的是,一點知名度都沒有,你的計劃能成功嗎?我爺爺手裏有幾件老物件,要不讓他拿過來給你捧捧場?”
雁游意味深長地說道:“那些都不需要。這裏只是一個道場罷了,也可以說是戲臺。我們現在只要讓別人知道有這麽一個地方就好,等時機一到,再利用它推出那件東西。無論客人多寡,都不會影響那件東西的價值。”
這些安排慕容灰也知道,但關心則亂,事到臨頭反倒不像雁游能沉住氣。當下聽雁游又解釋了一遍,不禁為自己的毛毛燥燥感到不好意思,便趁勢轉移話題:“小雁,英教授和陳教授他們都在幫忙修複壁畫,我也可以的。”
“你?”雁游偏着頭打量了他一番,最後指指一旁被刷得油水滴答的花梨木菱格板,“你先學會刷桐油再說。”
幾天前英老聽雁游說完計劃後,馬上決定暫不離城,一切照雁游說的辦。
計劃的第一步是把雁游早想好的修複展覽館開設起來,那麽就需要場地。衆人正為房租來源犯愁時,慕容灰一臉壕爽地說,場地費用他全包了。
他提供的地點自然是城裏的祖宅。打掃出一個閑置的跨院,再把密室裏古色古香的小玩意兒拿出來擺上,根本無需再另行設計布置,就是一處混然天成的古韻展館。
雁游近來都沒空去淘貨撿漏,來到現代,大部分時間他都是在修複別人的藏品。但畢竟是自己主管的地方,拎包進場,沒有一件東西屬于自己,對收藏者來說總是不大得勁。
想了想,雁游便把當初改建新房時、從房梁上拆下來的花梨木隔板給運了過來,打算在寬大的堂屋裏搭出一間工作室。等将來客人多了,可以現場演示一些古玩保養手段。
正如金器銅器,以及有彩繪的物件要定期進行防氧化保養,木制品也需要保養。慕容灰自告奮勇地搶過了塗桐油這道工序,結果做得七零八落,讓雁游看得直搖頭。
被嘲笑的慕容灰讪讪說道:“咳咳,那個,術有專攻。這種精細活計我不在行,但你讓我傳遞的那些消息,我可是一個字也沒改,設法傳到了日不落。估計現在弗斯科已經在跳腳了吧?”
“他不至于跳腳。那些流言我故意編得破綻百出,目的是——”
說到這裏,雁游突然看見有人進來,便警覺地改了口:“哪位——啊,莫小姐,你怎麽來了。”
來人赫然正是最近在四九城玩得不亦樂乎的莫蘭蘭。在參觀過故宮後,她宣布要找大哥把外派地點改為四九城,這樣的話,以後每周都可以參觀那些美輪美奂的珍寶。
進門後她四處看了看,見除了雁游和慕容灰之外并無他人,看樣子連早上來捧場的人都已離開了,頓時嘆氣道:“雁小弟,我早說要找人來給你捧場,你偏不要。好在我有先見之明,最後還是找了爺爺幫忙。來,這該是你接的第一單生意吧?它對爺爺有特殊意義,小心一點不要弄丢了。”
慕容灰插嘴道:“放心吧,我從老爸那兒搞了最新電子防盜設備來,絕對不會有問題。”
雖然暫時還不需要人氣,但對別人的好意雁游從來都是心懷感謝。
道了謝接過東西一看,卻小小吃了一驚:手裏的這只盒子竟是當初他賣給莫先生的那半只首飾盒。帶回港島後,莫老應該是另外找人修繕過,重新雕制了一個上蓋,并在七星處鑲嵌了淡色米珠,裝點得十分漂亮。
還沒來得及打開,只聽莫蘭蘭又問道:“啊,都忘了問你,你應該會清理珍珠吧?這顆珍珠爺爺少年時就帶在身邊,我們家一直管它叫夜明珠。可惜這幾年珠光越來越黯,估計快過期了。但爺爺舍不得它,還是到處找人設法清理。”
她不懂術語,随口說了個快過期,其實用珠寶行的話來講,那是珠子的壽命快到了。珍珠不比別的佩飾,再怎麽完美的珠子,也會随着歲月慢慢轉黃發黑,失去光澤,最後幹朽化為粉末。即便用最好的手法進行保養,也不過是将這個過程推遲幾年罷了。
雁游早就聽莫老莫平江講過這顆珍珠的故事,知道它包含着對于故人的思念,這才是莫平江對它依依不舍的真正原因。
“莫小姐請放心,這方面我略知一二。”
說話間,雁游揭開盒子,取出珍珠細細打量着。
業內有句老話,“七分珠,八分寶”,說的是珍珠若重達八分以上,便是不世之寶,由此也可以看出八分珠十分罕見。
看着掌中雖然綿白近銀,但色澤卻稍顯黯淡,原本圓潤的珠身也有幾處微微凹陷的珍珠,雁游掂了掂份量,估計這顆珍珠在剛被收藏的時候,重量差不多該有八分。看它過了這麽多年還能發出這樣的光彩,可想而知當年肯定是真正的珠光寶氣,稱之為夜明珠一點也不為過。
見雁游看得專注,莫蘭蘭不禁有點小得意:“怎麽樣,還不錯吧。聽爺爺說,以前是半年保養一回,現在差不多一個月就要清理一次,否則就會變黃。”
“不止發黃,還有些棉狀細紋了。”雁游用放大鏡端詳一番,“有個辦法可以暫時恢複光澤,平複裂紋,但我得帶回家去做。”
“哦?你的工具不都在這裏嗎?”莫蘭蘭好奇地指了指桌子。
雁游笑道:“用不到這些——也不對,應該說,只用得到一把小刀。先用小刀将外皮撥幾下,再将川白蠟、鴨油和珍珠一起放在碗裏上蒸籠蒸。一定要用柴火,溫火慢炖,讓蠟和油逐漸浸入珍珠。等火候到了,再用猴皮揉亮。這一套工序做下來,這顆珍珠可以維持一兩年的光澤,同時估計能再延長四到六年的壽命。”
莫蘭蘭聽罷十分開心:“真有這麽神奇?那爺爺一定會很高興,雁小弟,要不我們馬上去你家?”
正說話間,忽然門外闖進一個人來,二話不說就端起相機到處亂拍一氣。
這人來得太突然,雁游等人一時都沒反應過來。直到那人對準了雁游手裏的珍珠猛按快門,被鎂光燈一刺,慕容灰才警覺地上前阻止:“你幹什麽!”
那人把相機往脖子上一挂,一臉無辜地反問道:“這裏不是今天開館,允許參觀的嗎?”
慕容灰半信半疑地問道:“你是來參觀的?”
“沒錯,我在報紙上看到這裏的照片,一眼就喜歡上了,所以想自己也來拍幾張。啊,忘了自我介紹,我是個攝影愛好者。”
說罷,那人像才看見莫蘭蘭似地,眼前一亮,滿面堆歡地湊了上去:“這位姑娘,你真是漂亮,請問願不願意當我的模特?我保證把你拍得比風景更美。”
莫蘭蘭現在滿心都是珍珠的事,冷淡地說了聲不用,便轉頭去催促雁游。
慕容灰雖然覺得這人有些鬼祟,不太對勁,但又找不出證據,便只是讓他離開了事。
結果那人還不樂意,非繞着院子又看了一圈,這才心滿意足地走掉。
被這沒頭沒腦的陌生人一打擾,再加上莫蘭蘭再三催促,雁游和慕容灰商量了一下,決定提前關門回家。一則修複珍珠,二則看看正在整理玉石碎片的英老和陳博彜進展到什麽程度了,也好幫忙。
自打得知珍珠可以延長壽命,莫蘭蘭就一直處于興奮狀态。打車回雁家的路上,她吱吱喳喳說了不少這顆珍珠的趣事。當車子在一處紅綠燈前停下來,無意擡頭看到對面維修鐘表的攤子,她驀然一愣。
過得半晌,她突然捂住嘴,眼睛瞪得極大,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老天,我想起來了!那天我在日不落機場遇見的老人,就是送珍珠盒子給爺爺的人!爺爺一直把他的照片放在懷表裏随身帶着,誰也不許碰。我中學時好奇偷看,被他罵得很慘,所以我印象才這麽深刻!”
“是嗎。”雁游也記得莫平江對那位小先生念念不忘了幾十年,“但只是一面之緣,恐怕沒法找到他吧?”
但他卻忘了莫家是港島有數的富豪,一旦抓住線索,就可以不惜人力物力地尋找。
只聽莫蘭蘭說道:“我讓大哥想辦法弄到那天出入機場的華裔男性名單,大不了我們挨個登門拜訪,一定要遂了爺爺的心願!他雖然很少提,但我們都知道,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是再見那人一面。”
說話間,莫蘭蘭一個激動竟忘了還在車上,猛地站了起來。結果怦地一聲,揉着腦袋眼淚汪汪。
不過,這反倒讓她冷靜了些許:“疼疼疼……還是先修複珍珠吧,電話等晚上再打,現在大哥肯定在睡覺。”
案件未破,鐘歸的辦公室仍舊處于封鎖狀态,旁邊的幾個房間倒是不時有人進進出出,在清理各種資料。
一名男子獨自坐在某間辦公室內,赫然正是剛才出現在古玩修複展覽館的那名攝影愛好者。只見他将剛剛沖印好的照片飛快掃描調整打印,又通過傳真機發到大洋彼岸。
将最後一張照片放進機子,他撥通了上司的電話:“博士,雁游的展覽館安裝了最新型的防盜系統,只能進行破壞性破解。為了不惹他們起疑,我在白天設法進去了一趟,拍了一些照片,請您看看。”
他是金雀花的一名華裔員工,幾天前被弗斯科外派到華夏,處理公司遺留問題。同時還私下接受了項聞的安排,準備給雁游和雲律來次警告,讓他們乖乖收手,不要再搗亂。
但雁游開設古玩修複展覽館一事,卻大大出乎項聞意料。綜合以前的行為來看,他認為雁游此舉必有深意,反而不敢輕舉妄動,讓這名員工先去探探虛實再說。
當下,他淡淡應了一聲,快速翻看着屬下傳回來的照片,心裏不停地推敲思考:雁游這麽做,只是單純想要少年成名,還是當真目标與自己一致?
說實在的,他倒希望是前者,那樣會好辦得多。如果是後者的話,他就不得不分神來對付這個過于聰明的少年人了。畢竟,雁游雖然聰慧,但對金雀花的了解遠遠比不上自己,信息的不對稱只會導致失敗,從而影響自己的計劃。
尚未得出結論,突然,他的視線定格在了某張照片上。那一瞬間,這名城府極深的老者雙手竟然劇烈顫抖起來,素來銳利的眼神全被震驚取代。
長時間聽不到聲音,華夏這邊的員工以為電話又故障了。不抱希望地說了幾聲hello,剛準備持電話,忽然又聽到了聲音。
如果這不是博士的專線,他幾乎要以為是換了一個人接聽。進公司幾年以來,所見到的項博士都是冷靜理智的代言人,還從未聽過對方如此急切,又如此緊張:“這些照片,都是你今天拍攝的?”
“是的,博士。”
“這顆珍珠呢?還有裝珍珠的匣子呢?都是雁游本人的嗎?”
員工回想片刻,說道:“不是的,在場的還有一位女士,我偷到他們的對話,她才是這顆珍珠的主人。走後我順便調查了一下,她是港島人,叫莫蘭蘭,似乎是雁游的朋友。”
“莫……”
項聞只說了一個字,便再度沉默下去。員工十分疑惑,但又不敢發問。
直到握着聽筒的手變得發麻,才終于聽到博士的指示:“停止一切行動,先辦好弗斯科交給你的事。”
“……好的。”員工更加疑惑。但一直以來,都是他在權限之內幫項聞一些小忙,然後得到豐厚的報酬,為免牽涉過深,他從不多問什麽。習慣成自然,這次雖然搞不懂項聞為何突然罷手,他也識趣地沒有追問。
這邊廂,項聞切下電話,重重抹了一把臉,之後一動不動地看着手裏的照片,久久沒有言語。直到電話鈴聲又一次響起,才如夢初醒一般,眼神漸漸恢複了清明。
看號碼是弗斯科打來的。深夜急call,對于這位一直春風得意的三世祖來說是非常罕有的。項聞沉吟片刻,才接起電話。
頓時,弗斯科醉醺醺的聲音從那頭傳了過來:“博士,又有新的謠言了。到底是誰在和我過不去?”
“您是說關于贗品的新流言嗎?”
“沒錯,太可笑了,竟然說贗品就是我指使制造的,甚至連地點都編造好了。說什麽我在華夏廣州安排了工作室,還雇傭了幾名華夏人炮制贗品。”
關于這個,項聞聽說過一些,但卻沒有這麽詳細。聽到廣州二字,突然又想起了雁游。根據調查結果,雲律正是雁游的同門師兄,而他本人恰恰是贗品制造者。結合近來的種種事情,項聞直覺,謠言與雁游脫不了幹系。再往深一層想,也許隕石的舊賬也是他們翻出來的。
但這麽做似乎毫無意義。區區流言,只要稍加手段就能壓住,除了讓弗斯科感到困擾心煩之外,毫無用處。
雁游應該不是那種蠢到以為靠幾句流言就能擊敗對手的笨蛋,項聞認為他還另有倚仗。但,那會是什麽呢?會和他近來設立的修複展覽館有關嗎?還有,他和莫家到底是……
看來自己調查得還不夠。以前他認為雁游只是個小角色,遲早要被自己踢出這場争鬥,沒必要深入了解。現在看來,也許那是個錯誤的決定。
思緒游移,項聞一時忘了回答。遲遲沒等到答複的弗斯科,嗓門更大,但酒意似乎少了幾分:“博士,你也在奇怪嗎?謠言接二連三,你是不是也覺得有人在針對我們?”
“……我倒認為您不必太過介意。”思忖片刻,項聞最終說道:“您知道,有些人眼紅我們的盈利不是一天兩天了。但拍賣行這幾年一直發展平穩,沒遇到過什麽問題,他們也就沒辦法趁虛而入。這次忽然發生贗品事件,多半是有人想借機落井下石。但您反應迅速,馬上承諾全價賠償買家,而買家也不予追究。再加上即将開始的皇家女王收藏品展覽,這是最完美的危機公關。既然無懈可擊,他們也只能磨磨嘴皮了。只要等展會開始,那位買家再在媒體前同您握個手,所有的流言都會煙消雲散。”
身為拍賣行的領導者,弗斯科自然有其過人之處。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妥,但聽項聞這麽一說,原本的想法不禁又開始動搖。這十年以來,項聞幾乎是殚精竭慮地為組織出謀劃策,弗斯科甚至比信任自己的兒女更信任他。
項聞說那是無能嫉妒者的中傷,既然不具備實質性的攻擊,也就不足為懼。弗斯科覺得很有道理,便将這件事擱到一邊,不再耿耿于懷:“我明白了。博士,同你談話總是這麽令人舒心。對了,那個人想看玉壁,看在危機公關的份上,把時間加長到三分鐘吧。”
平複了弗斯科的疑心,項聞最後看了一眼傳真照片,把它鎖進抽屜。末了拿起一個早已準備好的文件袋,掂了一掂,也放了進去。
接着,他拿上外套,驅車到離家幾個街區外的自動電話亭撥通了某個號碼:“警官你好……不,不是的,我是想告訴你,我們的見面要換個時間……情況起了變化,我不想解釋太多……不過,你得幫我個忙。我知道你曾調駐過港島,從那裏弄一些個人資料,想來不是難事吧?……別急着推脫,九七年之前,港島的行政權仍在日不落手中。而且,我提供給你追查多年的證據,難道不該要點回報麽?……又來了,我想比起我的身份,偵破案件才是你應該關心的吧……那我就當你默認了,請在兩天內把資料送到我指定的地方。那麽,晚安,警官。”
夜色深沉,但回家後項聞沒有抓緊最後的兩三個小時休息,而是拉開衣櫃,從一件青年時代的長衫口袋裏取出一只懷表握在手中,面無表情地坐到了天亮。
如果莫蘭蘭在,一定會很奇怪:為什麽爺爺視若珍寶的懷表會出現在這裏?
接下來的幾天,風平浪靜。
趕在從皇室外借的珍品被鎖進保險櫃之前,裴修遠如願近距離欣賞到了麻姑獻壽玉雕圖,啧啧稱贊不已。
雖然接下來的午餐時間他一直在抱怨時間太短,但陪同用餐的項聞再次發出邀請時,仍然爽快地保證,一定會按時參加開幕典禮。
想到不久之後流言蜚語便會被有力的事實擊得粉碎,弗斯科重新找回了大局在握的感覺,愈發覺得謠言不足為懼。
甚至,當花容失色的秘書将印有某重大新聞的報紙呈上來時,他也只當是個笑話,一笑置之:“我的祖父敬獻給女王陛下的壁畫是贗品?這些人的想像力越來越豐富了。大概是見我毫無反應,沉不住氣出了蠢招。如果一開始他們就在紙媒上造謠,也許我還真會頭痛。但是現在麽——”
他輕蔑地把報紙扔回秘書的托盤裏:“發表一條澄清聲明,之後不管他們再說什麽都不必理會。等到展覽開始的那天,民衆們看到精美絕倫的壁畫,所有謠言都會不攻自破。”
他完全相信項聞的判斷,覺得這不過是嫉妒者注定失敗前的最後一次掙紮罷了。
殊不知,同一幢大廈裏,項聞手中有一份同樣的報紙。
看罷之後,他拿起旁邊的一疊資料,抽出一張大大的表格。
這份表格不但在莫家人名字、身份下貼有照片,甚至還将與他們關系密切的人也附了上來,十分詳盡。
雖然早已看過多次,但項聞仍舊像第一次那樣,看得十分仔細。
視線從莫平江移到長孫莫允風,再順着一條粗重的紅線移到一個叫做慕容析的名字上,在“最近發展為情人關系”幾字上略作停留,又滑向另一個名字,孫女莫蘭蘭。
她的朋友欄裏同樣有一條紅線标注出了雁游,并有注明“半個月前飛往四九城見面,至今仍未離華”。
能讓莫家孫小姐親自前往會面,大概不只是普通朋友吧?也許,雁游已經是莫蘭蘭的男朋友了。
雖然表面看來雁游只是個窮小子,但項聞已從調查中得知,他拜了考古界內的泰鬥英老為師,加上自身天賦,将來可謂前途無量,與莫蘭蘭倒也般配。
這份表格是項聞綜合了從警察那裏要來的莫家資料,再加上華夏那名內應員工打探到的訊息制成。只是,現在并非高科技無孔不入的時代,雁游身邊又有個身手高明的好友,那名員工費盡心思,也只能打探到這一步。
憑着不夠完善的資料,項聞得出了一個最符合常理的推斷。
當發現雁游是英生之徒時,他馬上就明白了原因:以前看似針對許世年、實則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那個局,正是他應弗斯科的要求所設。雁游為了老師同金雀花扛上,倒是勇氣可嘉。而且能查到這一步,證明他确有過人之處。
既然雁游是莫家的孫婿,那麽,或許自己可以改變計劃,助他一臂之力。
也許,這會是“他們”這輩子最後的交集。雖然,自己最在意的那個人,或許永遠不會知道。
就像當年,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曾付出了多麽大的代價。莫平江父親一個引誘學生的罪名就讓自己萬劫不複,在學校再也待不下去。
退學的那一刻他以為這是羞辱的極致,但回鄉後才愕然發現,竟然連家鄉的人都有所耳聞。莫家阖家離華,他找不到莫平江,也無法面對親朋好友們的異樣眼神和無休止的指指點點,只得選擇遠渡重洋。
他不是唾面自幹的聖人,半生颠沛流離,讓他深深痛恨莫平江的父親。但對那個曾經跑遍全城只為尋找自己無意提到過的一對懷表,明明費了許多功夫,卻在送給自己時擺出一副順手為之模樣的別扭少爺,卻是生不出半分責難。
哪怕時隔多年,彼此都不複年少,相見無期,一旦遇上與莫平江有關的人或事,他仍然忍不住步步退讓。就像當年那樣,總是不由自主,事事以那個口是心非的小少爺為先。
調查裏提到,根據莫蘭蘭的只言片語,以及上半年莫平江的行蹤,雁游應該是和這位未來外公見過面的,而且莫平江對他頗為欣賞。
既然如此,就讓雁游如願又有何妨,反正自己也沒打算在對付完金雀花後高調公布,争取“美名”,但不如讓給雁游。得知自己器重的少年有此手段,莫平江應該也會感到高興吧?
只是,就目前看來,這少年人實在勝算不大。不妨将自己原本的計劃略做修改,暗中施為,加以配合。
想到這裏,項聞再度陷入沉思,不厭其煩地推敲着計劃的每一個細節,琢磨該怎樣安排才最妥當。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皇室珍藏展會當天,華夏爆出了一條震驚中外的新聞。
北大考古系學生雁游指稱日不落皇室收藏的麻姑獻壽玉雕圖系仿作,真品多有殘破,早年被他的一位朋友長輩買下,現存放在他的私人修複展覽館,已經修複完畢。
而當年邁克爾救寶之事,也純屬造謠。證據是,他手中有邁克爾與鐘思勉簽訂的盜寶合同原件!
因行宮附近當時有軍閥駐紮,邁克爾這個外國人出手太惹眼,便與鐘思勉書面約定,以三萬銀元的價格,讓鐘代為盜竊。
由于壁畫太大,貪利的鐘思勉幹脆将之鑿碎帶出。但事後卻找不到修複師傅,只得将碎片帶到日不落。但途中遭遇風暴,真正的壁畫就此遺失,又輾轉流落回國。邁克爾的長子不甘心一無所獲,便根據完好壁畫的照片僞造了贗品,并聲稱是其父從盜賊手中買下。
不知是良心不安,還是出于別的緣故,解放前離開華夏遷往日不落的鐘思勉不但将合同保存完好,還将事情始末寫明附上。
雁游無意得到這份文書後,覺得事幹重大,又認為真品為朋友收藏,證據又恰好在自己手中,實屬天意,便公之于衆。
看完報道,項聞震驚得久久無語。
之前雁游那些看似沒有效果的舉動,現在也都有了解釋:隕石和造假之說不過是煙霧彈,目的是麻痹弗斯科,讓他在聽說麻姑獻壽玉雕圖也是贗品的傳言時,不會大驚小怪地追究。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在今天——在展會即将開始,弗斯科自以為金雀花即将擺脫負面影響,在業內地位更加穩定的時候,給他迎頭一擊!
天意?
聽着大廳裏慶祝展會開幕的蘇格蘭風笛聲,站在內室的項聞看着報紙上的合同照片,苦笑不已。
确實是天意,有了這份證據在手,弗斯科恐怕再無翻身機會。自己之前的擔心,純屬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