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心病難醫

午後天色蒙上層灰暗,黑雲翻墨,斜風細雨。

卧房內,陣陣幹嘔聲傳出,楚策靠在床頭白着一張臉,梅庚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午膳時他便發現楚策鮮少動筷,敷衍似的吃了幾口,剛下了桌便這幅模樣,如今沒什麽可吐的也嘔個不停。

見楚策似是平穩許多,他彎下腰替他輕揉腹部,聲音也放柔:“你…怎麽樣?”

被擁住的剎那楚策猛地一顫,逃避般閉起眼縮進了梅庚懷裏,有氣無力地低聲:“無…無礙。”

被囚禁的兩月,梅庚幾乎是用盡一切手段折騰他,至今仍會在夜裏驚醒,甚至食不下咽,即使強行吃下去很快也會再吐出來,若非靠着補氣血的藥吊着恐怕此刻也要纏綿病榻。

男人的懷抱雖暖,但那些回憶交織後便格外令人膽戰心驚,楚策抖得厲害,輕輕推了他一把。

“容…容我自己緩緩。”

擁着瘦弱少年,梅庚眉頭緊皺,并未松手,反倒對外面吩咐道:“派人去太尉府,将陸公子請來。”

若論醫術,梅庚信得過陸執北,闖蕩江湖下來那身好武藝不說,三教九流的招數他都學了些,當屬醫術最佳。

交代完以後他才低目瞧着懷裏緊閉着眼的楚策,烏黑長睫輕顫,似在竭力隐忍什麽,梅庚輕聲相問:“怎麽回事?”

他敢肯定,前世楚策可沒有這一遭,雖身子不大好,但也不至于吃兩口飯都要死要活的。

這回楚策不僅沒了敷衍,連聲都不出,咬緊了牙一聲不吭。

怎麽說?

他小心翼翼隐瞞起真相,縱使臨死也沒說出一個字,又怎會在此時對梅庚和盤托出?無論有何苦衷,如何身不由己,但終歸害了無辜性命,楚策心裏有愧。

天下人都知他坑殺将士必失人心,從下了那道聖旨之日起,楚策便知自己命不久矣,大楚江山必定易主。

被如同夢魇般前世糾纏的,不僅是梅庚。楚策恍恍惚惚地想,他那半生過的也夠凄苦。

宮中受盡欺淩,為帝後操勞家國大事,奈何天不作美,民不聊生,眼睜睜瞧這高樓傾塌,屍骸遍地,受千夫所指,萬人唾罵,人人道他昏君,無能殘暴,連死都那般不體面。

見他不肯開口,梅庚沒再追問,索性将人整個攬在懷裏,低垂着眼陷入沉思。

他愛慕楚策,但發乎情止乎禮,前生對楚策的了解只怕不如他身邊的五味,仔細回想起來,從西北回來後他日子不好過,楚策雖不提及只言片語,想來也頗為艱難,他這身體恐怕比起虞易也好不到哪去。

又是各懷心思,各自沉默。

陸執北匆匆忙忙被請過來時,外頭小雨已歇,進門瞧見的便是這一幕,梅庚臉色難辨喜怒,懷裏極親昵地摟着那位蒼白着臉氣息奄奄的五皇子。

見他進門,梅庚仿佛勉為其難似的擡了下眼,攥着楚策纖細蒼白的腕子遞去。

“瞧瞧,午膳沒吃什麽,嘔了半晌,吃不下東西。”

若非五皇子是個貨真價實的小男孩,就瞧梅庚這架勢,陸執北險些脫口而出一句——那怕是身懷有孕了。

想是這麽想,說是不敢說,陸大公子任勞任怨地搭了個脈,半晌,方才面露遲疑的收回手。

還沒開口,梅庚便沉着嗓子問道:“怎麽樣?”

“…很奇怪。”陸執北摸着下巴面露深思,俊挺眉宇擰成一團,“氣血失和,但也不至于虛成這般,五殿下,您平日用膳都進些什麽?”

楚策總算睜開了眼,猶豫了半晌,方才輕聲道:“吃不下什麽,白粥小菜尚能入口。”

話音一落,他便察覺攬着自己那條手臂驀地一緊。

陸執北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後道:“那便挑能吃的吃,不必在乎一日三餐,餓了便吃,能吃多少是多少,也不必勉強。”

“他到底怎麽了?”梅庚語氣已經帶上煩躁,陸執北卻頓住,最後沉穩吐字:“沒病。”

梅庚:“……”

雖說陸執北言之鑿鑿地說楚策無礙,但梅庚卻瞧見他暗暗地使眼色,一時間有些惶然,兩人走到院中,瞧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陸執北嘆道:“梅庚,你對他…真是那份心思?”

梅庚未應,只問道:“他怎麽了?”

“身子暫時沒事。”陸執北瞧他這樣差不多也就明白了,往屋子裏瞄了一眼,又嘆:“當是心病,但若這般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慢慢調養,應無大礙。”

這心病從何而來,陸執北沒提,梅庚也沒問,他們心裏都清楚。

自小在那種環境下活着的楚策,沒瘋就已經是萬幸。

又是一陣緘默無言,陸執北有些別扭,當初梅庚和楚策年紀還小,走得近了他們也就是調侃幾句,但那葷話也都是随口一說,誰知好端端的兄弟還真就看上了個男的。

“梅庚,他不是普通男子。”思前想後,陸執北還是語重心長道,“即便他活着,也不可能同你……”

後面的話沒說出來,但意思兩人都明白。

他到底是個皇子,即便是沒有争儲之心,身負皇家血脈便難免遭人利用,若坐不上龍椅,那無論是太子還是洛王,都不會給他留活路。

便是當真坐上那個位置,那…豈非更沒有什麽可能?

前世這話陸執北也說過,梅庚回想了片刻,那時他是怎麽回答的?

“朝堂未清,外敵未退,倘若他當真身居殿堂,為他執劍沙場有何不可?”

而後便真如此言,可惜最後并非是君臣相宜的結果。

梅庚閉了閉眼,唇邊扯出個泛着冷意的笑來,低緩笑聲随風湮滅。

“如何不可能?”

陸執北心驚,梅庚負着手,半點不像當年縱馬觀花的少年郎,分明還未及冠,卻隐隐透着他瞧不明白的氣勢,讓人脊背發寒。

“可…他是皇子。”陸執北咽了口口水,“梅庚,你到底是怎麽想的?五皇子若争儲,那你們二人之間絕無可能,再說,你總不能将一個皇子養在後院做男寵吧?”

“此事我自有定奪。”

梅庚不欲多言,陸執北便也無話可說,瞧着梅庚堅毅側顏,他仿佛看見了一條幽暗的路,荊棘叢生,遍地刀劍,烈焰灼灼,蜿蜒崎岖地通往懸崖峭壁。

再往前,便是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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