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2016年,十一月,美國舊金山。
深秋時節,城市街道兩側的便道上鋪着一層厚厚的枯葉,天色陰暗,看上去快下雨了。起風後,人們紛紛裹緊大衣,行色匆匆地往家裏趕去。
一輛黑色雪佛蘭suv快速駛過市區,于十來分鐘後穩穩停在一座磚紅色建築前,候在路邊的當地警察見車停下立即迎了過去,正副駕駛的門同時打開,下來的正是從聯邦調查局總部特派過來的高級探員駱逸凡和他的搭檔羅傑·戴維斯。
過去一年半他們一直沒收到任何有關shaw的消息,所以專案組退而求其次地開始介入全美各個涉案金額較大的盜竊案,目的就是确定這些案件是否與shaw有關,而這一次的目的地正是眼前的舊金山現代藝術博物館。
此時博物館外拉着警戒線,負責采證的專業人員進進出出,早在飛舊金山的飛機上,駱逸凡和羅傑就已經看過了電子報告——
報告顯示:前一天上午,工作人員在進行開館準備時發現博物館館藏的幾幅‘野獸派’畫家馬蒂斯的作品不翼而飛,現場沒有留下明顯盜竊痕跡,而監控也沒有拍攝到相關影像。
警察引着兩位探員先生穿過警戒線,三人大步流星地進入博物館。
羅傑睜着翡翠色的大眼睛好奇地四下打量,像個精力旺盛的大男孩,他嘴裏含着一根沒點燃的香煙,時不時取下來嗅嗅煙草氣味,博物館禁煙,他只能依靠這種方式緩解由職業造成的、日益嚴重的煙瘾。
“你說會是他麽?”羅傑用胳膊肘一頂搭檔,忍不住道:“達·芬奇到馬蒂斯,感覺似乎掉了個檔次呀~”
駱逸凡沒有說話,而是非常冷漠地搖了搖頭,也不知道表達的意思是‘不是’還是‘不知道’。羅傑猜到了這家夥肯定是這種反應,所以毫不意外地揚起嘴角,把那根煙別在耳後,也不說話了。
一行人七拐八拐地進了展室,不用旁人提醒,逸凡和羅傑已經自行注意到了展室盡頭那面牆上挂着的兩幅空畫框,幾名取證人員正在有條不紊地繼續手頭的工作,聽見動靜只看過來點頭示意了一下,然後便繼續各忙各的去了。
駱逸凡粗略掃了一眼展室結構,對那名警察道:“情況怎麽樣?”
“對方很高明,沒留下指紋和腳印,博物館的門鎖也沒有被人撬動的痕跡,能确定的是有幾處探頭被破壞掉了,現在正送回局裏檢查,要等到明天結果才能出來。”警察如是說完,略顯緊張地依次看過兩位探員,問:“是shaw?”
駱逸凡道:“現場有沒有其他特殊物證?”
“您指什麽?”警察道。
“黑色硬卡紙,機打花體文字,上面可能會寫着——”羅傑臉上露出一副思考的表情,半響故意用一種狡猾的口吻補充道:“我偷走了馬蒂斯先生的小情人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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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逸凡不動聲色地瞪了羅傑一眼,後者詭笑着摸摸鼻尖,改口解釋說:“shaw有個習慣,他喜歡留下黑色卡片作為通知或是結束語,《蒙娜麗莎》的贗品上就插着這麽一張卡片,而且我們還追查到在此之前,邁阿密游樂園的摩天輪發生驟停事故當晚,金屬骨架上也有類似的卡片。”
這回警察先生聽明白了,篤定道:“沒有,對方什麽都沒留下。”
“那真是遺憾,”羅傑自來熟地拍拍他的肩,“我們可能幫不上忙了。”
警察疑惑地皺緊眉頭,說:“就憑一張卡片斷定不是shaw本人,會不會太武斷了?”
“我的搭檔有些浮躁,希望您不要誤會,我們會在舊金山逗留一周左右,協助你們完成初期調查,然後會将案件評估寫成報告發給總部,由霍華德先生決定是否準予我們返回。”駱逸凡聲音冰冷,非常公式化地作出解釋,“不過,偷馬蒂斯畫作的人恐怕真的不是shaw。”
“駱先生,您怎麽能确定?”
“你剛才說有幾處探頭被破壞了,對吧?”
警察點頭,駱逸凡繼續道:“盧浮宮失竊後我們對全館安保設施做過詳細檢查,結果顯示任何人為破壞的痕跡,所有電子設備都是完好無損的,而那天晚上我們之所以沒發現有人潛入,是因為監控返回的畫面被人替換成了幾天前的內容。”
那警察聞言先是一驚,但細想又有些不明白,“您的意思是?”
駱逸凡說:“這說明shaw不是獨自完成的那場偷天換日,我們無法确定出團隊的具體人數,不過在他身後一定存在一個精通入侵和破壞的黑客,這個人提前控制住了盧浮宮的安全網絡,為shaw打通了一條相對平緩的路。”
“——所以他們根本就不需要破壞攝像頭。”
抵達舊金山的第一天,即使已經确定了盜畫的人并不是shaw,駱逸凡和羅傑還是協助當地警方忙碌到深夜,在謝絕警察局長的夜宵邀請後,兩人匆匆返回酒店。
夜十點半,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忽然震動,正在撰寫日報的駱逸凡放下筆記本電腦,接通了那通來自喬治·霍華德的電話。
盤腿坐在隔壁床玩手機的羅傑無意間擡頭看過來,他忽然發現自己那位速來八風不動的搭檔臉上竟然露出了一絲堪稱震驚的表情。
電話挂斷後,他好奇地湊過去,忍不住問:“boss說什麽?”
“收拾東西,我們去休斯頓。”
說完這句話,駱逸凡合上電腦,動作利索地裝進包裏,待羅傑反應過來,對方已經扣上了風衣最後一粒紐扣。
“今晚?!”
“嗯,今晚。”
羅傑驚訝到無以複加,但還是立刻起身脫掉睡衣,一邊套長褲一邊問:“發生了什麽?”
“有個自稱shaw的人現在正在休斯頓警察局,霍華德先生責令我們先一步過去确認,如果身份無誤,明天他會親自過來。”
“shaw落網了?!”羅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做了什麽?怎麽抓住的?”
駱逸凡打電話給機場訂票,聽到羅傑這麽問不禁略微擰眉,道:“那個人持槍搶劫了休斯頓市中心的一家花旗銀行,後被警方包圍帶回警局,審問中,他透漏出自己是shaw……”
“好奇怪,”羅傑皺着眉頭沉思片刻,然後嘴角抽搐地嘟哝道:“怎麽聽着那麽像《越獄》的男主角……他該不會是在娛樂我們吧?”
駱逸凡:“……”
那個一舉盜出《蒙娜麗莎》震驚世界的家夥,在沉寂一年零七個月後,以嘲諷整個fbi的方式戲劇性落網——當如此多的不可思議被冠上了shaw的名字,似乎也就沒那麽讓人無法接受了。
駱逸凡合上眼睛,感受着飛機起飛時的離心力将自己壓進座位,他輕輕按住額角,明明還沒見到那家夥,可他卻已經開始頭疼了。
四小時後,飛機降落,當地警局派了專車接兩人過去。
在審訊室的單向玻璃外,駱逸凡終于又見到了那個人。
他趴在桌上睡得很熟,身上穿着內裏帶毛的厚帽衫和牛仔褲,肩膀縮瑟着,看上去很怕冷的樣子。
少年纖細的腕部扣着一副手铐,腕骨輪廓十分突出,肌膚蒼白而又缺少血色,那是一種病态的瘦弱,駱逸凡記不太清盧浮宮那晚初次見面的情景了,但那時的shaw應該沒這麽瘦。
“有證件麽?”駱逸凡道。
旁邊的警察遞過來一只錢夾,說:“我們查過了,東西都是假的,所以才覺得可疑,他可能真的是shaw。”
駱逸凡抽出駕駛證看了看,淡淡道:“審問過了?怎麽說的?”
“除了他是shaw這點,其他內容的可參考性不大。”警察道:“或者您親自進去問話?”
駱逸凡翻腕看了眼表,現在時間還不到四點,他又看了看審訊室睡熟的某只,輕描淡寫地說:“讓他再睡會兒,六點開始。”
聞言,羅傑眉梢微挑,狐疑地瞄了搭檔一眼,心說這平日裏冰山一樣的家夥今天還挺知道心疼人。
蕭瑜是在一陣憋氣中醒過來的,當年那場事故傷了肺,從此落下病根,他的呼吸系統對溫度和氣壓非常敏感,即便德州秋季能維持在二十五六度上下,但這個氣溫對他來說還是會覺得冷。
長時間趴在桌面的睡姿容易導致呼吸不暢,他不舒服地捏緊嗓子,深吸了幾口氣,這樣的呼吸每一次都喘得很深,但吸入肺部的空氣卻少得可憐。
這是哮喘的前兆,蕭瑜蔫蔫地低垂着頭,原本冰白的臉頰因為缺氧而有些泛紅,身體也感覺熱了起來,他拉開帽衫想要透透氣,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身上不知什麽時候被人披上了一件風衣外套。
這時桌面傳來一陣摩擦聲,一只盛滿溫水的紙杯被推到了他面前。
“作為大盜,你比我想象的要遲鈍不少。”
男人聲音冰冷且不帶一分多餘的情緒,猶如一條沒有起伏線,蕭瑜擡眸看了對方一眼,幹澀的唇角挽起笑意,他說:“大盜也是人,需要休息,偶爾也會放松警惕,駱警官,您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說完,他端起紙杯,開始慢吞吞地喝裏面的水。
哮喘的症狀被這杯溫水壓下去了不少,但駱逸凡還是注意到了少年呼吸的不自然,他沒着急開口,而是等蕭瑜喝完,在用一種平淡的口吻說:“好久不見,shaw。”
蕭瑜頓時就樂了,仿照同樣的句式,回敬道:“好久不見y~”
如果說盧浮宮南走廊是不期而遇,埃菲爾廣場是shaw單方面操控的惡作劇,那麽眼下或許才算是蕭瑜與駱逸凡真正意義上的首次見面,如此看來兩人那句‘好久不見’到顯得有幾分熟稔了。
駱逸凡皺了皺眉,似乎是在适應那句過分親昵的honey,靜了幾秒後,他問道:“你的身體怎麽了?”
蕭瑜手上把玩着空紙杯,讓它在十根細長的手指上滾來滾去,心不在焉地說:“去年受的傷一直沒好利落,再加上入秋降溫,就有點犯老毛病了。”
“從巴黎回來你一直沒再下手,”駱逸凡打開記錄本,順便抽出鋼筆,說:“為什麽?”
蕭瑜沒理會這個問題,而是說:“我知道你們在關注國內所有博物館的名畫失竊案,不過駱警官,你們fbi的眼光也太狹隘了~”
駱逸凡眸色瞬間暗了下來,“你什麽意思?”
“《蒙娜麗莎》讓你們誤以為我是個藝術品大盜,但其實我沒有固定下手的分類,只不過碰巧出名的那次目标是幅畫罷了。”
蕭瑜毫不掩飾地盯着駱逸凡,覺得眼前這位冷冰冰的探員先生真是怎麽看怎麽有味道,他笑眯眯地說:“不過你說的沒錯,從巴黎回來以後我确實沒再下手,因為身體條件不太允許。”
“所以這次,你也只是單純地瞄準了花旗銀行?”
這明顯是句反諷,蕭瑜在心底笑了笑,向前探過身,他雙手手肘支在桌面上,十指交疊抵着下巴,蟬翼似的眼睫輕輕顫動,那雙純黑的眼睛笑得彎起來,再配上溫柔無害的少年面孔,看上去竟有幾分天真無邪的味道。
不過在逸凡心裏早就給某只蓋上了陰險狡詐的戳,就沖這家夥收買小孩子、引來一群鴿子并趁亂偷走自己證件這點,shaw這名字就跟溫柔無害天真無邪這類詞産生不了任何聯系。
“為什麽故意被捕?”圈子繞夠了,駱逸凡索性問的開門見山。
某只可憐巴巴地抽抽鼻子,開始控訴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大多數企業其實亞裔,找不到工作掙不來錢,我快養不起自己了,美國看病又好貴,聽說犯人可以免費接受治療,所以就進來啦~”
駱逸凡:“……”
探員先生終于明白為什麽負責審訊的警察會說‘其他內容的可參考性不大’這句話了,這家夥根本就是在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蕭瑜:“昨天晚上我谷歌了很久,像我這類涉案金額巨大的賊也就判個一百多年終生監禁,不會有生命危險~”
蕭瑜笑得很開心,裹緊逸凡的外套像不倒翁一樣晃來晃去,無限憧憬地說:“我可以申請單間麽?跟別人一起我睡不着,而且聽說監獄裏有不少同性戀,我怕自己玩得太high身體吃不消~”
駱逸凡:“……”
“你是同性戀?”
駱逸凡眼睛眯起來,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他自己都沒意識到剛剛問出了一個與案件全無關系的問題,而且還是在某只東拉西扯地誘導之下。
蕭瑜一臉狡猾地看着他,“怎麽,駱警官歧視我?”
駱逸凡發現跑題了,感覺自己有些失态,他合上本子站起來,冷冰冰地說:“入獄後的相關問題你可以向法官提出申請,他會如實轉告典獄長,至于結果就要看你的理由是否充足了。”
“哦,”蕭瑜說:“我會被關到哪裏?”
“原則上就近安排到休斯頓市郊的洲際監獄,不過你情況特殊,如果fbi高層幹預也很有可能會被轉移到看守更為嚴密的地方。”
他話音沒落,蕭瑜疼得唔了一聲,男人鐵鉗般的手指牢牢扣緊他的下巴,力道之大像是要捏碎開合處的軟骨,強迫他擡頭與之對視。
兩人貼得極近,呼吸間的溫熱氣息交融在一起,蕭瑜心跳加速,疼痛之下,一種難以言喻的奇異感覺從肉體深處滲透出來,麻醉了所有感官神經。
“你到底想做什麽?”少年烏亮的眸底水光顫動,駱逸凡被那份不經意間流露出的脆弱刺了一下,不由得放松了手指。
“你明知道我不會說,駱警官,”蕭瑜喃喃道:“你一定要用心看着我,否則我會再一次從你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說完,他壞心地一仰頭,兩人鼻息間的罅隙被瞬時填滿,唇瓣柔軟的觸感輕輕蹭過,駱逸凡敏感地甩開蕭瑜向後退去,兩人相對無語,短暫的沉默過後,他漠然轉身離開了審訊室。
那一刻,厭惡和排斥被表達得淋漓盡致,蕭瑜望着緊閉的房門,心裏還是十分心疼自己那份可笑的一見鐘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