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就好像曾經發生過的,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可惜,有些事情,不是想忘記就能夠忘記的。歲月賜予的,奪不走,磨不滅,忘不掉。

到了複查的時間,湛含玉清早起床的時候,就看見手機裏跳出來的提醒日程。今天要去醫院複診,檢查精神情況,看看是否還會發作。

湛含玉起床的時候,郭熙還沒有醒。湛含玉低頭看郭熙,他很長時間沒有好好地休息過了,工作告一段落,難得早晨能睡個懶覺,不必六點多就醒來。

她睡不着,實際上,她已經很久沒有再做過這樣的噩夢了。昨天晚上,她被那個夢驚醒以後就再也沒有睡着過。沒有得到充足的睡眠,她的眼睛裏布滿了紅血絲。

湛含玉換了家居服,起床準備早餐。紮好長發,到洗浴室裏刷牙洗臉。冷水拍在臉上的時候,湛含玉擡頭看着鏡子裏那個一模一樣的自己,覺得有些陌生。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認真地審視過自己了。

明明鏡子中的是跟她一模一樣的人,她卻覺得鏡子裏的那個人不是自己。就像她發作的時候,喊出“駱晟睿”名字的時候,她是清醒的。她清醒地知道這個人不存在,卻控制不住自己喊出這個名字。就像明明身體是自己,卻不受控制一樣。

郭熙和肖玲覺得她的病情在好轉,只有她自己知道,并不是。她在失控,她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就像明明是她自己的身體卻不受自己的意志控制。湛含玉知道自己出問題了,卻不知道該怎麽處理。就好像她一直在噩夢裏,明明知道這是一場夢,卻身不由己地淪陷,無法清醒。

她不想去醫院,不想去應付醫生,她不想在郭熙的面前裝作若無其事。可是她不可以,她不想讓關心自己的人難受。她做不到,她不能活得那麽自我,盡管真的很累。這就是一場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

她讨厭醫院的氣味,讨厭別人的關心,她甚至讨厭自己。她怎麽就落到這樣的地步了?不像個人,卻不得不按照人的樣子活下去。

摸上那張臉,竟然只能覺得可笑。就是因為這身皮囊,掙紮,抗拒,擰巴,活得越來越難受。像她這樣的人,有什麽資格去接受別人的愛?她又能拿什麽去回報呢?精神病人的回報,又有幾個人能夠承受呢?

我活在夢中不自知,卻又知曉夢不真實。

她曾經不明白這句話,現在明白了卻已經太晚了。已經哭不出來了,眼淚早就在無人的深夜裏流得一幹二淨。想要笑,卻怎麽也笑不對。每一個笑容,都像是在嘲諷自己的天真;每一個笑容,都像哭一樣那麽難看。

他曾經說,不管你是哭着還是笑着,我都喜歡,因為都是你。

如果她不是她了呢?

恐懼,害怕,猜忌,孤獨,這些情緒交織,把她牢牢地纏住,讓她窒息。她想要逃,卻不知道逃向何處。每一處安靜的空間,都有它們的存在。它們如影随形,如附骨之疽一般。想要甩開它們,割肉剔骨是沒有用的。唯有血的清洗,才能得到安寧。

她嘗試過無數次,可是無數次都被救下。這一次,她想成功。

夢游般地走過去,反鎖掉門。看着鏡子裏那個異乎尋常冷靜的女人,勾起一個冷酷的笑容。只要片刻,她就可以從這裏徹底地離開。她不用再擔心自己什麽時候又會讓他們難過。漫長而磨人的痛苦,不如片刻失去的痛苦。只要心一狠,痛過之後,就沒關系了。

時間會治愈痛苦,也能夠沖刷掉曾經存在的痕跡。習慣是可以改變的,盡管那真的很難。

但是沒關系,努力去做就好了啊。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咣當。”

撿起玻璃碎片,閉上眼睛一劃,松開手,讓玻璃掉落在地板上。放出熱水,躺進浴缸。她曾經不明白,為什麽都喜歡躺進裝滿水的浴缸。現在,她想,大概是溫熱的水流能夠安撫失去的刺痛吧。更因為那嘩嘩的水聲,像是出生時候在母親的肚子裏聽到一樣。讓人覺得足夠安心。

盡管她從父母身上得到是那麽淡薄的愛,但她仍舊感激他們。如果不是他們,這個世界上,大概永遠不會有她的存在。

謝謝,可能不是很足夠。但是,她身無長處,不知何以為報。

“啪!”

打開門,就看見浴缸的簾子被拉着,地上還有血跡和玻璃渣。那個放在一邊的玻璃牙杯不知所蹤。粉紅色的牙刷就孤零零地被放在洗手臺上。

他慌張地跑過去拉開簾子,入目的就是刺眼的猩紅。他關上水,甚至來不及放掉浴缸裏的水,把人抱出來,慌裏慌張地擦幹,連衣服都沒換,就抱着她去停車場,開車去醫院。

一路上,不知道闖過多少個紅燈,也不知道幾次和死神擦肩而過,終于來到了醫院門口。把人抱出去,直接沖進急診室,身後的車子甚至還沒有關上門。

“醫生,醫生!哪裏有醫生?”

“來了來了,馬上準備手術室,聯系醫生準備手術。”

清早,好不算忙碌的醫院馬上忙碌了起來。護士推來了床,把人放上去。有的去叫醫生,有的去準備手術器械,有的準備藥物。

“嗒。”

手術室的房門合上了,郭熙緊繃的那根弦才松了下來,無力地坐在地上,眼睛不知道看向哪裏。就那樣,坐在地上,愣愣的,像是還沒有反應過來。

片刻之後,男人捂着臉小聲地抽泣。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明明今天之前還好好的,明明昨天還說好一起來醫院複查的。要是結果好的話,他們就準備要一個孩子,一個像他、又像她的孩子。

可是清早的一切告訴他,這只不過是他的妄想。她還是忍不住,她還是沒辦法,她最後還是走了那樣一條路。她蒼白着臉躺在浴缸裏,無聲地嘲諷着他的天真,他的癡心妄想。他怎麽能夠那麽自私,他扮演了“駱晟睿”,讓她記得那個人,最後告訴她,這個人并不存在,從頭到尾只有他。

他滿足了自己該死的占有欲,卻把原本就心志不堅的她推進了地獄。他以為自己是天使,他以為只要陪在她身邊,就能夠讓她好起來。可是命運,狠狠地甩了他一耳光,告訴他:做夢!

就像一個陶瓷,你很喜歡,可是你卻買不起。然後你不經意地打碎了它,跟店家協商,用自己全部的資金買下它。你花了全部的心血去修補它,最後修補成功了,可是那些傷痕還在,那被打碎的痕跡還留着。你不知道什麽時候,你一個不經意的動作,會讓它再次化作碎片。

想要跟她在一起,這個願望怎麽就那麽難?怎麽就做不到呢?

“因為從一開始你就用錯了方法。”

肖玲站在郭熙的身前。她剛剛才換的班,沒趕得上湛含玉過來的時間,裏面做手術的是另外的同事。肖玲就站在手術前,冷眼看着這個頹喪的男人。

郭熙聽到聲音擡頭,看向這個女人。

“湛含玉不是多麽難接近的人,你只要花一些心思,你就能看明白她到底需要什麽。她經歷過很多很多的挫折,不知道為什麽,她周圍的人盡是心思不純的,沒有一個人是真心想把她當做朋友的。好不容易遇上一個人,卻因為那個人比她更困難,她才能夠去相信她,和她做朋友。”

“你害怕她的冷臉,你不敢跟她直說你的心意。所以你用了最糟糕的方式去靠近她。你用欺騙她的方式去獲得她的好感,然後擊碎她所認知到的真實。你以為毀了她,就能夠得到她。卻不知道,這讓你永遠失去了她。”

“你自欺欺人地以為只要陪着她,她就會好。可是你不知道,你擊碎的不僅僅是她感知到的真實,你毀掉的是她對這個世界的信任。她不再相信這個世界,她甚至不敢相信她自己。她不知道自己看到的,聽到的,感知到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真實存在。”

“現在,你滿意了嗎?”肖玲冷冷地看着這個男人。她并沒有覺得痛快,反而越說越覺得心痛。因為今天看到湛含玉的時候,她才突然明白過來。如果她能夠早點意識到這一點,湛含玉或許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我該怎麽做?”他問。

“我不知道。”肖玲痛苦地閉上眼睛,“如果我知道,我就不會站在這裏訓斥你,借以發洩我的不滿。如果我知道,我絕對不會信任你。”

“我甚至不知道,她這一次還能不能平安地離開手術室。”肖玲看着“手術中”的紅燈,“就像你不知道,湛含玉愛着的到底是你,還是你創造出來的‘駱晟睿’。盡管在她意識到自己生病了以後,她從來沒有在清醒的情況下,提起過這個名字。但是你心裏清楚,這個人終究還是在她心裏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因為那個人是那麽貼近她期待的。”

“我已經黔驢技窮,到底她還是要跟你過一輩子。她能不能夠好,靠得是你不是我。我能夠做的,就是給你提供方向,給你意見。人有窮盡時,我不可能什麽都知道。我知道國外有一家療養院很好,或許你可以帶她去試一試。總不會有比這個更糟糕的情況了,只要她還活着。”肖玲遞給郭熙一張名片。

郭熙接過來,看着名片上的那串數字。是的,只要她還活着,那就不算最糟糕,一切還仍舊有希望。

錯誤是不可能消失的,卻可以補救。人還在,希望就還有。或許痛苦,或許難受,或許會有想放棄的時候,可是一想到,能夠在她身邊,那麽一切就都不算什麽。

肖玲轉身離開,他還在原地。只是他已經不像來時那麽慌張了,他平靜下來。現在,他只需要等到醫生告訴他一個結果。無論這個結果是什麽,他都能夠接受。

他是那麽地愛着她,盡管用錯了方式,可是他會用餘生去補救。只要她還願意留在他身邊,還願意對着她露出微笑,那麽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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