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誰家少年郎

煙花三月,荀國京都剛剛褪去冬日蕭索,入眼之處盡是新綠,細雨如油,青石板的道路仿佛也帶着春雨的潤澤氣息。

在這煙雨朦胧之中,橋上行來一抹紅。而細看,才發現原是一把繪有傲梅的二十四骨竹紙傘。傘面微微擡起,一只素白修長的手輕執傘柄,傘下是一襲繁複的赤色衣裙,随着主人的步子,迤逦而行。

此時慕清墨恰從不成閣離開,不成閣門口就是京都最冷清也是最悠長的拱橋。然而這拱橋卻有這樣的說法,若是互相愛慕的兩人一人一頭走完這座橋,就能生死相守。

迎面走來一個男子,令清墨不期然想起這傳說,他寬大的白袍在模糊的細雨中顯得清絕秀致,他一步一步走來,就像宣紙上蜿蜒的寫意水墨,雅韻天成。

随即她卻是不禁為自己的異想啞然失笑。我與他既不曾互相愛慕,又何來生死相守?那白衣卻在她眼前一頓,帶起一圈漣漪。清墨一驚,驀然擡頭,卻是驚鴻一瞥,望進一雙墨潭一般的瞳仁。清墨一愣,她複又低頭。

“姑娘可是不成閣的人?”她又輕輕擡頭,微微揚起下巴,凝視他許久,看着他沉夜一般的眸子,輕點下颌:“是,公子是否為求畫而來?”他揚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非也,在下欲見閣主,不知慕閣主在否?”

清墨終于明白那一抹笑容來自何處,想來他是知道她是會為他的這句話而驚異的,畢竟,不成閣是那樣的存在。

不成閣之“不成”二字,據說是初代閣主取自詩句“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然則名字雖如此沉郁,天下間最好的畫手卻皆出自不成閣。其每一屆閣主更是天子唯一禦用畫師,除帝王之外幾乎無人得見。每一代閣主都會收留十個弟子,成年之時給予試煉,試煉的勝者即是下一屆不成閣閣主,敗者将離開不成閣,再不得回歸探望。清墨如今亦是閣主弟子之一,明年便是師兄師姐們和她成年之時,也是接受試煉之時。

是以當他說要見師傅時,清墨心中不禁驚訝萬分,此人到底是何身份?

一襲白衣飄然占據了她的視野,它離清墨的臉如此之近,她甚至清晰地看見了其上繁複的金線繡飾,伴随着一陣沁人的冷香,一轉眼她的紙傘已移手他人。

他比清墨高出許多,他略低頭,她只看得見他雅致的下颌,他帶着笑意的話從她的頭頂上傳來:“我不過是慕閣主的朋友,見他只因早先便已相約,姑娘可莫要胡亂猜測。”

清墨的臉燒了起來,她偏開頭,仿佛不想讓頰上的酡紅失了不成閣人的風範,好在頭發夠長,他許是看不見她的失态的。“公子且跟我走吧,師傅此刻并不在房中。”

竹林。

茂密的竹林之中獨辟了一條鵝卵石小路,緩步行走,自有一股清新的悠涼,一如王右軍的《蘭亭序》中所描述的“茂林修竹”,自有一番趣致。慕清墨的師傅極其喜愛竹,也是一個竹一般的謙謙君子。而他筆下的竹,清淨淡雅,自成風骨。

路的盡頭,是一座掩在竹林中的木質長廊,長廊過後又是一座亭臺,中有桌椅長榻,而她的師傅,不成閣閣主,慕越岚,最喜在此處作畫品茗。

“師傅,有人求見,稱是您的友人。”清墨低頭,站在那男子身後,恭敬出聲。慕越岚已近不惑之年,許是過早經歷了太多人生百态,他的身上帶有一種沉凝的氣質,沉澱出一種淡然和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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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越岚手中拿着一本書,斜靠在軟榻上,月牙白的長袍曳地,緩緩擡眼,看清來人之後繼而微笑:“呵,清墨你可真是幫了大忙,我正擔心無人帶他來我的竹林,卻叫你碰見了。他确是我的友人,你叫他珩公子就是。”說着,語調一轉,對珩公子道,“你不是寫信說早上即到,此刻卻已至午後,你可是失約了。”

這位珩公子卻未言語,只是一笑以作回答。他側頭,看着清墨,眼瞳微眯,随即輕笑道:“原來你是叫清墨嗎?”她的心就仿佛是一塊浸水的抹布一樣被擰緊了,剛剛才褪下些許溫度的臉再次燒起來。

他忽地笑了起來,打趣道:“越岚你這小徒弟看着正派,想不到卻極是有趣。”慕越岚不知何時已走到他身旁,用手上的折扇輕輕敲打他的肩膀,搖頭無奈道:“你可莫要再拿她逗樂子了,誠然如你所說,我這小徒弟不過十七,看着着實板正,實際上卻老實羞澀得緊。你莫要再調笑她了。清墨,你不是要去染顏齋采買些工具嗎?那就快去吧。”

清墨頓時如蒙大赦,帶着一腔尴尬與羞澀離開了竹林。

當她離開竹林之後,珩公子和慕越岚臉上的調笑之色盡斂,氣氛變得凝重而滞澀。聲音回蕩在竹林中,沉悶晦暗。

“父皇說最近紀尹王上書,中言希望來京都探望世子,特地讓我來問問叔父的意思。”

“紀尹王屯兵已久,讓他留在封地只怕後患無窮,反倒不如将計就計。”

“父皇也是這等意思。但是珩還有一事請叔父指教。”

“罷了,你說吧。”

“暮瑜不日歸來,叔父,珩想……”

“阿珩,你心中其實已有決斷不是嗎?卻又何必再來尋求我的肯定?”

“呵,珩只不過是希冀能得到叔父的認可。”

“明年我就會卸任閣主,到時你又待如何?”

“叔父心中可有人選?”一頓,聲音略略帶上了些許笑意,“可是清墨?”

“清墨……她确是有秀絕的畫藝,然而她太簡單,若是她知道了不成閣不僅是畫閣這麽簡單,她到時又該如何面對其間勾心鬥角?”

“叔父,莫要着急。明年試煉,可見分曉,我看着她倒像是不錯的人選。”

此時,清墨已走到京都最繁華的街道。中有一家店,門臉雖小,客人卻是往來絡繹不絕,其間墨香隐隐,匾額上書“染顏齋”。

染顏齋是遠近揚名的文房四寶齋閣,多少畫師文人在此一擲千金,只為尋一些趁手的文房四寶,當然大多都是能滿意而歸。

她徑自走進染顏齋,伺候的小丫頭羽笙迎上來,在她身旁輕聲說:“清墨小姐,夫人在內間,您且跟我來。”

她領着清墨緩步推開一扇裝飾略顯樸素的小門,事實上,門後別有洞天。

裏間不似店外擁擠,十分寬敞。一副又一副白玉珠簾将這房間層層隔開,隐約可見對鏡梳妝的女子身影。然而僅一個背影,就是無限風情。

“傾鳶夫人,清墨又來叨擾您了。”清墨話落,裏間的身影輕輕一頓,随即起身向外踱步而來,伴随着一陣珠玉碰撞之聲,傾鳶夫人已然出現在清墨眼前。

這真是一個很美的女人,她的臉上似是籠罩着迷霧,但卻覺得霧氣後的臉容美極豔極,而她的眼如此清澈,就像浸潤人心的清泉,清透幹淨,一舉手一投足,袅娜多情。

“哎呀,清墨你又是來采買筆和硯臺的嗎?”傾鳶夫人在清墨眼前坐下,一手端起桌上的香茗,輕啜一口。

“清墨每次前來都只為這件事,夫人您可是知道的。”清墨揚唇一笑。

“那是當然,我已為你備好了一份,你大可直接帶走就是。”一頓,又笑道,“幾日後即是花燈節,羽笙這丫頭孩子心性,早早便向我告了假,你呢?可有興趣前去一觀嗎?”

“自然,夫人如此寶貝那丫頭,若清墨不替夫人看着點,豈非對不住夫人的筆墨之恩嗎?”清墨随即揚袖,掩唇一笑。

花燈節。

京都是荀國之中最繁華的都城,這裏的花燈節自然也熱鬧非凡。街巷之間都挂滿了絢爛的燈盞,人們也紛紛離家,戴上面具一起歡度節日。

“清墨,你看這個花燈好漂亮!哎哎清墨我看見一個更漂亮的!”在染顏齋外,羽笙從不叫清墨為小姐。她興奮地拉着清墨的袍袖大呼小叫。聽着她的聒噪,清墨無奈一笑,只得随着她的拉扯往前彙入人流。

忽然,袖角驀地一松,她一回頭,卻發現原本一直拉着自己的羽笙已然不見了。她有些焦急,然而她也只得向着來路尋找。驀地,清墨似乎看見了羽笙戴着的銀色面具。這銀制面具是不成閣獨有,她今日也給了羽笙一個,想着即便是果真羽笙被歹人劫持,應該也不會有人一點不顧及不成閣的面子。

清墨向着那銀色的面具撥開擁擠的人潮走去,想着那只怕是羽笙回來找她了。她拉住那人的手,微微嗔道:“好你這丫頭,果真玩心極重。可是叫我好找啊你!”卻忽然發現這手不似羽笙的手嬌小柔軟,卻反倒指節修長,肌理分明,宛如玉制一般。清墨驀然擡頭,發現同是戴着面具的這人竟比她高出許多。

“清墨小姐可是在找人嗎?”一把溫潤的嗓音帶着微微笑意從面具下傳出。是了,這樣的聲音,任誰聽過一次都不會再忘懷。

“珩公子……”是的,他就是慕越岚的友人,那位珩公子。戴着面具,清墨只能看見他輕微揚起的唇角和雅致的下颌。

驀地,他摘下了面具。他的身後是暖黃色的各種彩色花燈,還有仿佛永不停息的人流。這些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就像不止息的河水,他的眼眸宛若上好的鏡面,裏面倒映的是明明滅滅的光亮,還有看着他的她。

就這樣,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只有他們兩人似乎靜止了一般,這個姿勢仿佛會停駐到地久天長。

他反手抓住清墨的手,打破了靜谧。“煙花宴即将開始了,我倒是知道有一個好地方可以看到京都最美的煙火,跟我來吧。”他的手真的就像玉制的一樣,寬大的,帶着溫涼。她啓唇,想要說什麽,他卻開口打斷了她。“你不必擔心你那小丫頭,若是找你不到,她到時自會回不成閣。”原來他以為羽笙是不成閣的人。

其實清墨又何嘗不知道若找她不到羽笙自會回染顏齋呢。她只是想和他說點什麽,再說點什麽。

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章臺樓是京都最高最奢靡的酒樓,樓中一共九層,越有錢、有權、有名,你自然就能登上更高的樓層。這裏是豪奢之地,是達官貴人的一擲千金之所,是京都上層社會身份地位的象征。

他帶清墨走進章臺樓,一名侍女随即迎上前來:“兩位想要去往幾層?”

珩公子默默擡手給她看了一塊玉牌,那侍女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帶着驚恐的詫異,随即便收斂了,更加恭謹地低頭,“我明白了,您和這位小姐請随我來。”随即轉身走上臺階。

她是曾與慕越岚來過章臺樓的第八層的。于是她心裏不禁暗暗猜測此次他能帶她走上第幾層,想來他既是師傅的友人,也應是第八層吧,清墨心中這樣想。

誰知那侍女卻只是徑直帶他們走上最神秘的第九層。第九層其實并不如清墨想象中富麗堂皇。裏面四周都挂着深藍的簾帳,中間一套簡單的桌椅,上面擺放着紫砂的茶具。

“這就是我說的好地方。”珩公子微微笑着對清墨說道,随即揮手,示意侍女退下,侍女一福身,轉身離開。“珩公子……”清墨話未曾說完,卻發現他正蹲下身,一盞一盞地熄滅四周擺放整齊着的燭臺。聽聞清墨的聲音,他略擡頭,看着她道:“清墨可是不願意助珩一臂之力嗎?”清墨耳尖一燙,快步走過去幫忙。

當吹滅最後一盞燭臺,整個九層猛地黑了下來,所有的光亮如今都來自于扶欄外被花燈照亮的京都,那麽美麗,就像即将破碎的浮生一夢。

“要開始了。”他忽然這樣說。珩公子的話音未落,一點光芒曳着長長的尾巴迅速升上天空,在深藍色幕布中綻開一朵金菊,仿佛是呼應一般,更多的光點升上天空,綻放出一片花海。

煙火的明亮光芒照亮了清墨和珩公子的臉頰,閃爍明滅。

很久之後,清墨才輕輕開口:“珩公子,謝謝,真的很美。”清墨只能這樣說,來表達自己的感謝之情,然而卻許久沒有聽見回應。

她略帶疑惑地側過頭,卻看見他的臉上同時帶着欣喜和落寞,他透澈的眼瞳裏盛開着暖黃色的花朵,閃爍着,映照出一點孤寂落寞。他的袍角混着發絲随風上下翻飛,轉出冷清的弧度。

她就這麽仰頭靜靜地看着他的側臉,很久很久。她的心裏總是覺得,他帶給她一種仿佛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像什麽都還未發生的時候,他們已經認識了很久,陪伴了很久,久到模糊了時間的概念,只有兩人依偎取暖,趕走內心的寂寞。

很久以後她身處火場,火的光芒讓她想起了這一夜的焰火,如此美麗,但過于短暫,盛放過後,就是塵歸塵,土歸土。

清墨是慕越岚撿回的孤兒,從小就和慕越岚學習畫藝,學習之餘,也會問他一些由于小孩子的好奇心所獨有的,奇奇怪怪的問題。甚至連一貫淡然的慕越岚都大傷腦筋。

有一次,她突然問慕越岚,什麽是相公。他一愣,許久沒說話。

就在她失望地以為慕越岚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卻驀地開口,聲音像是一縷輕煙,随時會消散在空氣裏:“就是你命裏的良人,他會守你一世長安,護你一生歡顏,莫失莫忘。”

少不經事,總算長大後有了些歷練,也知道了何為良人,何謂一世長安,只是,清墨始終看不懂他對她說起這話時眼中那一抹迷離。 此時,珩公子站在這裏,看着窗外的焰火,她驀然想起這段積灰的記憶,她想,她與他哪怕無份,但也有緣。

此時他似是感覺到了清墨的注視,回頭看她,忽而一笑:“怎麽了,此處風景獨好,而清墨卻無心美景嗎?”她還在看着他的眼,他這一問,讓她愣了一愣。“珩公子……”“叫我珩,我也叫你清墨吧。”一頓,又說,“今夜良辰美景,若不能留駐着實可惜。清墨,我聽你師傅說你畫藝卓絕,你可願将今夜的圖景繪成丹青贈予我?”

想不到他竟提出這等要求,不過,也不是什麽難事,她自是答應的。“自然可以,不知你何時來取?”“七天後,我去不成閣尋你,莫要失約。”

清墨鄭重點頭:“清墨必不會忘,七天後,君子之約,一諾千金。”他卻突然笑了出來,似是有什麽極為有趣的事。“哈哈哈!清墨,你何必如此慎重。不過一幅畫而已,你委實不需如此緊張的。”他止了笑,眼眸略彎,“就這麽說定了,現在,我送你回不成閣。” 當清墨回到不成閣中她的房間內,鋪開七尺宣紙,勾皴點燃,繁華绮夢斂于筆內,蘊于畫中。

她用了六天來完善着這幅丹青,不停地修改着,望做到盡善盡美。她想給他一幅最完美的畫作,最終,她終于認為,已經沒有可以修改的地方了,此時已是第六天的傍晚。

想着明日就是他來取畫的日子,清墨将畫幅細細裝裱,以天青色底紙相襯,以紫檀木畫軸相托。他應該會喜歡的吧?這樣想着,清墨漸漸沉入了夢鄉。

這樣一睡,就到了第七天的早晨。

趴在案桌上睡了一宿,全身酸疼難耐,醒來不久,清墨正想知道此刻是什麽時辰,卻是一陣敲門聲。

來人正是慕越岚。“師傅,現在什麽時辰了?”“申時了。昨夜我看你的房裏燈一直亮着,想來你大概睡得晚,是以此時方才來叫你。”慕越岚這樣說着,在她房裏的木椅上坐下。

“師傅,可有事嗎?”清墨尚未如何清醒,眼前一片朦胧。“我知你和珩公子有約,他今早托人捎信,道,他不能如約前來,十分抱歉,想來他的一諾或是不值千金的。”

清墨猛地清醒了,她心中盡是失望。他不能來了嗎?為何?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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