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刀者鄉程
歐陽垠又在喝酒。
不知什麽時候起,他喝的酒越來越多了。他知道歸川門姑蘇這個堂,在他手裏不算蒸蒸日上,于今言對他并不滿意。
他曾經給掌門寫過一封信,說他打算辭去堂主,回錢塘去。于今言回信談了一番師兄弟往日的感情,對他的要求只字不提;他于是明白,錢塘已不再是從前那個故鄉,歸川門也不再是從前那個家了。
他想過離開歸川門,遠走天涯。他一生的夢想只不過是成為一個用刀的人。
當初赴姑蘇前,他曾去錢塘城外的南屏山,拜訪過一位用刀的人。除了自己的恩師,他很少心悅誠服敬重過一位刀者。杜西洲是例外。
在杜西洲家的竹亭裏,他向那位刀者請教刀法。
杜西洲一邊烹茶,一邊笑道:“我已經不再用刀,我的路數也和你不同,但歸川刀在你手裏很有意思,如果有機會,你倒可以會會一個人。”
他問:“不知前輩說的是誰?”
杜西洲說:“且惜愁。”
他一聽驀地心動,忙站起來:“流水刀不問江湖,大多數時候也不在江湖,我聽說前輩和她很有交情,不知前輩能為我引薦麽?”
“唔……抱歉。”
見他失望,杜西洲笑道:“你以前會過天下劍首白雲劍,對葉平安來說,四海之內皆朋友,只要你的刀有意思,就能坐下暢談一番。可流水刀不一樣,她不喜歡人多,我不能自作主張,帶你去見她。”
“聽說她會來拜訪前輩。”
“偶爾。”
“不知——”
“不知。”杜西洲笑道,“她神出鬼沒,遇不遇得上,全看緣分。”
他心中大感興趣,忘記了禮貌,問:“前輩和流水刀如果交手,能有幾分勝算?”
“‘能有幾分勝算’。”杜西洲重複一遍,說,“這話聽起來,好像我贏面很小。”
他登時十分尴尬,正想找補些言語圓圓場面,杜西洲一笑說:“贏面不是沒有,然而确實不大。我如果和她交手,她應該會用一招‘追洪’,那一招我見過幾次,又簡又正、又輕又沉,簡直不給活路,我真的很喜歡,葉平安和她較量過一次,也拿她沒有辦法。”
“前輩難道沒和流水刀較量過?”
“沒有。”杜西洲微微一笑,說,“我既不想輸給她,也不想勝過她。對我來說,她只是一個偶爾可以談刀的朋友。”
歐陽垠笑了一聲。
他很多次想起來,都很羨慕南屏山上那個人。
不光因為那個人的刀法太好——有一個可以談刀的朋友,他以前不覺得,但現在知道,這太難得。
多年過去,歐陽垠沒有再回過錢塘,也沒有再去拜會過那位刀者。他其實也不想去,因為他已經開始懷疑,他究竟是不是一個用刀的人。
他可能不算是。他只是歸川門的堂主。
大概一年多前,歐陽垠在堂裏獨自沉思徹夜,幾乎下定了決心要走,但他回家,看到妻子,和幾個孩子。他的妻子是嚴州陸家的女兒,她嫁給他,不是為了嫁給一個漂泊無定的落拓刀客的。
歐陽垠莫名覺得,可能他妻子對他也不滿意。她當然也有眼睛,看得到于今言對他心存芥蒂,也看得到在他手下,姑蘇這個堂的窘境。
于今言曾經和他很親密。
歐陽垠有時想,如果當年那件事沒發生,會怎麽樣。但他知道,這麽想沒有意義。
人一生中有一些日子,似乎很尋常,但那一天過後,其實變得已經太多。
歐陽垠記得那天,師父于行難把他叫到跟前,對他說:“阿垠,我要你去辦一件事。”
他完全沒多想,只是答應了一聲。
師父看着他,半晌,忽然問:“你知道你師弟迷上了一個姑蘇的□□?”
他當然知道,但被冷不防一問,不禁有點尴尬。支吾一會,笑說:“師弟逢場作戲,沒什麽大不了。”
于行難笑了一聲。
“哦?逢場作戲——只怕這場戲,今言想要真作了。”
他笑說:“師弟不會這麽糊塗。”
于行難一哂,“你這麽說,是因為你還不知道,今言背着人,偷偷雇了一個人去姑蘇。我的兒子,我不會不知道他。他怎麽盤算,并不難猜——阿垠,今言的親事很近了,我不想這事情鬧大,叫整個江湖都看我歸川門的笑話。”
“是,師父。”他說。
于行難說:“你去一趟姑蘇,解決那個女人。總而言之,讓你師弟絕了念頭。”
歐陽垠不禁遲疑。
于行難看了出來,輕輕嘆了口氣。
“我知道,這委屈了你的刀,但這件事只有你能做,我不想讓別人再知道這件事。那個今言派去的人,你最好也讓他不要再說話。”
“那是無辜之人。”
“不錯。”于行難說,“可惜大局着想,有些事不得不為。”
歐陽垠猶豫不決,“師弟他……”
于行難搖頭,說:“人一生,會有太多岔路;有些路走錯,可以回頭,而有些不能。我是為今言好。今言現在恨我,可能也會怨你,但終有一天,他明白過來,将體諒你我的愛他之心,他會感激你我。”
歐陽垠沉默很久,最終低頭說:“是,師父。”
師父過世多年,他不知道師弟最終有沒有體諒父親的愛子之心。但他知道,關于這件事,師弟此後再沒提起過一句,他自己幾次想說,都被師弟打個哈哈敷衍過去——師弟從沒有諒解過他。
那個朱青,也确實是一個特別的女人。
據說她嫁給陳魚後,陳魚對她很是敬重,甚至一些大事都會和她商量。他也想過,究竟後不後悔當初放過那兩人,他說不清,但只有一點他的确覺得遺憾——可惜,她不能嫁給于今言。
世上的事啊,實在難說。
歐陽垠喝光了壺中的酒,猶豫要不要叫人再送一壺來。午後開始,天逐漸陰沉,好像要下雪了,他不喜歡姑蘇的雪。
他微醺地站起來,然而頓住,搖搖晃晃的身體頃刻間變得很穩。
他微微側耳,不語片刻。向一片梅林問道:“哪位朋友光臨寒舍?”
那地方空無一人,有個瞬間,歐陽垠自己也有些疑惑,他或許喝過頭了。但薄暮的寒風中,梅林小徑上出現了一個人。是一個蒼色布裙的女人,緩步走來。
歐陽垠的目光落到她腰間的刀上——非常普通的刀,但歐陽垠無端知道,那可能并不普通。
“冒昧拜訪。”她說。
歐陽垠冷笑一聲。“你既然知道冒昧,為什麽還要不請自來?”
“抱歉,”女人語氣平靜,“我想和歐陽堂主談幾句話。”
歐陽垠并不買賬。
“笑話,你說談就談,那麽方便?你先把名字報上,你既然有刀,父兄是誰,師承何人?”
女人的面容看不出一絲愠怒。
她沉默一會,報上名字:“且惜愁。”
歐陽垠最後一絲酒忽然醒了。
後來歐陽垠想起這一刻,他想陳魚如果知道,一定笑死,流水刀在姑蘇城裏逗留了整整三天,他陳魚查也查了三天,歐陽堂主竟然懵鈍不曉,遲遲沒察覺。他想于今言如果知道,應該也會冷笑起來,歸川門姑蘇的堂主,果真屍位素餐,毫無用處。
這時日落天暗,陰雲低垂,他的刀放在一邊。
“我沒想到居然是流水刀!”歐陽垠笑道,做了個“請”的姿勢。“我正在喝酒,不知有沒有這個面子,請刀尊也喝一杯?”
“我不為喝酒而來。”
“你當然不為喝酒而來,”歐陽垠說,“可你來了我家,就是我的客人,請坐。”
且惜愁淡淡一笑。
“歐陽堂主還是先問問我的來意。”
歐陽垠笑容還在嘴邊。但他心裏那下意識的欣喜之情,漸漸散去了。他自嘲地想,他不是杜西洲,天下刀尊流水刀,當然不會是路過來玩的。
“我對流水刀慕名已久,可惜緣铿一面,”他嘆了一聲,“我一直抱憾,因為我一直很想見識見識流水刀。”
且惜愁還是淡淡一笑。“歐陽堂主最好不要見識。”
“這話的意思,”歐陽垠說,“刀尊這次來,是要找我麻煩?”
且惜愁說:“我來,只想問一件事。”
“請說。”
“你應該記得,”且惜愁說,“有一年大寒時節,橋門碼頭,你殺過一個同樣用刀的人。”
歐陽垠思索一瞬,眼中露出一絲驚訝。
面對這個同樣不動聲色的女人,他忽地沉默;他或許沉默太久了,只見夕陽垂落,四處掌起燈。一名家人帶着酒過來,顯然打算給家主添酒,猛見到外人,吃了一驚。
歐陽垠揮手讓家人退下。
“不錯,”歐陽垠點頭,“我記得那個人——我奉師命殺他。刀尊為了他來?”
“嗯。”
歐陽垠沉吟,笑了一聲說:“那個人是條漢子,可惜不巧,他辦了一件不該辦的事,去了一個不該去的地方。如果換個場面,他是個可以喝酒的朋友。”
且惜愁冷冷說:“可以喝酒的朋友?”
“原來刀尊認識他?”
“我認識他的妻子。”
歐陽垠不由一愕,問:“那位娘子是誰?”
且惜愁說:“她叫孟如春。”
“孟——如春?”
“你不會認識她,也不必認識。”且惜愁并不在意他的迷惑,“你只須知道,我為孟如春而來,是這個女人,向你問丈夫的下落。”
歐陽垠說:“原來如此,流水刀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來,是要為故人報仇?”
且惜愁搖頭。
“我這位朋友已經去世,她去世前并沒有囑托我報仇,她究竟怎麽想,我不知道。我也不能随意揣測她的心意,擅自主張。但我要弄清楚這件事,給她一個交代。”
歐陽垠一哂:“原來如此。”
他一伸手,娴熟地拿起刀,就同一生中無數次拿起刀一樣。他緩緩拔出刀,凝視着雪亮刀鋒。
“你大概知道,”歐陽垠微微一笑,“多年前,受師父邀請,那位與你齊名的劍者,天下劍首白雲劍,曾上歸川門做客,我向白雲劍請教過——可我畢竟是一個用刀的人,多年來,我更想一會流水刀,我曾聽另一位刀者提過,你有一招‘追洪’,又簡又正、又輕又沉,如果此生沒機會見識,我不會甘心。”
“我說過,你最好不要見識。”
“恕我直言,”歐陽垠說,“現在是你求我。只有我知道你想知道的事。”
且惜愁看着他。
歐陽垠的目光和她迎上。
“只要你答應,你想知道什麽,我全部告訴你。”他輕輕笑了起來,“請你放心,如果死在流水刀下,我并不埋怨。”
這女人的神情仍然沉靜,身姿也沒有變化。
但歐陽垠知道,她一定會拔出刀。江湖傳聞,天下刀尊流水刀,不是一個性格優柔寡斷、會心慈手軟的女人。像這樣的傳聞,通常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