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拜托了
11月24
七天。
—
下雪了。
太宰打開了窗戶。
我能看到絨羽一樣的雪自窗外而來,落在我的面前,當墜落在地板上的時候便會融化。
只留下一小塊深色的印記,也是存在過的證明。
今天是住在這個閣樓的第七天……好吧,或許是被關在這裏也說不定。
期間,愛德蒙一直沒有回應我的呼喚,明明有他在的話,一切都将很容易解決。
我能夠聽得到愛德蒙的呼吸,卻得不到他的回應。
他在想什麽?太宰在想什麽?我……又在想什麽?
[人間失格]
說實話,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我的友人竟然有這麽bug的能力。
只要他還握着我的手,或者能夠觸碰到我,魔術就無法對他産生作用。
感覺再也不能直視《人間失格》這本書了,都是時臣的錯!
深刻懷疑太宰用手铐的目的!這麽近的距離還有什麽能對他奏效嗎?八極拳倒是可以,但是這樣的話豈不是要把人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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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惡!
“——寫完今天份的日記了?”太宰從沙發的背部冒出頭來,他将上半身整個搭了過來,手臂挂在少年的肩上。
立夏感受到肩上一重,緊接着便是耳側傳來的,緩慢冗長的呼吸。
氣流拂過他的面頰,似乎帶走了窗外的霜雪微涼。
“嗯。”對于這樣的距離,少年早已見怪不怪。
“武偵那邊,似乎一直在找你。”少年聽到了太宰發出的一聲輕笑。
“……怎麽可能把你交出去。”薄薄的吐息,吹在頸側。
對于這樣的處境,他不可能不感到憋屈,但是卻又拿太宰治毫無辦法。
就像是他不能夠明白,為什麽太宰那麽篤定……他會走向死亡一樣。
時間大概是‘第一天’的時候。
太宰曾死死的捏着立夏的手腕,一遍又一遍的說……‘不要去,你會死’。
“我不會死。”像是從那一天開始便留了下來的習慣,立夏每天都會重複這句話。
他用那種輕松到無所畏懼的聲音說道:“別那麽擔心,我要去成為勇者,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
少年用微笑,說着連自己都騙不過的話。
而此時,他眼睛藍的深湛,沒有半點帶有銳利意味的攻擊性。
太宰臉上的神色空到近乎一無所有,他就那麽定定的看着少年,以及那雙天上藍的眼睛。
不知道為什麽,立夏莫名從那張隽秀好看的臉上讀出了難過。
半晌後,太宰開口了——
“騙子。”
“說謊的人可是要吞千根針的啊,立夏君。”他唇角帶笑,而眼底卻沒有任何情緒,以至于那雙鳶色的眼眸顯得荒蕪,寸草不生。
雖然是閣樓,但是卻不算低矮,暖氣開得很足。
窗戶打開後,外界的空氣與熱流交融,留下了的溫度不至于讓人感到寒冷。
無論是家具還是地板,都被打掃的很幹淨。
非常潔淨,又不至于令人感到壓抑的空間。
也正是如此,立夏才會阻止自己深思下去。他害怕得出那看似平靜的水面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實。
“……我沒有騙你,也沒有說謊。”立夏搖了搖頭,将視線垂落在地面上。
緊接着,他感到太宰的手環繞過他,緩緩伸在了眼前。
立夏注視着太宰纏了繃帶的手,在眼前的距離愈發近了起來。
額頭上傳來一片溫熱的觸感。
少年這才意識到,太宰掀起了他的額發,将掌心覆蓋在了他的額頭上。
“——那麽。”太宰看着他,“你為什麽在哭?”
立夏愣了愣,下意識的擡手,摸了下自己的眼角。
指尖所觸摸到的皮膚,是全然的幹燥,沒有半點濕潤的意味。
“不是指的這個。”太宰的聲音很輕,眉眼也很和緩,卻能夠感受到他的認真:“我是說,透過你的眼睛,我看到你在哭。”
你的內心在下雨。
“……”立夏臉上虛浮的笑意凝固了起來,看上去僵硬到有些滑稽。
“沒有欲求的人是活不下去的。”手铐間的金屬制鏈條碰撞,清脆又刺耳。
立夏感受到,太宰握住了他的手掌。
能感受得到掌心的紋理,能看到彼此手背肌膚的顏色。
沒由來的,立夏想到了對方曾兩度問他的一句話……‘你想要什麽’。
太宰沒等他回答,而是向他求證道:“你說要去成為勇者。那麽,會有人歌頌你為‘英雄’嗎?”
“……”立夏仍然是沉默的。
“對吧?”太宰眼中的光有些暗沉,他捏緊了扣住少年的手的指節,繼續道:“關于‘迦勒底’我了解的只會比你想象得多。”
至此,立夏已經明了友人所有未說出口的話,也不需要太宰将所有一切全部剖析在他的眼前了。
那沒有意思,只能算得上是自欺欺人。
應該說不愧是太宰治嗎?
僅憑着只言片語的推敲,以及粉飾太平時候的一舉一動,他就已經近乎推斷出了一切。
以及立夏沒有告訴他的,自己曾死亡過的事實。
也正因如此,才想要阻止他再一次走上同樣的路。
關系極為要好的人,通常都是這樣。
可以縱容你的一切,包括無傷大雅的惡作劇,哪怕在他的部下前對他摸摸頭也無所謂。
甚至将港黑大樓的一整層清場,只為了維護立夏認知中的,屬于他的‘世界’。
只除了一點。
那就是看着少年死去。
所謂‘勇者’,就是地上的神明,是降世的救世主。
是在一切分崩離析無可挽回時的救贖,是以一個人的扭曲,背負着整個世界去負重前行。
直至那比大山還重的壓力将其壓垮,直至再也無力邁出一步。
所以,太宰一直一直都在對少年說……‘你會死的’。
但是,也只有一點,他敏銳到可怕的友人說錯了。
“——我并非毫無欲求。”少年的神色染上了些許困惑,“事實上我甚至并不知道,究竟在什麽時候,我帶給了太宰這樣的感覺。”
“無欲無求是聖人的事。”少年用比湖泊還澄澈的眼睛注視着太宰,言辭間滿是堅定:“而我……只是個人類。”
“那麽,你想要什麽?”這是立夏第三次聽到這句從太宰口中問出的話。
而這一次,他面對質問不躲不避,直面回答道:“活下去。”
“我相信太宰早就知道,這并不是從前的我所存在過的世界。”少年的笑容依舊溫暖如初,眸光清澈,“或許是在我對你說‘一萬日元上并不是福澤谕吉’的時候,或許又是我所沒有察覺的更早之前。”
“差不多。”太宰點了點頭。
“我啊,雖然自稱勇者,實際上只是個膽小鬼。”少年的微笑裏,第一次帶上了怯弱,“怕高,怕火,怕做噩夢,還怕突如其來的聲音。”
“我知道。”太宰的神色沒有一點晃動,顯然早已知曉了這些,“畢竟從69層向下看的時候,你可是吓到要挂在我身上了。”
但是,太宰沒有說……
那時害怕到瑟瑟發抖的少年,即使眼睛裏寫滿了對高空的抗拒與畏懼,依舊言辭堅定的對他說――
“我肯定抓得住你。”
太宰你放心,我肯定抓的住你。
是的。
害怕也好,膽小鬼也好。
就像少年所說的那樣,如果太宰一旦跳下去,一旦有墜亡的可能。
那麽,他就會去抓住太宰。
從那一天起,太宰就了解了眼前這個少年的本質。
他會抛棄害怕與恐懼,懷揣無限大卻又無限小的願望,穿越冷酷無情的世界。
于是,太宰更加收緊了與少年十指交握的手。
“那個時候,晴空塔上。”他驀然提起了這件事,“其實有那麽一瞬,你是真的想要死去的吧?”
這次,立夏回應了太宰。
他學着太宰的樣子收緊指節,用力至指腹泛起缺失血色的蒼白。
“是的。”少年回答道:“但是不行。”
“我不可以害怕,也不可以停下腳步。”他神色懇切的說道:“因為我還沒有死,也不能死。”
受傷很疼,從高空掉落很害怕。
海水從鼻腔湧入肺葉也很不舒服,身體被子彈貫穿的那一刻更是像破了個洞一樣再也感受不到溫暖。
但是――
他神情誠懇到近乎祈求,清澈到不染塵埃,“世界或許不再是原來的世界,人也依舊是人。”
“福澤先生,亂步先生……”少年開始數起了人名,“織田作,中也,赤也,夏目。把瀕死的我從死神那裏搶回來的與謝野小姐,公車上分給我蜜柑的老者,咖啡店中向我傾訴的醫生,只收了我一個打工仔的……并不寬裕的咖喱店老板。”
少年在友人近乎晦澀的目光中,念出了那些遇到的人和事,“還有我最好的朋友太宰治。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我遇到了很多溫柔的人。”
“我不溫柔。”太宰否定道:“溫柔的人不會給朋友添麻煩,也不會把‘朋友’關起來。”
“說起來……今天是第幾天了?”他神色冷硬,像是不會流淚的石頭,“啊,對了。是第七天。”
“不是那樣。”绮纨之歲的少年啊,眉眼濯濯,笑顏明秀。
“太宰是個很溫柔的人。第一天的時候告訴我不要去,因為‘會死’。第二天的時候擔心我趁着你不注意跑出去,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所以連半夜都有驚醒。”
“第三天的太宰問我想不想聽你念書,雖然我拒絕了。”
“第四天的太宰讓部下去名店‘清和’,帶回來了我們曾經一同吃過的和食。第五天的太宰給我剝了蜜柑……以及昨天的太宰,告訴我今天會下雪。”
少年那雙清透的藍眼睛裏綴上了期待,他向太宰問道:“今天的太宰要做什麽呢?”
“……”太宰治沉默了。
他用手松松圈住少年的手腕,一言不發。
“……這樣啊。”少年笑笑:“那麽,第七天的藤丸立夏,想聽太宰念書。”
立夏不知道現在應該怎麽去形容對方的目光。
大概就是‘呼――’的一下燒灼了起來,像穿越光年而來的星火,耀眼又明亮。
“好啊。”太宰說道:“你說過‘我果然還是認為太宰先生應該去寫書的’,所以我寫了書。”
太宰從大衣裏摸出一疊皺巴巴的稿紙,将覆蓋其上的,空白的那一頁翻開。
“――夕陽的光線在煙霭中消解、沁潤,因此暮霭才變成這種柔和的顏色吧。這暮霭慢慢地飄散,隐入樹叢間,走在道路上,撫摸着草地,就這樣把我的身體輕柔的包圍住。”
立夏坐在沙發上,安靜的聽太宰念着自己寫的書……不,現在或許還稱不上書,只是一點點片段。
太宰捏着稿紙的手似乎有點抖,又好像只是窗外吹來的風所帶來的錯覺:“甚至連我的一根根頭發,都悄悄然地微微地映照着光線。這光線就這樣輕柔的撫摸着我。”
“這天空更加美麗。我生平……第一次想對這天空致以敬意。”
太宰念完了,然後,他告訴少年拟訂的書名――
“《奔跑吧!梅勒斯》。”
立夏笑了起來,再次确定的說道:“太宰,果然是個溫柔的人。”
他确實對太宰治寫的書有過猜想,念出來的會是什麽?
人間失格?斜陽?
直至太宰念出的片段,打亂了少年所有的猜測。
文豪太宰治一生中少有的,健康明朗的作品《奔跑吧!梅勒斯》。
第七天的太宰為立夏念了自己寫的書。
然後――
他緊緊箍住少年的腰,并對有着好看藍眼睛少年的少年說:
“你說過會救我。”
立夏無言的點了點頭。
“你不在了的話,說不定我會死在沒人知道的地方也說不定。”他以平淡,訴說着自己的死亡:“這樣,也沒關系嗎?”
[……愚昧!]
這七天一直安靜的像是連存在都是錯覺的岩窟王,終于發出了聲音。
震怒的,斥責的。
緊接着,他就看到影上那少年的目光,由微不可察的動搖,轉變為了全然的堅定。
事情還是向着他最不想要的發展走了下去。
“――你說得對。”少年的聲音如此嘹亮,似能貫穿世界一般振奮,卻又悲傷到跌落塵埃裏消散。
“我的欲求,就是活下去,我希望太宰能夠活下去……長長久久,歲歲年年。”比淚水還溫柔的笑,像悲傷一樣的溫暖。
“菲尼斯·迦勒底,人理存續保障機構。”少年向他解釋了迦勒底的真實,“如果人理毀滅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會存在呢?”
“我一直都覺得,太宰能做我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謝謝你。”少年微笑着向他道謝,一如之前微笑着向他作別:“謝謝太宰願意陪我去看南河川的煙火,陪我吃最棒的料理,甚至翹掉工作陪我一起坐在街邊無所事事,一起看港口看往來的渡輪和游過的魚。”
“真的,非常感謝。”在生生念念的道謝聲裏,太宰漸漸松開了手。
少年伸手,一下一下輕撫着太宰的脊背:“或許未來的我,會承載現在的我所不能想象的重量。”
那雙眼睛愛憎分明的,像分隔天地的線。
“但是我願意背負。”現在,他用這樣的目光注視着太宰……只注視着太宰。
“――因為你。”
少年的聲音裏帶着些流轉不暢的梗塞。
他眼睛裏的色調,藍到壯闊昂揚,高頌着人類勇氣的贊歌。
他沒有長槍,沒有破盾,也沒有瘦馬。
他也不是懷揣着騎士之夢的唐·吉诃德。
他缺點挺多的。
沒心沒肺得和港黑幹部做朋友,花錢有時候有點大手大腳,上課還開小差,競技類手游苦手到不行。
經常想一出是一出。
就是這樣一個很普通的少年,他卻願意為了現世的友人接受這個不曾屬于過自己的世界,并為之付出自己的全部。
哪怕看不到未來的路,哪怕再一次溺死在那場補全救世的計劃的旅途中。
哪怕那未來,與他小小的栖息之地,将隔了整整的一生。
“我得……救你啊。”
“……嘿。”太宰将下巴擱在少年的肩窩裏,明明在笑,聲音卻沉到發澀,“別這樣。”
立夏感覺到肩窩處傳來的濕潤感,有水沾濕了肌理的線條,隐入初冬大衣厚實的布料裏。
色調清潤的藍,留不住的風景。
既然如此,那麽,便去追逐光陰吧。
“拜托了,帶上我一起走吧。”太宰治始終沒有擡頭。
有什麽東西在他說出的話中破碎流離,向着更高的地方,逆流而上。
“讓身處這個腐化的世界中的我……從夢中蘇醒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