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沈和秋去廁所把剛吃下去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他的胃揪成了一團,燒灼般地疼着。

沈和秋把水龍頭擰開,捧了一把水潑在臉上保持清醒,撐在洗手臺上緩了半天,用力得指骨節都快要刺破皮膚。

他擡起頭看向鏡子,臉色白得吓人,眼角和鼻尖都是紅的,頭發被水浸濕了,正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淌水。

沈涵說的那些話讓他想起了太多不好的事情,讓他的軀體反應一下嚴重起來,沒法靠意志力克服。

好不容易逐漸穩定消失的藥效副作用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他的身上,讓他大腦空白,胃部痙攣想吐。

他不想要這樣,但卻總是一次又一次地被強迫性回憶起那些東西。

在沈家的,和來沈家之前的……那些事情。

他的記憶裏幾乎充斥着女人歇斯底裏的尖叫聲,還有男人暴怒的謾罵聲,然後就是疼痛和過分安靜的黑暗。

沈和秋抹了一把臉,又擦了擦自己滴着水的頭發,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和之前沒有區別,才又重新回到餐桌上。

易晟看着沈和秋坐下來,眉頭緊皺。

“不舒服?”易晟低聲問。

沈和秋的臉色實在不好,他原本唇色就偏淡,現在更是白得沒了血色,餐廳的燈光照下來,簡直像一尊刷了釉的陶瓷娃娃,蒼白易碎。

他搖搖頭,覺得眼前都有點昏,整個人的狀态差得連話都沒什麽力氣說了。

易晟見他似乎不願意說,也沒逼着,只是說:“吃飽了嗎?吃飽了我們就回去了。”

沈和秋根本就沒有胃口再吃東西,昏昏沉沉地點了下頭,跟着易晟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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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承鈞見狀,也趕緊說:“我也吃飽了。”緊跟着兩人往外走。

晚上天氣不好,氣溫低,冷風陰涼地往人袖子裏灌。

沈和秋本來頭就昏沉,冷風一吹更是開始一抽一抽地頭疼。

易晟看沈和秋走得不太穩,怕他摔倒,就伸手去扶他手臂。

沈和秋冷不丁被人碰了,整個人都劇烈地抖了一下,腦子裏炸開一片嗡聲,呼吸也驀地急促起來,條件反射地甩開了易晟的手。

易晟愣了一瞬,随即收回手:“和秋?怎麽了?”

沈和秋咬着牙,偷偷掐着自己的手,盡力地克制住自己過激的反應,他不想讓易晟察覺到不對:“我、我不太舒服……對不起……”

易晟看出沈和秋狀态的不對,心下一沉,面上還是安撫道:“沒事。”

程助理很快就把車開過來,沈和秋覺得手軟腿軟,再站着可能就要摔了,在車門打開後,就先一步坐進車裏。

林承鈞和易晟站在外頭。

“怎麽回事?怎麽看着好像不太舒服?”林承鈞壓低聲音,沒敢讓別人聽見。

易晟臉色難看,他剛剛看到沈和秋偷偷掐自己了。

“要不要去醫院?”林承鈞問。

易晟看向坐進車裏的沈和秋,司機正在和他說話,但沈和秋卻縮在角落裏,躲得離司機很遠,頭也低着,沒有說話。

仔細看能發現他的手搭在手腕內側上,死死地掐着手腕上的皮肉。

沈和秋似乎一直都很害怕同別人的交談和肢體上的接觸,尤其是陌生人。

但易晟以前沒有發現,沈和秋會害怕緊張到掐自己。

“易晟?”林承鈞用胳膊肘捅了捅易晟,擔心地問,“到底去不去醫院啊?”

易晟想起之前撞到腰的那次,沈和秋寧可疼着也不去醫院,大概是很排斥醫院的。

他搖頭:“暫時不用。”

“先上車。”易晟說。

車上溫度稍高些,沈和秋緩過一點神。

他張了張嘴想說話,但是一件外套先披了上來。

易晟把身上的西服外套解下來,披在沈和秋身上:“暖氣剛開,今天有點冷,別着涼。”

沈和秋輕輕拽住外套的一角,他剛剛被風吹得整個人都是冰涼的,易晟的外套上還殘留着對方溫暖的體溫,披着很暖和,像是被人抱在懷裏一般。

沈和秋扭頭去看易晟,易晟的表情不太好看,街燈的光映襯着他陰沉的眉眼,有種過于鋒利和沉悶的冷峻,他察覺到沈和秋在看他,又溫和了神情:“怎麽了?”

沈和秋咬緊唇,小聲說:“你是不是生氣了……”他不想惹易晟生氣的。

易晟看着沈和秋忐忑的眼神,嘆了口氣:“沒有,我沒有生氣。”

他其實很想直接問沈和秋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沈和秋膽子那麽小,逼急了說不定又會哭,他可不想惹人哭。

林承鈞也禁不住搭話:“真沒事吧?我看你好像挺難受的。”

他說話的時候,無意識向交談對象微微傾身。

沈和秋幾乎是條件反射性地向另一邊躲了下,沒讓林承鈞靠到他,然後才對着林承鈞搖搖頭:“……沒事。”

易晟把沈和秋的小動作看在眼裏,皺起眉。

接下來一路沉默,程助理車速飛快地開回了易家別墅。

“還難受嗎?”易晟問沈和秋,在确認沈和秋的确不願意也不需要去醫院後,只好領着人進了屋。

“今晚先不用念書給我聽了,身體不舒服就好好睡一覺。”易晟頓了頓,又說,“如果實在難受,就叫我。”

沈和秋乖乖點頭答應,很聽話地進卧室洗漱休息。

易晟目送沈和秋進了房間,臉上挂着的溫和神情一瞬消失。

他沉着臉,走到書房去打電話。

“喂?什麽風把大少爺您吹來了?不是這輩子都不再來我這兒看病嗎?”電話被接起,一個輕佻的聲音從手機聽筒傳出來。

“來問你個事。”易晟摸了摸身上,想從外套口袋裏掏煙,這才發現他把外套給了沈和秋。

他走到床頭櫃,拉開抽屜拆了一包新的。

易晟抽出一根煙點燃:“你們心理醫生,都是怎麽判斷患者的病症的?”

蔣争博莫名其妙:“和患者進行交談呗,還有觀察一些細微的動作和神情之類的。”

“怎麽,你想改行啊?”

“不是。”易晟說着,吸了一口煙,“我想問問你,如果一個人看起來比較膽小,排斥害怕別人的接觸……有問題嗎?”

蔣争博:“你就說這麽點信息,我就算是妙手神醫也沒法判斷啊。”

他思索幾秒,問:“你說他怕人碰,怕到什麽程度?”

“暫時還不太清楚,”易晟猶豫了一下,皺眉說道,“有看到他……和別人說話的時候在掐自己。”

“熟人?還是陌生人?”

易晟:“算得上認識的。”

蔣争博在僅有的信息上做出假設:“如果這種行為是經常性行為的話,可能有肢體接觸障礙,不過也有可能只是其他症狀的并發症之一,真正嚴重的不是這個。”

“不過如果只是偶發行為的話也不用這麽擔心,對方可能只是單純的膽子小或者有其他的情緒原因。”

蔣争博稀奇:“你問的人是誰啊,大少爺懂得關心人了?”

易晟:“沒你的事。”

蔣争博“啧”了一聲:“你要是實在不放心,平時就多觀察觀察他的行為習慣。如果真覺得不太對勁,再來找我,不過我目前在國外開學術交流會,你要找我最少也得等上一個月。”

“行。”易晟應道。

“還有你好歹也關心關心你自己吧,脾氣這麽爆,最近該是又沒怎麽睡吧,你再這麽下去鐵人都撐不——”

電話被果斷地挂了。

易晟揉了揉眉心,又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煙夾在指間,他盯着煙看了一會兒,沒點燃,又放回去了。

失眠症帶來的煩躁加倍襲來,讓他覺得心煩意亂。

他知道心理病症軀體化的痛苦,所以更不願意沈和秋也是這樣。

不過他的小夜莺或許只是太膽小了點呢?

深夜,沈和秋從噩夢中醒來。

房間裏的燈沒有開,他躺在床上,等到那種恐懼的顫抖與窒息般的疼痛感散去,才喘着氣從床上坐起來。

他的胃又開始燒疼,一直燒到嗓子眼。

沈和秋一把掀開身上裹着的被子,傾身過去想把燈打開。

他錯估了自己的狀态,手伸出去卻撲了個空,整個人失去平衡從床上滾下來,半邊身子狠狠地磕在地上。

房間沒有鋪地毯,地板涼得發硬,讓他疼到麻木像是要失去知覺。

沈和秋躺在冰涼的地板上,沒有動彈。

他知道自己沒有睡好,是因為他睡前沒有吃藥。

他在害怕沈涵會把他在吃藥的事情告訴沈父,害怕他會被迫回到那個像牢籠一樣的沈家。

也害怕……自己的病會暴露在易先生的面前。

沈和秋抓緊了床腳,冷汗浸透了他的睡衣,他從地上坐起來,縮在床腳,手腳都是冰的。

床邊的衣架剛剛被他帶倒了,挂在上面的西服外套掉在地上。

沈和秋伸出手,吃力地用指尖把外套勾過來,抱在了懷裏。

外套上已經沒有了之前的溫度,但是沈和秋依然緊緊地抱着。

房間太黑太安靜了,安靜得讓他難受,安靜得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在腦袋裏争先恐後地湧出來。

像當初被關在閣樓時那樣,沈和秋顫着嗓子,很小聲很小聲地給自己唱歌。

這樣就不會那麽安靜了,這樣就不會那麽害怕了。

眼前突然亮起來,沈和秋模糊地感覺到了光線,遲鈍地擡起臉。

是天亮了嗎?

易晟打開了卧室的燈,從門外走進來。

卧室頂燈的暖光灑在他身上,沈和秋幾乎覺得他是從光裏走出來的。

“說了難受就要叫我,怎麽總喜歡一個人躲起來哭?”

“抱着我的衣服,可沒抱着我管用。”

易晟蹲在沈和秋的面前溫聲細語。

沈和秋下意識騰出一只手摸了摸臉,确定自己沒有哭,抿了抿唇:“我……沒哭。”

他把掌心攤開給易晟看,上面沒有眼淚。

易晟握住沈和秋的手,沈和秋本能地掙紮了一下,但很快就乖乖地任由易晟握着。

“嗯,沒哭,是我錯怪和秋了。”

易晟捏着沈和秋纖細白淨的手指,把體溫傳遞過去給他暖手,等暖得差不多了,又把人抱到懷裏,一起坐在床上。

“剛剛是不是唱歌了?”易晟讓沈和秋坐在他的腿上,語氣和緩地問。

沈和秋鼻間萦繞着易晟身上淡淡的煙草味,有些安心,但聽到易晟的問題,又倏地緊繃起來:“你聽到了……我沒有、沒有唱歌……”

他說得颠三倒四,額角都開始滲出冷汗,易晟直覺這個問題現在還不能深究,又開口:“那可能是我把外面的聲音聽錯了,不是和秋唱的歌。”

沈和秋的情緒再次穩定下來,大概是方才在地上坐着,渾身都是涼意,易晟怕他冷着,把人抱得更緊了一點。

易晟灼熱的呼吸噴灑在脖頸,酥酥麻麻的,沈和秋能嗅到易晟身上淡淡的氣息,像是凜冽又幹淨的松木香,讓人覺得溫暖又平靜。

他靜靜地在易晟的懷裏靠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擡起頭,臉上的神色有點不自然。

“你能不能不要吹脖子……好癢……”沈和秋小聲說。

易晟怔了怔,反應過來沈和秋是在說他的呼吸吹得脖子癢。

他低頭,雪白柔潤的脖頸就在眼前,喉結微微地滑動着,像是引誘着人去咬上一口。

偏偏誘惑人的罪魁禍首還紅着耳尖,一副癢極了想躲又不敢躲的害羞模樣。

晚餐時喝的那點酒像是突然在血液裏發酵蒸騰了,易晟被燙得心頭發麻,直想嘆氣。

真是要了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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