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江湖路遠

破曉時,且惜愁望着姑蘇城外蕭蕭寒林,而遠處鐘聲回蕩在冬季的空山中。她腳下的小徑通向樹林深處,那裏埋葬着一個人。

一個孤身滞留已經太久的客人。

且惜愁希望孟如春此時能在這裏。如果那個女人在,不知她會怎麽做。

也許在多年的痛苦和等待後,她仍将流下眼淚。也或許她只是傾聽着寒山寺的鐘聲,沉思她一生已失去的希冀、快樂和年華。

且惜愁向林中走去。

江湖太大了,行走此間的人,信奉的東西太多,有倫常,有師尊,有家學,有派別,有形形色色的道義,在這些太重要的事前面,一個人就太小了。而一個畫面之外的女人,她的悲痛,就更算不了什麽,太輕易便淪湮在這荒白郊外。

此前此後,無人會問一聲。

杜西洲望着碼頭來來去去的船只和人群。

很多年前,他就是在這碼頭附近,撞見一位繡娘做活計,十分好手藝。他突發奇想,請那位繡娘繡了一幅手帕。

繡娘笑問:“不知哪位娘子,喜歡手帕上有個睚眦?”他笑而不語。

那個女人來作客時,看着他給的手帕也不語,過了片刻才說:“這是睚眦。”

“當然。是不是栩栩如生?”

“你認為,我很好鬥?”她問道。

杜西洲忍不住微笑起來。

那是個沉默的女人,江湖上人人都說,那女人孤僻不群,難以揣摩。然而她其實是個好相處的人,杜西洲從認識她起,就沒見過她發脾氣,她很耐心,有時她避開一場紛争,對方甚至不知道,他們究竟惹了一個什麽樣的人。

而她心情好的時候其實很多,她來拜訪時,只要買一尾好魚,她就會高興。她高興的時候,不拿筷子的那只手,指尖會不經意放在桌面上,輪流無聲地敲擊。

杜西洲經常想起那個女人。

她是一個他尊重的人,他心中十分在意這種尊重。她也是一個他所佩服的人,他知道,當她看着他時,這種佩服一樣存在,所以他很滿意。

她是一個不能失去的朋友。

江湖路遠,失去太容易了。

杜西洲望着由北而來的船。酒鋪的老掌櫃這時送上酒來。

“咦,你今天又來了?”老掌櫃說。

“我不能來?”

“杜先生大前天來過,前天來過,昨天也來過——怎麽回事,這幾天酒瘾很大啊。”

“借酒消愁,消不掉,就只好天天來了。”

老掌櫃奇道:“你有什麽愁,這麽難消?”

杜西洲嘆了口氣,“人生在世,苦比甜多。”

老掌櫃說:“我看,杜先生的眼睛,一刻鐘裏倒有一刻半鐘盯着河上的船,我看不是苦多,是甜一直沒來,什麽時候等到了那個甜,苦也就沒有了。”

杜西洲的視線從船移向他,老掌櫃知道這意思是嫌他話多,放下酒搖頭走了。

老掌櫃四面忙了一會,忽然發現,那張桌子上酒還在,桌邊的人不見了。老掌櫃大奇,各處張了一陣,沒有張到。偶一擡頭,老掌櫃見外面道路上,杜西洲微笑着徐徐經過,杜西洲當然沒有注意到自己這個老頭子,他身邊有一個女人。

老掌櫃又搖搖頭,甜來了,明天的酒錢賺不到了。

來錢塘的船上,船家笑道:“原來娘子竟和陳幫主交情這麽深?我要早知道,那天哪裏好收你的船錢?”

“我們交情并不深。”

“娘子真是客氣!”船家笑了起來,“陳幫主和他家娘子親自送你上的船!你可知道,這些年來,值得陳幫主親自送的人,越來越少了。你是他們的老朋友?”

且惜愁沒有回答。船家見多識廣,也不再問。

擡頭看去,錢塘不遠了。他們已經從一座繁榮的城,到了另一座繁榮的城。一樣熙攘的碼頭,一樣如織的船。

也許只有一點不同。船家向碼頭靠去時,發現碼頭的人群裏面,有一個人望着他們的船——準确地說,他望着船上的這個女人。船家見過太多旅客,當然看得出,這個人是來接船的。

船家轉頭一看,女人不知何時竟已不在船上,只留了一串船錢。

船家忙擡頭張望,見那女人站在接船人的身前,她雖然背對着船,但船家可以看到那接船人的笑容。船家見過太多旅客,當然看得出,接船之人的笑意由心底而來——那是因為至親友愛之人終于平安歸來,重聚了。

原來在錢塘,這位娘子不是獨自一人。

“西洲。”且惜愁說。

“噫,你果然來了。”

“你怎麽知道我今天會到?”

“我一向料事如神。”杜西洲問道,“你一切順利?”

“嗯。”

“那個陳钺在姑蘇?”

“嗯,他在姑蘇還有兩個朋友,他們想為他再做幾場法事。我托付給了他們,就先回來了。”

杜西洲輕輕一嘆,搖搖頭。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你可以告慰那位繡娘在天之靈。”

杜西洲讓她走在身側,說:“我還想問你一件事。”

“我知道你要問什麽。”

“是麽?那你說,你肩膀後面……”

且惜愁微微一笑,“一點小傷。”

“是誰?”

“歐陽垠。”

杜西洲不禁意外,“歐陽垠?你是說,于今言的師兄?”

“不錯。”

杜西洲好奇地摸了摸下巴,說:“歐陽垠?雖然我們又有一段時間沒見,但你即便成天睡覺,好像也不至于……”

“我失誤了。”

“你,”杜西洲說,“失誤了?”

她當然不是說笑,杜西洲卻笑了起來,追問道,“怪事年年有,你哪一招失誤了?”

且惜愁又一笑,“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阿愁。”杜西洲沉下聲,十分失望,說,“我現在已經後悔,沒有和你一起去姑蘇。我很想親眼看你失誤一次,下次你一定要叫上我。”

“沒有下次。”

“唉,現在我又開始為難,不知道該盼你有下次,還是無下次——阿愁,你告訴我,你究竟在哪裏失誤了?”

且惜愁只向前走去。

臨近年尾,碼頭一旁的市集擁滿辦年貨的人,她從不喜歡人多,然而朋友相伴,經過這樣的人間,倒也有趣。

于今言端坐書房。

這本來是他父親于行難的書房,他以前總認為這書房過于大,太嚴肅、太周正、也太冷漠了;父親過世後他搬進去,慢慢習慣,就不覺得。

他等的人近四更才至,那是他派在姑蘇的手下。

他在姑蘇當然有耳目——甚至師兄歐陽垠家裏也有。他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可鄙,策萬全而已,他畢竟是歸川門的掌門。

李一止向他低頭說:“掌門。”

“要一止漏夜奔波,辛苦了。”

“掌門說的什麽話,”李一止笑道,“我該當效勞。”

于今言不再客套,問:“你這麽忙來,姑蘇出了事?”

“是,”李一止說,“歐陽堂主出了事。”

“師兄?”于今言吃了一驚,“怎麽?”

“唉,這事突然,也出的古怪,”李一止湊上前,說,“那個女人,天下刀尊流水刀,不知為什麽,前幾天現身姑蘇,她不但去了姑蘇,還去了歐陽堂主家裏。”

“天下刀尊流水刀?”于今言詫異,“且惜愁?”

“正是。”

于今言站了起來。“你慢慢說,那女人去了師兄家裏,然後怎樣?”

“掌門見諒,我着急來報,還來不及打聽太多,只知道流水刀突然造訪,和歐陽堂主談了一番。他們具體談了些什麽,就我現在所知,沒有其他人聽到——只知道堂主最後和刀尊交了手。”

于今言倒吸了口氣。

李一止忙說:“掌門放心,堂主在流水刀下受了傷,然而性命無礙。”

于今言聽了不語,緩緩點頭。

李一止說:“不過……”

“不過?”

“只怕歐陽堂主今後不能再用刀了。”

于今言沉吟着坐了回去。

半晌後,于今言問:“他們交手的時候,又有沒有誰,在旁邊看到?”

李一止說:“好像沒有人。自始自終,只有一個送酒的仆人,撞見了他們二人交談。那仆人見到生人在家,便去通報了堂主家的娘子,因此最後一刻,陸娘子聞訊趕去。不過,我聽到一耳朵,說是刀尊用一招‘追洪’,敗了歐陽堂主。”

“‘追、洪’。”于今言低聲重複。

于今言皺起眉,冷笑一聲:“以訛傳訛——你太瞧得起歐陽垠了。‘追洪’,那是流水刀的絕技,壓箱底的殺招,當年天下劍首白雲劍談起刀法,對這一招也推崇備至,師兄這麽厲害,居然能擋住流水刀的‘追洪’?”

李一止擡眼一瞥掌門,話底下隐隐酸意他當然聽得出,笑着說:“這……也許不是歐陽堂主刀法好的緣故。”

“哦?”

“聽說堂主家的娘子一露面,刀尊放了堂主一馬。大概,且惜愁也是個女人,不想在堂主家裏,當着他妻子的面殺他。”

于今言噙起的冷笑更深了,輕哼一聲。

“笑話,‘天下刀尊流水刀’,這幾個字的分量有多大,你以為這是且惜愁良善心軟,才得來的?那女人用刀一向果斷,手也很狠,這麽多年她橫行江湖,就因為她不是一個喜歡計較對手死活的女人。”

李一止忙點頭稱是。

“掌門,那我要不要再去查查清……?”

“你說她放過了師兄。”

“是。”

“既然如此,”于今言嘆了一聲,說,“不管她和師兄有什麽過節,想必了了。既然了了,也就好了。且惜愁的事我不想攪合,歸川門何必得罪流水刀?此事到此為止,誰也不許糾結,也不要再提起了。”

“是,掌門。”

“一止,你先回姑蘇去。出了這樣的事,歐陽堂主只怕無心關照堂裏了,各種事情,還要有勞一止照看一把。”

李一止忙道不敢。

告辭出來,李一止不知為何,覺得哪裏不是味道。他叫人準備夜宵飯食,打算填填肚子好返回姑蘇,正當一口酒飲下,心裏閃過一個念頭——他想掌門問了一篇話,卻連一句都沒問到,師兄歐陽垠究竟傷在哪裏,傷得怎樣。

偌大書房又只有于今言一個人了。

歐陽垠居然沒死。于今言不得不承認,他有些失望。他讓天下刀尊去姑蘇,本來抱定那個女人會動手。

天下刀尊流水刀,居然刀下也會留情?

不會。

高手相争,有時毫厘就是生死。流水刀一向很穩。那個女人拔出刀來,從無雜念,就沒聽說,她的刀會留情。

然而歐陽垠仍然活着。人算不如天算。

于今言嘆了口氣。

于今言擡起頭,望向窗外。好一彎弦月如鈎,挂在脊獸之上,依稀宛如當年。

何其相似的夜。

他一個恍惚,仿佛父親于行難下一刻還會走進這個房間。“今言,”仿佛父親還會叫住他,說,“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那天于行難就是這麽說的,“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父親說,“我不想瞞你,那沒有意思——明天一早,我會叫你師兄來見我。”

他不解其意。

于行難看了他一眼,笑道:“今言,你是我兒子,我跟你不說暗話。我知道你不喜歡段家的女兒,你不滿我硬塞你一門婚事。”

“兒子不敢埋怨父親。”

于行難“哈”的一笑,“你當然埋怨,你以為我不懂少年人?你別忘了,我也是從少年時過來的,我并不怪你。人生大事,本來就不能草率。是不是?”

“是,爹爹。”

“你派的那個人,已經去姑蘇了?”

于今言沒防備猛吃了一驚。

于行難搖搖頭,說:“明天一早,我會叫你師兄去姑蘇,替你解決那個女子。現在我告訴了你,你若真想救她,也不是不能,你現在連夜啓程,就能比你師兄早一步。你如果鐵了心要走,我攔不住你。去就去吧,不要回頭。”

于今言心頭一震,嘴唇顫起來:“爹爹——”

于行難把手按在兒子肩上,“我雖然只有你一個兒子,好在我還有阿垠,論資質,他其實比你強,歸川門我可以交付給他。”

于今言臉色發白,并不出聲。

于行難哂道:“你知道,葉平安很快要來了,我花了很多功夫,才邀請到天下劍首白雲劍上門作客,盛會難得啊!今言,你想清楚,對你來說,究竟是迎接那位劍界頂峰重要,還是會你的美人重要,是歸川門重要,還是你的溫柔鄉重要。你的路,自己定奪。”

于今言低下頭。

他拉開抽屜,取出一只木匣子。

木匣裏面放着一支金步搖。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看這支金步搖了。

他也很久沒有想起從前,曾有過一個女人,依偎在他胸前,細聲輕語,囑咐他早早回姑蘇。太久了,他有點詫異,他腦海裏竟然還能浮出那場景,垂柳依依,好鳥相鳴,蟬一路千轉不窮,她從發髻拔下金步搖,叫他保管好,不要忘記。

真的恍如隔世啊,那時他太年輕。

他凝視着這支金步搖,甚至有點好奇地想:有趣,原來于今言也有過那麽幼稚的時刻,竟想和一個所愛的女人雙宿雙飛——原來竟也有過那種不合時宜,他不是歸川門的掌門,他只是一個女人的男人。

他的心早已不痛了,他不再悔,不再思念,也不再回憶了。這支金步搖該拿去金匠那裏熔了吧。他想——留着還有什麽意義?

他緩緩合上蓋子,把木匣子珍重放回了抽屜裏。

歐陽垠登上南屏山。多年未訪,杜西洲家竹亭旁的老桂樹死了一棵,除此之外,好像一切都沒有變化。年過好了,杜西洲的年貨看上去還豐裕,他正在屋檐下挂醬肉。

“前輩。”歐陽垠低頭致意。

“是你?”杜西洲有些意外。

“我已經不能用刀,”歐陽垠坐下後說,“我請求掌門讓我回錢塘,他答應了。”

杜西洲笑了笑。

“歐陽堂主讓我為難,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

“前輩誤會了,“歐陽垠忙說,”我見到了流水刀的‘追洪’,我不敢不心服,只是一事不解,所以來請教。”

“等一下。”杜西洲一訝,問道,“你說,你敗在——‘追洪’?”

“是。”

杜西洲打量了面前這個人一會,不說話。

歐陽垠問:“前輩覺得不對?”

“哈,”杜西洲輕笑一聲,“當然不對。我認識流水刀很多年,好像只見過一個人,在‘追洪’下全身而退——他是葉平安。”

歐陽垠苦笑:“所以,我應該已死?”

“如果要我直說……我還是不要說得太直。”

歐陽垠問:“前輩認為,刀尊為什麽留手?”

“你就是來問這個?”

歐陽垠颔首。

杜西洲笑着說:“我是她肚裏的蟲?我怎麽知道?不過我很好奇,說來聽聽,你們到底怎麽個打法?”

對那一天,歐陽垠已想過無數次。他想那天唯一的變數,就是他的妻子。嚴州陸家的女兒,或許不認識流水刀,卻當然看得出,她丈夫面前只有一條死路。匆忙趕來的陸娘子,在一旁失聲驚叫。

那一聲很絕望,歐陽垠有些詫異。他妻子是一個不動聲色的女人。

但已經遲了。

所以歐陽垠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踉跄後退幾步,仍然可以站定。

一股熱流“噴”地浸透衣袖,由手臂淌下。那是他的血。

他的刀脫手,“當”一聲掉在地上。

他心一冷。

“原來這就是‘追洪’。”他笑着說。

那女人歸刀入鞘。

“‘追洪’是你的殺招,你為什麽不殺我?”

她已轉身,緩步而去。

她的背影很快消失于夜,歐陽垠低頭向地上的刀看去。

這刀名叫“栾山”,出自名家之手,是成年時師父于行難送他的。他無法再拾起這口刀了。

一片寂靜,只有另一個女人還在,陸娘子臉色跟他一樣慘白,僵在幾步外,手與嘴唇顫抖,着看他。

“必死之局,”歐陽垠搖頭,“我還活着,不合情理。”

杜西洲微微一笑。

“她變招了。”杜西洲說,“你看到了‘追洪’的頭,那個尾嘛,應該是‘飛瀑’。不過也可能是別的,我沒親眼看到,不好說。”

歐陽垠愣了一下。“可是……”

“你沒看出來而已。”

“她……”歐陽垠問,“臨時起意?”

“應該是。”

“這很險,她為什麽冒險放我?”

杜西洲淡淡笑道:“歐陽堂主既然來了,不如多坐片刻,快中午,要不要留下喝一杯?至于以前的事,就讓它過去,惦記也沒好處。那天她大概就是心情好,要不她很久沒跟人動手,覺得無聊,偏偏想臨時變招玩一下,要不她剛剛拜過菩薩,不想殺人——誰又知道?”

歐陽垠愣住。

杜西洲立起繼續去理屋檐下的年貨。忽然想起什麽,轉身問了一句:“那年你奉師命去姑蘇,你師弟于今言知情?”

歐陽垠怔怔搖了下頭,“師弟不知情。”

杜西洲想了想。

“不知情……”他呵地一笑,說,“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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