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蒼瞳

待任嘉允到了青城府邸,已是這日的哺時三刻,馬兒精疲力盡,他顧不上照顧,疾步穿梭于府邸的各個角落之處。

路過栀子花叢,他眼尖的發現路面有星星點點的血跡,以為是紅梅受了傷或是其他,心中一陣心悸。待就近了巡視一番,他在血跡的附近見到三具屍首,死狀還算平和,想來是死于蘇銘屬下之手了。心下反諷,眸色更深邃了些,起身又往別處尋。

直到人定之初,任嘉允已将前後各個地方都尋了個遍,仍不見紅梅蹤影,連一絲痕跡都不曾捕獲。他的額間沁出密密涔涔的汗珠,錦帛于步伐間飛舞,面色微沉。

夜幕星辰稀疏,偶有鳥類飛過。任嘉允回到自己的房中歇息片刻,倚着靠椅,雙目緊阖,略顯倦态。不多時,他微微嘆息,也不知是無奈還是其他。他輕輕的按摩着額角,思想卻不閑着,極盡可能的想出他有可能遺漏的地方。

想了一圈,任府上下都已尋了個遍,哪還有別的地方沒有找過。他睜開眼,看着一輪桂魄泠然然,直起身子,打開房中的玄關,入了暗閣。

暗閣是他這些年來唯一的痛處,也是唯一的慰藉之所。

倘若爹娘被人所害視為可憐,那被爹娘抛棄又該視為什麽?他一直以為莊紅梅是幸運的,她可以将爹娘之死怪罪于施惡之人。而他,這個被爹娘遺棄的孤兒,誰都不能責備,他只能自行化解。

當年娘追随病逝的爹而去,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與不舍,只留了一所富饒的空院子給他。他還記得爹娘入殓那日,寒風蕭蕭,遍地雨雪。他被雨雪淋得全身濕冷,在北風裏瑟瑟發抖,卻死死的盯着靈柩,移不開半分。

那時,他是恨着爹娘的,恨他們留他一人獨活于世;恨他們只留了所空院子,一點念想都不曾留下。可是他不能打開靈柩,更無法将他們喊起來問一聲問什麽。

待靈柩妥善入土,他遣散了府中所有的丫鬟小厮,連一身行李都未帶便出去玩樂。那一年他不過十五歲,身上不過幾招花拳繡腿。若不是因緣際會與段夫人相遇,給她允了承諾,他又哪會遇見莊紅梅。

任嘉允點了支蠟燭,漆黑的空間一下子明亮起來,他卻忽然覺得十分逼仄。眉腳微動,掃過條案上僅有的一封信與一把陳劍,驀地指尖微攏。寂靜了半晌,他熄滅蠟燭,又回到自己的房中。

條案上的信件與長劍明顯被人動過,卻不知是誰這般神通廣大,竟連他的暗閣都能找出來。但,假若是紅梅的話,她看了這封信之後,又會去哪裏?

也許,他更想問得是,假若她看了這封信,她會如何看待他。

任嘉允熄了明間的燈火,将廂門重新關上,借着泠泠月色,闊步而行。他心中所想的,無非是暗閣裏的信是莊紅梅看了,而她看過之後就離開了青城去往臨江。這一想法許是僥幸,他卻必須到臨江,首先确認她的安全。到底莊紅梅的安生,才是他此生所願。

莊紅梅吩咐姜海随她一同走一趟段家莊,将绮玥還予藍沐風。如今她武功盡失,去段府多少有些危險,身邊若不帶個人防止萬一,只怕死在段府也是沒人曉得的。

姜海遵話,随她一同去了段家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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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二人到了段家莊已是日昃時初,莊紅梅随姜海站在段府的牆圍外,道:“阿海叔,煩勞你看一看裏頭的情況,我們從這裏過,直接到藍沐風的房間。”

姜海颔首,随即翻牆而過。悄無聲息的在段府上空探了路,又回去莊紅梅的身邊,小心翼翼的避開府中的耳目,好容易才将她帶到藍沐風的房外,十分費勁。雖說他會些功夫,不過都是些幌人的三腳貓功夫。

藍沐風聽見動靜從裏屋出來,見得紅梅站在面前以為是自己眼花。細細瞧來,又是一陣欣喜,喜出望外的注視着她,“紅梅,你怎麽來了?”複又一陣擔憂,東張西望,“你怎麽來了段府,若是寧寧發現你在這裏,她一定會……”

她斷了他的話音,從懷中掏出玉佩,“此番前來是為還你玉佩。”

莊紅梅将绮玥遞予他,藍沐風縮着手,不願接過來,只道是:“既是給了你,便無需還回來。再則,它本就是我拿來換取寧寧生命的籌碼。”

“話雖如此,我卻不能奪你所愛。”她拽出他溫熱的大掌,攤開,将玉佩放在他的手中,“這枚玉佩是段夫人留給你的信物,我怎可将它收為己有。今日我将它還給你,你好生收着,可當做段夫人仍然在你的身邊。”

“可是……”可是,我想将它送給你。藍沐風咽下後半句話,目不轉睛的看着面前的女子,明眸善睐,雙頰白裏透紅,十分可人。

“收好它,萬不可讓有心之人鑽了空子。畢竟,這些人已為了這枚玉佩失去了理智。即使是為了段夫人,你也要收好,不能被旁人瞧見。”莊紅梅道,語氣微瀾,“段莊主你也需提防着些,他并非善類。”

藍沐風抿唇,不語。

“對不起,沐風。”她驀地與他道歉,道:“我知曉你是個好人,許多事情都能明辨是非,卻顧于情誼不敢做出有違親人之事。但真正為一個人好,是教她回頭是岸,不是嗎?”

藍沐風怔怔的看着她,有些不明白她為何忽然說出這樣的言語來。但心地深處,他又十分的清楚她何以說出這番話來。良久,他道:“你知道這是绮玥,所以今日是将情與義一并歸還于我,是嗎?”

“是。”她颔首,撇過目光,“也許很多事情你比我清楚,我只願你我二人沒有對立的一天。”

話落,莊紅梅叫上姜海,一同離開段家莊。藍沐風張了張嘴,喉嚨裏哽着一些話,卻遲遲的說不出口。他想叫住她,問她一聲,如果,如果一開始她遇見的是他,會不會将一顆心付于他的身上。

伸出的手,抓了個空,緩緩落下。

她的背影愈加的模糊,又越來越遠,最後竟飛出了他的視線。藍沐風忽覺有些力不從心,手中握着绮玥,一步一步的回到房間。這一回,他才是真正的什麽都沒了。

莊紅梅與姜海躍過牆頭,腳下剛占地,便聽聞周遭有一陣騷動。眨眼間,他二人竟被一群人圈禁其中。不必多想,定又是段寧來尋她麻煩,莊紅梅冷眼看着,細聲叮囑姜海,道:“阿海叔,你無需顧我,找個機會沖出去。無論如何都要找到嘉允,我是死是活,都盼他來将我帶回去。”

姜海心中酸痛,低沉的應了聲。

“怎麽,這一回還想逃嗎?”段寧看着她二人,目露兇芒,遂吩咐這些人立時将她拿下。莊紅梅自知是逃不出去的,卻不想死在段府連個收屍的都沒有,便從懷中将早已備好的那些毒針盡數擲了出去,給姜海開了一條歸路。

姜海憑着莊紅梅開出來的血路,加上自身的三腳貓功夫,終是突出重圍,跌跌撞撞地逃了回去。哪裏知,一支長箭離弦,飛速穿過他的身軀,直飛出四五丈之遠。姜海腿腳一軟,跌倒在地,腹部汩汩的冒出溫熱的血液,無論他如何捂住都沒有效用。

莊紅梅微怔,停下了所有的動作,僵着身子,目不轉睛的谛視着往前緩慢挪動的阿海叔,腳下竟不知不覺的走了過去。

“阿海叔,阿海叔……”她輕聲喚着,有些顫抖,有些害怕。

“小姐……”姜海轉過蒼白的面頰,溫和的看着她,虛弱到斷斷續續與她說:“小姐別怕,小人這就回去告訴公子,公子一定會來救你的。”

“我不怕。阿海叔,我不怕,嘉允會來的,你會沒事的。我們都會好好的。”她有些費力的将姜海托起身子,細致的為他擦拭唇角溢出來的鮮血,“我與嘉允說過,以後找一處靜谧的地方隐居。到時還要阿海叔來照顧我們,阿海叔,你是要來照顧我和嘉允的。”

他笑了笑,腹部的血液彌漫開來,将莊紅梅的绫羅浸染成一朵妖冶的鮮花,“恩,恩,小人要照顧好公子和小姐的,小人要照顧好公子和小姐。”

“要照顧好,照顧好……公子,和小姐……”

莊紅梅怔怔的,不知姜海為何好好地不與他說話了,明明他的話還未說完,怎麽就不再說話了。睡着了嗎?可睡着的話,眼睛不是該翕合的嗎,為什麽阿海叔的眼睛沒有翕合,卻不再說話了呢。

阿海叔的樣子,和爹娘的樣子……好像,好像。

她伸手為姜海阖上雙目,平波無瀾,只兩行清淚能看出她此時的情緒。良久,她道:“他不過是位老者,你連他都不放過。段寧,你可想過會遭報應?”

“報應,我已經遭到了報應,我還有什麽可畏懼。”段寧嗤笑,不屑于此時莊紅梅心痛的模樣,“不過是死了個無親無故的人,你何以這般傷心難過。待我折斷了你的手腕,弄瞎了你的眼睛,你再傷心難過也不遲。”

“我死不足惜,斷了手腕,瞎了眼睛又有何難過。”聲音泠然如秋水,莊紅梅擺放好姜海的身體,直起身,冷冷的瞥着段寧,毫無畏懼。

段寧氣極了她這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恨不得将她的臉面都一齊扒了下來。最後,她只是氣紅了臉,猙獰道:“将她關起來。”

那些人聽話的将莊紅梅扣住,關入段府的地牢。另一些人則擡起姜海的屍體,仍在遠處的林子裏,任他被蟲蟻侵蝕而不顧。此時,已是日落西山,天光漸晚。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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