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翌日下午,海平面上空陰雲密布,天色陰沉得如同傍晚。
從舷窗望去,雲層翻滾,黢黑的海水浩浩蕩蕩,羽毛般的雪花從天而降,形如一曲悲壯的黑白默劇,那是在陸地永遠也不可能看見的怪誕景象。
北極圈的雪季往往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對于旅行來說絕不是什麽幸運的事,索性風停了,即使溫度驟降,‘歐若拉號’的航行狀況也已經恢複穩定。
套房漆黑一片,空氣中那絲暧昧不清的腥膻氣味還沒有散去。
床鋪上隆起的一團棉被動了動,失血過多的相關症狀在在幾小時後完全顯現出來,蕭瑜醒來後感覺頭昏得厲害,眼睛發黑,虛軟的四肢使不上力氣,稍微一動就牽扯到下面某個使用過度的部位,帶起一陣火辣辣的疼。
“唔——”
蕭瑜好不容易翻身成平躺的姿勢,手背搭上額頭試了試溫度,終于松了口氣,游輪藥品不足,幸好割傷、槍傷和那個地方的出血都沒有引起發熱。
身體被清洗過了,肩膀的傷口消毒并包上了紗布,另外半邊床已經空了,蕭瑜摸過手機看了一眼,時間顯示是下午三點半,依然沒有信號,這意味着游輪除了駕駛室的無線電之外,其他人基本處于與世隔絕的狀态。
這種孤立的感覺非常糟糕。
這時,門外傳來三下敲門聲,蕭瑜警覺地睜大眼睛,說:“誰?”
“老大,你起來了?”阿基米德道。
蕭瑜嗯了一聲,重新放松下來,按亮床頭燈,忍着痛,手腳利索地起床穿上一套新的襯衣和西褲,光腳走過去給他開門。
“deer讓我過來——”
阿基米德話剛說了一半,蕭瑜食指抵上唇瓣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探出頭朝門外看了看,然後低聲道:“進來說話。”
房門關緊,蕭瑜懶洋洋地走進盥洗室洗漱,阿基米德扒着門框,像一只憨厚老實的大狗,一眼就注意到了洗手臺上的急救箱,以及用密封袋封裝好的沾血紗布,弱弱地問:“昨晚……你受傷了?”
蕭瑜含含糊糊地唔的一聲,喝水漱掉滿嘴的泡沫,眼睛笑得彎起來,從鏡子裏看阿基米德,安撫道:“別擔心,委托中受傷是正常情況,況且傷得也不算重。”
“哦,”阿基米德抓抓腦袋,“難怪半夜沒看見你。”
蕭瑜狐疑,“淩晨開會了?”
阿基米德點頭道:“地鐵上傷了你的那個男人也在。”
“說的什麽?重要麽?把你能記下來的給我複述一遍——”蕭瑜了解阿基米德,這家夥畢竟是圈子外的人,連新手的算不上,即使在場,聽俞希城和陸岑這兩個人精談話多半也是一知半解。
果不其然,阿基米德重複的內容邏輯極度混亂,但蕭瑜還是捕捉到了某些關鍵信息,匆匆用毛巾抹幹臉上的水,轉身看向他——
“遠哥是老師安插在師兄身邊的眼線,這件事我倒是不驚訝,畢竟他跟師兄的時候,師兄還沒從老師手下獨立出去,說白了,遠哥一個下屬,即使挂着希城的名字,說話做事還得看舒曼這個大Boss的眼色,只不過……”
與其說是分析給阿基米德聽,蕭瑜此時反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他若有所思地走出盥洗室,返回床頭裝備上陶瓷刀片和通訊器,阿基米德拿來西服外套幫他穿上,蕭瑜眉心鎖緊,就連舒展手臂時扯動縫合傷口的疼痛都顧不上了。
這項委托到目前為止的疑點太多,就現在看來,安琪拉完全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犧牲品,舒曼老師從一開始恐怕就沒打算讓這個女人活着回去,那部手機最終還是會落到希城手上,但——觸發宋遠身份節點的主動權卻是掌握在他們這邊。
假如昨晚逸凡沒去賭場同凱文見面,他和希城就不會注意到荷官有問題,進而不可能引發後續一系列事件,那麽今天面對的局面則會完全不同。
蕭瑜感覺有些茫然,舒曼的手段向來飄忽不定,每一種安排都對應數種可能性,他們登上走艘船,就好比進入狩獵範圍的獵物,不管怎麽小心都改變不了眼下被捕食的處境。
“對了,”蕭瑜看了一眼阿基米德,“鹿鹿讓你來找我有什麽吩咐?”
阿基米德說:“關于麥琪小姐失蹤,deer他們有一個計劃。”
半小時後,兩人來到船艙底層。
走廊盡頭那間套房煙霧彌漫,蕭瑜被煙味嗆得皺眉,進門後發現另外三人都在,頓時感到有些意外。
“好些了麽?”陸岑說。
“說實話不太好,我慣用右手,這邊肩膀傷了影響還挺大的,”蕭瑜挨着逸凡坐下來,很自然地靠進他懷裏,歪頭看陸岑,“你們的計劃說出來我聽聽?”
陸岑靠回椅背上,重新點燃根煙,沒着急回答問題,而是道:“昨晚後續的事你現在了解了多少?”
“阿基說了一半,另外一半我大概能猜出來,你們的意思是不想花時間去找麥琪了?”蕭瑜詢問似的目光在陸岑身上停頓片刻,然後轉而看向站在房間另一端俞希城,“師兄,你這麽做是想針對舒曼老師?”
“其實也算不上針對,只不過按照我們的思維方式來對待這個問題。”
希城說的是‘我們’,蕭瑜清楚這個劃分陣營的用詞的真實含義。
這是一種由生存環境不同而造成的思維差異,面對‘麥琪失蹤’,正常人會擔心她的生命安全,進而采取搜查援救的解決方式,但盜賊卻不會。他們看待問題的角度往往更直接,與利益聯系稍小的人或物根本不會被劃進考慮範疇。
到目前為止,舒曼之所以能預測到他們的每一步決定,正是因為他非常了解人性本身的弱點,而此時放任麥琪生死不顧,恰恰打亂了原有規律。
蕭瑜承認這個方法很聰明,可如果這麽做了就會直接面對另一個問題。
“麥琪不在,訂婚典禮當晚,你們打算讓誰去跟丹尼爾交換戒指?”
“關于這個問題——”
陸岑按滅煙蒂,十指交疊擱在桌上,微笑着看向蕭瑜,蕭瑜沒來由地感覺到一陣寒意,愣是被那個笑容看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不會吧……大盜先生嘴角抽搐,用一種‘為什麽受傷的總是我’的目光,哀怨地與陸岑對視,“鹿鹿,”蕭瑜弱弱地問:“有沒有方案b?”
駱逸凡擡手按上某只的腦袋,順了順炸起來的毛。
蕭瑜:“……”
“又不是第一次了,”陸岑說:“不要那麽排斥嘛。”
尼瑪說得輕松,有幾個心理正常的爺們兒喜歡穿女裝啊!你以為都他媽是那夥日籍僞娘麽?!蕭瑜內心幾乎是崩潰的,糾結了半天,最終還是妥協了,“什麽時候開始?”
“現在,”陸岑說:“正好借這個機會,我想先摸清弗雷德先生對他這位未婚妻到底是什麽看法。”
蕭瑜縮在逸凡懷裏蹭了蹭去,半死不活地說:“你覺得他會是什麽看法?”
“從目前掌握的資料來看,登船到現在,弗雷德先生一直在跟有生意往來,或是未來有合作意向的人應酬,我能确定他沒有任何過問未婚妻的舉動,看樣子他們的感情似乎和預想的不太一樣。”
蕭瑜眉心蹙緊,神色一點也不輕松,這确實不是他第一次易容頂替別人身份,但毫無疑問是難度最大的一次。
關于麥琪這個角色的未知信息很多,僅憑接觸這幾天,容貌、性格和聲音這三點倒是不難把握,可真正有困難的正是陸岑想要梳理清楚的人物關系,私下裏麥琪會用什麽樣的态度去應對丹尼爾,這其中的度根本沒有任何參考。
“你也不用太擔心,”陸岑看出了蕭瑜的猶豫不決,安慰道:“今晚我已經跟弗雷德先生約了面談,會以委托的名義将昨晚發生的部分內容轉達給他,這樣可以确保我們離開後他有個人獨處的時間,你就利用這個空隙進去。”
蕭瑜緩慢點了點頭,起身對另外幾位搭檔道:“我回去準備一下。”說完,轉身朝房門走去。
“對了,”陸岑叫住他,“通訊器已經可以使用,晚上見丹尼爾的時候,務必保證麥克處于開啓狀态,自己注意安全。”
“明白。”
随後,蕭瑜返回房間取nike包,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麥琪的套房。
夜九點,通訊頻道丹尼爾與陸岑的對話進入尾聲。
麥琪的套房內,蕭瑜換上衣櫃裏的寶藍色魚尾禮服,身上為了掩蓋紗布特意披了一件厚厚的狐裘披肩,他的頂着女人畫着豔妝的臉站在落地鏡前,腦中最後回憶了一遍接觸麥琪以來的全部細節。
不消片刻,耳機傳來房門關閉的聲音,又過了幾分鐘,陸岑在通訊頻道提醒:“shaw,該你了。”
蕭瑜沒說話,裹緊狐裘披肩,轉身離開套房。
游輪二層走廊非常安靜,這裏擁有整艘‘歐若拉號’最豪華的房間,除了丹尼爾和麥琪,只有少數幾位身份尊貴的賓客在這一層入住,眼下正是晚間消遣娛樂的時間,所以幾乎沒什麽人。
蕭瑜在走廊盡頭的套房門前站定,垂眸深深緩了口氣,等眼睫再度擡起的時候,他整個人的氣場仿佛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真正的易容絕不僅是樣貌的改變,而是從氣質開始的完全複制。
蕭瑜曲起指節在木門上敲了三下,幾秒鐘後,裏面傳來丹尼爾·弗雷德略顯疲倦的一聲‘請進’。
房門打開,蕭瑜提着裙角走了進去,這是他第一次與委托人見面,丹尼爾坐在寬大的真皮沙發上,兩指捏緊鼻梁,他本人比照片看上去要成熟一些,算不上英俊,但氣質非常好。
聽見動靜,丹尼爾擡頭看過來,蕭瑜原本已經打算好按照麥琪平時的舉動撲上去直接坐在對方腿上撒嬌,結果目光相遇的剎那,他注意到丹尼爾眸底劃過一絲顯而易見的驚懼神色!
他怕麥琪!
蕭瑜瞬間确定這點,當即改變策略,他徑自走到相鄰一張單人沙發坐下,修長的雙腿在光亮的布料下交疊在一起,蟬翼似的眼睫擡起,鮮紅的嘴唇挽起一絲譏诮的笑意。
“您……怎麽來了?”丹尼爾眼神躲閃,不自然地坐直身體,聲音微微發顫,“那個負責人剛走,你們……沒碰面?”
“他說什麽?”蕭瑜用麥琪的聲音問。
“昨晚的事,聽說死了個人……”丹尼爾不安地搓搓掌心。
蕭瑜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對方暴露出來的全部肢體動作,輕聲問:“安琪拉?”
“對,是這個名字……”丹尼爾說:“怎麽這麽快動手?這跟說好的不一樣!”
“那個廢物玩脫了,本來就該死,反倒是你——”蕭瑜涼涼地斜睨了他一眼,“我想那夥人已經開始懷疑你跟麥琪的關系了。”
“什麽?!”丹尼爾大驚,“那我應該怎麽辦?我已經按照你們的要求對那些人下達委托,他們上船以後的事跟我沒有關系!”
蕭瑜冷哼一聲,道:“還記得當初吩咐你做的事麽?”
丹尼爾謹慎地點點頭。
“說話!”蕭瑜眼神陰狠,頓時拔高音量,厲聲道:“給我重複一遍!”
丹尼爾吓得全身發抖,顫聲說:“對……對組織下達委托,指定shaw跟他的團隊來保護新娘的冠冕,凱文只告訴了我這些,我、我真不知道還應該再做點什麽……”
“boss用卡片通知的時間是聖誕節當夜,你在這個時間點前就讓人懷疑跟未婚妻關系有問題,還敢說不知道應該做什麽,真是廢物!”
蕭瑜臉上神色不變,心裏早已一片駭然——
凱文充當舒曼與丹尼爾之間的媒介這點并不意外,讓他沒料到的是這個麥琪竟然也是老師的人!
這一下得到的信息已經超出預期,蕭瑜不确定接下來應該怎麽應對,指腹輕輕磕着藏在披肩領口內側的麥克,詢問陸岑的意思。
通訊頻道異常安靜,似乎所有人都在思考。
過了足有幾分鐘時間,陸岑才吩咐道:“你先脫身,弗雷德只是舒曼用來引我們上鈎的誘餌,對具體計劃一無所知,看來只有等到典禮當夜才能知道他們究竟在策劃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