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人間百态
清早,細風撥開晨霧,花圃新開了幾朵鵝黃色小花,嬌嫩的花瓣沾了幾滴露水羞羞答答地垂在枝頭。堯白近幾日都醒得早,正懶懶趴在屋頂上曬太陽。耳邊聽着遠處村舍裏雞鳴狗吠聲,他翻了個身,想着自己五感恢複通達,這異常漫長的三個月總算要過去了。
小路上傳來急促輕快的腳步聲,堯白順着看了一眼,對正在廊下修補窗紙的聞不凡說:“小孩又來了。”話音剛落,半掩的木門被從外推開,孩童脆生的嗓音像是清晨出山的飛鳥,“叔叔叔叔!我來啦。”
這小孩就是上回在路上揪住聞不凡要摸摸堯白的那個孩子,自從那次得了聞不凡的邀約,隔陣子就要來一回。他懂事乖巧,嘴巴又甜,和田埂上那些上蹿下跳鬧人心慌的孩子不同。堯白精神不濟的時候居多,他便坐在一旁,下巴搭在胳膊上看他,有時候實在想摸,也會問聞不凡,“他的尾巴好漂亮,我可以摸一摸嗎?就碰一下,保證不吵着小鳥睡覺。”
若堯白沒有明顯拒絕,聞不凡便會點頭同意,“就一下。”
“好的!”他說一下,就真的只是伸出一根小手指輕輕一碰,完了便十分雀躍朝聞不凡喊:“我摸完啦!”
後來堯白開始掉毛,總被小孩贊漂亮的尾羽一根也不剩了。小孩第一次看到光禿禿的他就愣住了,小孩不懂掩藏情緒,瞪大的雙眼裏滿是不可置信的震驚。連坐的地方都比平時離得遠。堯白把頭塞回翅膀底下,有些難過。過了一會,他聽到凳子移動的聲音。小孩趴在他跟前,小聲溫柔地說:“小鳥你痛不痛啊?”
堯白愣了愣,忍着酸澀在翅膀底下睜開眼。他看到小孩擱在桌上的小腦袋,正一動不動地看着自己。對堯白來說“憐惜”遠比“嫌棄”更令人難以招架。
“不痛。”堯白輕聲回答。聽在小孩耳中當然只是一聲低哼,這下他更心疼了,雙手小心翼翼地在堯白身上拍着,他哭泣難過時娘親就是這樣拍着後背哄他。
後來他的羽毛慢慢長出來,身子也竄了幾倍。小孩再看到他時高興地不得了,圍着他左右蹦跶。
堯白看着竄進院子裏的小孩,忽然覺得這幾月過得也沒那麽糟糕。
“大鳥大鳥!”小孩趴在窗戶口朝裏喊,“我來找你玩!”
堯白暗自嘆了口氣,小孩從前叫他小鳥,如今時過境遷,又很合時宜地改口叫大鳥。倒不是他端着鳳凰的尊位瞎矯情,只是這很沒辨識度的名字實在不中聽,再不濟叫聲“漂亮大鳥”也是好的啊。
他落在木階上,張嘴叫了幾聲。小孩回過頭看見他 ,便噠噠跑過來蹲在他跟前,十分有禮貌地打招呼:“大鳥,早上好。”
待到遠處屋舍升起炊煙小孩才告別回家,臨走時戀戀不舍地拉着聞不凡,說以後不能常來了。
“爹爹要出遠門,娘親要帶我去外租家住。”小孩說:“外祖家住很遠,要坐馬車才能到。”
堯白不能理解凡人的很遠是多遠,也不能理解“不能常來”是何種程度的分別,于他而言凡人的一生也不過是窗間過馬。小孩也一樣,似乎也覺得再見不是難事。所以他也沒表現得太難過。聞不凡把他送到院門口,他像以往那樣揮揮小手,然後順着小路回家。
堯白站在屋頂上看了好一會,看到小路上人來人往,突然說:“我想去市集看看。”
聞不凡對他的要求絲毫也不意外,點頭說:“明天去。”
堯白沒再說什麽,又懶懶躺下曬起了太陽。 半眯着的眼看着院外,恍惚間想起他三哥黃黎說過凡人是不死不滅的生靈,但是他們生死都在瞬息,輪回之後前塵過往都會忘去。他們有不加掩飾的貪欲和情欲,有所求就有所苦,有人掙紮有人找尋,來來去去便是人間百态。
人間百态,堯白望向遠方,多富有生氣的詞啊。這山樹流水,花草人海哪一樣都比九天上冷冷清清的梧桐林好。
因惦記着要上街,第二日堯白依然早早就醒來。他現在的體型實在不似尋常凡鳥,去的又是人多的地方,為了少生枝節只能委身趴在背簍裏頭。好在竹編背簍四周都是空隙,不至于趴在底下什麽也看不見。
堯白起初靜靜趴着,路上人漸多的時候便伸着頭往外看。不大一會就到了一處石砌的高牆底下。這是堯白熟悉的,人界人最熱鬧繁華地方就是這是這種高牆圍成的地方。這處集市比堯白以往見過的更繁忙吵鬧些,一群人排着長隊從城裏走出來。聞不凡跟着人群站至一旁,給這些人讓路。
堯白覺得奇怪,嘀咕了句:“怎麽都是男人?”
聞不凡背着他進了城,裏面的情形卻和城門口截然相反。寬闊的街上行人寥寥,間或有人也是行色匆匆的模樣。聞不凡站在名叫“米食記”食店門口愣住了。堯白透過縫隙看過去,只見大雙開的店門只開了半扇,半掩不掩,似乎沒有開門迎客的打算。
聞不凡走上前去,推開半扇門,叩了叩門板朝裏叫道:“老板,買一只烤兔。”
裏頭依稀有腳步聲,卻遲遲不見人出來。聞不凡只得走進去,又叫了一聲。裏頭先是有人交談,接着才有個人影從裏院出來,卻不是他熟識的店裏夥計。
來人穿着做工精良的長衫,像是掌櫃管事一類的。那人走近先是一頓,接着“哎”了一聲,頗意外地道:“竟然是你。”
堯白順着往上看,這才看清那人的模樣,正是那日在田地裏遇上那位長得頗好看的男人。只是他之前一身利落短打,是十分正經地莊稼人模樣。如今發髻高束,錦衣在身,竟有些不敢認了。
聞不凡卻沒認出來他,站在原地面色疑惑。
“你不記得我啦。”年輕人興致勃勃地幫他回憶:“上回我去莊子上巡視,正遇上你帶着你那鳥在窪地割草。我問你那鳥是什麽品類,你不肯告訴我,還非說那鳥很貴我買不起。不記得啦。”
聞不凡這才點頭:“記得。”他看了看空蕩蕩的店裏,甚至連凳子都還整整齊齊地放在桌子上,“我來買東西。”
“唉,”年輕人嘆了口氣,用看似平和的語氣道說:“不賣啦,這個店今天就要關了。”
堯白第一反應是再也吃不到合胃口的烤兔肉了。他輕輕啄了啄聞不凡後腰,示意讓他問問緣由。
“為何要關?”聞不凡問。
“你們方才過來的時候應該遇到官府帶人出城了吧。”他繞進櫃臺後面,彎腰在貨櫃裏扒拉出一壺酒,又摸出兩只白瓷杯子,“喝點嗎?”
沒等聞不凡回答便利索的添了兩杯酒,端了其中一杯一口喝盡,這才說:“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要打仗。我家的長丁被征走不少,人手不夠店子沒人看管。只能把能關的都關了。”他指了指門外,“你瞧,這條街沒剩幾家店還開着。得虧我是家裏獨苗,不然也得讓他們拉走。”
堯白忽然想起那小孩說他爹去出遠門,十有八九是被拉去上戰場了。
年輕人像是不太能喝酒,一杯下去臉色已然紅了大半,“看你的模樣像是富貴人家出來的,趕快回家吧,外頭的日子要不好過了。你家是哪裏的?”
聞不凡頓了頓,說:“南邊。”
“南邊?”年輕人眯着眼,醉意上來,“南邊更慘,聽說鬧瘟疫好幾個月了,死了好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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