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西瓜刀的前科
“其實,我很好奇,你到底屬于哪一方的?”
身後少年的嗓音噙着凍人嘲諷,恍若從苦寒深海中取出的堅冰。
頭皮陣陣發麻,然而我還是面色如常地轉過了身。
迦樓羅一直教導我學會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動聲色,雖然我學得一塌糊塗,在唐三藏他們面前幾乎亂七八糟,但是并不代表我會一直是個軟柿子,尤其,像這種時候。
“我不太明白,你這句話什麽意思。”
我抱着胳膊,好以整暇,“當然,我想,對于你的身份,孫悟空他們也同樣好奇。”
眼前少年從出現開始,神情桀骜又叛逆,但是此刻他同在唐僧師徒面前時又有所不同。少年人帶着寒夜冷氣,戾氣濃重得不像話,整個人就像是走在地獄的黑白無常。
敖烈低頭,嘲諷地扯了扯嘴角:“我想,你應當明白我什麽意思。”
我微微一笑,露出尖尖虎牙:“可我确實不明白,那不如你先拿出誠意說說你又到底是哪方的人。”至少,他不會是迦樓羅的人,也不會只是歸順唐三藏的人。
敖烈居高臨下地睨着我:“本太子奉南海觀世音菩薩之命,護送取經人上路的龍馬。”
我背着手,笑裏藏刀:“我是奉比丘國國師之命,陪同小師父西天取經的侍女。”見敖烈眼底含着嘲諷,我微微挑眉轉身欲走,“當然,小善自然比不得龍三太子。不過,既然道不同,那就不相為謀。”
大家都是為了唐僧肉而來,就看最後到底鹿死誰手。
敖烈身形一晃,便鬼魅般地擋在我的身前,整個人散發的冷氣就像是海底生出的冰川。
我沒剎住腳步,鼻梁便硬生生撞上了他的肩膀,疼得捂着鼻子:“呀,你這個人到底想幹嘛啦?!好狗不擋道,我警告你別來惹我,否則有你好果子吃!”
話雖然說得張牙舞爪,可我卻還是忍不住一步步地往後退。
敖烈面無表情地盯着我,一步步逼近,最後,身子微微前傾:“有人跟我說,你的福緣深厚、性格又好還喜歡多管閑事,若是作為同伴算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可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
語氣帶着嘲諷之意,仿佛他生來便高人一等。
……這個臭小子,以為自己脾氣很好嗎?
我伸出手指,用力戳在敖烈的肩膀上,把他推遠了些:“我好不好相處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你絕對算不上好相處的。”
少年微微一愣,而我嘲諷地一笑,“與其總是去挑別人毛病,倒不如先從自己身上找問題。孫悟空不是什麽善茬,在這裏,我勸你還是把傲氣收斂點,才能活得長久一些。”說罷,我便推開他,不顧身後那道在我身上恨不得戳個窟窿出來的灼然目光,一蹦一跳地去找八戒和沙僧。
留在原地的白衣少年眯了眯眼,語氣蔑然:“呵……活得長久,又能如何?”
樹林另一邊——
孫悟空沒好氣地翻白眼:“就算是沒尿,多多少少也得擠出一點來,好好照照自己的樣子。”
玄奘沒什麽語氣地說道:“帥爆了,妨礙你了嗎?”
孫悟空嗤笑一聲:“你妨礙我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本來就你一個油頭粉面的禿驢,現在又多出來一個油頭粉面的小子。你不覺得咱們這個隊伍,太奇怪了嗎?”
“奇怪?有什麽奇怪的?我覺得挺正常的!”
聞言,孫悟空白眼都能翻成白內障:“正常?那條潑泥鳅一身戾氣叛骨,放着神仙不做做妖精,好好的白龍不做來給你當牛做馬,你以為你誰啊?再說那個小妖女,還算長得好看,人家憑什麽放着錦衣玉食的生活不過,出來跟你風餐露宿當個使喚丫頭啊?诶,禿驢你醒醒吧,天上掉餡餅這種美夢能別再做了嗎?”
玄奘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有些無奈:“人都在隊伍裏了,你說為什麽呢?”
孫悟空理所當然地說道:“因為他們是妖精,都想着吃你的唐僧肉!小白龍好歹拿了個觀音菩薩欽點做借口,那小善呢?別忘了,那可是比丘國國師塞給你的,我早就提醒過你,那個國師可不是什麽好鳥!”
沒想到,玄奘不在意地笑了起來,反問道:“你說小善是妖精?可你們幾個誰不是殺人不眨眼的妖精?既然她是妖精,你當初為什麽不說?”
孫悟空噎住,不甘心地嚷道:“妖精分好多種類,有的也不容易看出來,可狐貍也是有尾巴的!大明咒、照妖鏡怎麽用還要我提醒你,你是出來混的嗎,驅魔人?”
見玄奘依舊不在意的樣子,孫悟空皺眉,難得苦口婆心,“我承認,那丫頭的背影神情是很像她!可你也別忘了,人死不能複生,就算再像也不是同一個!你那些莫名其妙的愧疚與喜歡就算彌補在她身上,管用嗎!”
然而下一刻,本來處于上風的孫悟空卻被玄奘擡眼時的目光給震住了——
玄奘的眼睛本來就生得大而圓,烏溜溜的讓人生不出防備之心,可是此刻他目光卻猶如黑色玄鐵鑄造的匕首,雖然不夠鋒利,但是卻不能讓任何人小瞧。
“你根本什麽都不懂……悟空,你根本什麽都不明白!”玄奘面無表情地說道,他緊緊攥住拳頭,語氣帶着難以言說地憤怒,“你以為你那雙火眼金睛看得都是真相?悟空,你真是不知道有時候你的自作聰明只會讨人嫌!”說罷,他便一把推開了驚愕的悟空,轉身離開。
看着玄奘的背影,孫悟空無語:“喂,老子我好心當做驢肝肺都沒生氣,你生什麽氣啊!”
荒郊野嶺,篝火夜話。
六個人圍着火堆坐成一團,但是格局還是很分明:以唐三藏為分界線,孫悟空師兄弟坐成一邊,而我和冷面小白龍坐在一邊。本來就快到冬天了,敖烈身上的寒氣生生讓周圍的溫度驟降了好幾度,凍得我骨頭直打哆嗦。
不知道是因為我和小白龍的加入還是怎樣,整個隊伍安靜沉默得尴尬,其他幾個人只見我不停地往火堆移動着。最後,玄奘攔住我:“再往前,你就要燒着了。”他碰到我指尖,微微皺眉,“小善,你手怎麽這麽冷?”
我讪讪一笑,不動聲色地把手抽回來:“天生體寒。”
孫悟空冷嘲熱諷地說道:“嬌貴成這個樣子,幹嘛還跟着我們?還是趁早回去吧!”
我無語地暗自翻了個白眼……你以為我很想跟着你們啊!
“你別理會他的話。”
玄奘解下破爛陳舊的袈|裟探身披在我肩上,“先将就着我的衣服穿上吧。”
我本來無比嫌棄他那件灰不溜秋的衣服,然而他話音落便見對面三只妖怪羨慕嫉妒恨的表情,我也不好直接表示嫌棄,然而衣衫披身時萦繞鼻息間的卻是令人安心的袅袅檀香。
孫悟空朝我的方向翻了個白眼——
晚飯之前便感覺到玄奘和孫悟空之間似乎起了什麽争執,大家都是小心翼翼的。畢竟惹惱了唐三藏不要緊,可若是踩到了孫悟空的尾巴,那就是頭破血流的事情。
豬八戒得到孫悟空眼神的授意:“诶,大師兄今晚該你講故事了!”
“很好。”只聽咔嚓咔嚓兩聲,手臂那麽粗的木柴就被孫悟空糅成了粉末,木沫子被火光映襯得如同沙漏般從他那毛茸茸的大手裏流下來——
我僵硬地看着被篝火映襯得越發恐怖的猴子,只覺得孫悟空迫不及待的不是講故事,而是沖過來将看不順眼了很久的我們碾成渣渣。
“今天心情不錯,那俺老孫就跟你們講講我從前當花果山十三太堡老大的故事好了。”
孫悟空捋了把猴毛,抑揚頓挫地說道,“想當年天庭那些神仙看不慣俺老孫,背地裏給我使絆子!可我是什麽人?老子當年可是震驚天地的齊天大聖,玉帝判我死罪,使了不知道多少種刑罰,可我乃是刀槍不入的天生石猴!”
“最後一回合,我一腳踹飛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手拿兩把西瓜刀,從南天門一直砍到蓬萊東路,來回砍了三天三夜!那銀河都快被染成血河,南天門都被俺老孫一腳踹飛了匾額,可俺老孫就是手起刀落、手起刀落、手起刀落,一眼都沒眨過!”
說到最後,孫悟空手指着我和小白龍,一字一頓:
“一眼,都沒眨過!”
空氣仿佛停滞了很長一段時間,半響,我鼓掌捧場:“哇,這故事簡直太精彩了!”然而,單調的掌聲回蕩在荒郊野嶺裏,顯得有幾分尴尬。
寒鴉從天上撲啦啦地飛過,我讪讪一笑:“你們怎麽都不說話?”
孫悟空冷笑:“因為這個故事我講過十幾遍了,而這次,是專門講給你們聽的。”
故事的畫外音恐怕就是,老子有前科,老子脾氣不好,老子砍人喜歡拿西瓜刀。
一旁的小白龍哼哼了兩聲,不屑的表情刺激到了孫悟空——
“破泥鳅,你再給老子我翻個白眼、哼哼唧唧你試試!”
習慣于煽風點火的豬八戒大拇指一指孫悟空:“我猴哥可是抽過龍筋的!”
敖烈嗤地一聲笑:“可當年本太子嫌猴腦太惡心,就讓下人端去喂了狗。”
我偏頭痛地扶着額頭,雖來自萬妖國但覺得自己卻好似進了一座牢獄。獄中剛免了死罪的囚犯一個賽一個的兇狠,如此看來,萬妖國在女王的治理下還是崇尚和平和安寧的。
眼看一場血流成河的大戰就要爆發,玄奘随手撿起一根樹杈‘哐’地一聲扔進火堆裏,引起噼裏啪啦的爆裂聲,成功地讓都開始擄袖子動手的衆人安靜了下來。
玄奘擡起頭:“诶,你們怎麽不繼續說了?放心,為師還是很開明的,你們不是要動手打架抽龍筋吃猴腦嗎,那現在開始吧!”
一邊說着,和尚手裏還順勢掰斷了根細樹杈,發出‘咔嚓’一聲。
沙僧識趣地打了一個哈欠,就地一滾:“困了,師父我睡覺了!”
八戒伸了個懶腰:“沙師弟等等我!”
猴子忙道:“加我一個。”
見狀,玄奘沒什麽表情地起身抱着木雕往山上走去,難得沉默不發一言。
我裹緊身上的袈|裟,不想和小白龍呆在一起也起身找了個隐蔽的地方休息。
月上中央,正是睡意正濃的時辰。
我從黑暗裏睜開眼手裏捏出一個訣,夢蟲便從我指間緩緩飄了出去,渺無聲息地落到夢中人的身上。伴随夢蟲吞噬夢境,那一刻我便嘗到憤恨不平的辣、陰郁嫉妒的酸還有仇恨似海的苦。
“我的天,這取經的都什麽妖魔鬼怪啊,咋一個個心底一點真善美都沒有!”
我難吃到一張臉皺在一起,小心翼翼地走近,打量着熟睡的三個,“沒想到平日裏看起來嘻嘻哈哈、憨厚老實,一個個戾氣重得跟變态一樣,人格分裂啊?!”
雖然夢境的味道因為三個不同個體有些混雜,可那裏面沒有半分甜味,便足以說明三只妖怪心裏沒有半分善心暖意。一想到平日裏八戒和沙僧對我笑臉相迎,沒準背後已經磨刀霍霍的樣子,我就不禁打了一個寒戰,腦子裏只想着趕緊取出魂魄就跑路!
從百寶袋裏拿出那盞燈,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提着燈籠湊近孫悟空。
果然,在湊近金箍的時候,那盞燈便咻地亮了起來,只是亮橘色的光芒照耀在孫悟空的面容上,激得猴子皺了皺鼻子,眼看就要醒過來!
那一刻,我呼吸一滞、頭皮發麻,整個人幾乎是完全方寸大亂,腦海裏已經預見出孫悟空醒來順手操起棍子一棒子打死我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