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死生不複言
慕越岚看着清墨失望的眼神,不禁微微嘆息。“清墨,他不能來,那麽自是有他不能來的理由。你不必焦急,他是必定會來找你的,到時你再向他要一個解釋就是。”
她默然。
而身在不成閣的清墨,卻不知此刻的荀國京都,繁華表面之下卻是暗潮湧動。
今日,是三皇子越暮瑜歸城的日子。他駐守邊疆已近四年,邊關安定,無賊寇入侵。如今聖上将他召令回宮,卻不知有何用意。
不過人們紛紛猜測,聖上龍體目前是一日不如一日,然而聖上卻遲遲尚未立儲。他的膝下除卻年幼早夭的大皇子外,只有二皇子越暮珩和三皇子越暮瑜。越暮珩有治國之才,越暮瑜亦有安邦之能。兩人皆可堪重任,然而誰能成為儲君,仍尚未蓋棺定論。
民間的猜測也終歸是猜測,無論任何流言蜚語都是不會撼動皇家的威儀的。今日,皇上親自帶着皇後及二皇子越暮珩出城二十裏迎接三皇子越暮瑜的歸來。
京都郊外二十裏。
明黃色的華蓋在強烈的陽光下顯得天威十足,熾日炎炎,宮人們顯得有些無精打采,一向體弱多病的聖上也感到有些乏力。
忽地,遠處塵土飛揚,其間伴随着隐約的馬蹄聲。
“那是……暮瑜回來了嗎?”帝王的聲音蒼老,帶着微微的顫抖,似乎是為了那終于在近四年後回來的兒子而激動。他斜靠在座駕上的身軀因咳嗽而略略顫抖,卻還是掙紮着想要坐起。他的五官硬朗,仿若依稀可見年輕時出衆樣貌。然而他的臉上卻泛着沉沉的死氣,似是已經病入膏肓,藥石罔用。
“父皇,确實是三弟回來了。”珩公子,又或者說越暮珩,笑着說道。微微眯起的眼睛極好地掩住了其中的情緒,顯得迷離而不真實。
遠處的風塵中,一騎人馬漸漸清晰,為首一人身着銀白铠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馬蹄聲漸近,最終歸于寂靜。铿锵之聲起,越暮瑜單膝跪在聖上龍駕前,高呼:“父皇長樂安康!”
越炘刃伸手扶起他,輕輕撣去他肩上的灰塵。“舊事就勿要重提了,今時今日,回來了便是最好的。”越暮瑜驀地一驚,随即低頭恭謹稱是。皇帝哈哈一笑,攬着他的肩膀轉向越暮珩道:“快過來見見你二哥,幾年間他也變了不少,不過對你倒是頗為想念的。”
越暮瑜随之轉頭,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二哥,忽然一把将他抱住,語氣輕緩卻兇毒如鐮刀。“二哥,你想不到我還能活着回來吧?父皇跟我說,你變了,我當然相信你變了,因為我也變了。鹿死誰手,卻還尚未可知呢。”
越暮珩眼瞳一縮,也擡手用力地回抱他。“那麽,就讓我看看你比起當年到底成長了多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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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宮中大宴。
皇宮中上下滿是一片歡騰之色,為了三皇子的歸來,皇帝特地為他大擺宴席,莺歌燕舞,好不熱鬧。
而風頭正盛的兩位皇子并排坐在席間,好似是一片兄友弟恭之景。
“二哥,如今你可是作好準備了嗎?”
“三弟這說的又是哪的話,我可是一直都準備好了的。”
“呵,當年那倒确實是一條好計謀。”越暮瑜笑意不減,“但卻着實陰毒了些,二哥真是好謀算。”
“哪裏,當初是三弟太不謹慎,與你二哥我又有何幹?”
“如何都好,如今我既能歸來,那自然便不會再如同當年一般任你擺布。二哥,我絕不會忘記,你那高貴優雅的母後如何惡毒地栽贓誣陷,害死了我的母妃。”
“從當年直至現在,我自是從不曾小看于你。”越暮珩輕笑,抿下杯中酒,“你既是我唯一不曾夭折的,一脈相承的兄弟,我又怎會小瞧于你。”
是夜,宮中宴會剛剛散去,但仿佛還殘留着一絲歡樂氣息。
越暮珩站在大殿外的扶欄旁,一半臉在月光照耀下顯得略微柔和,另一半臉則藏在陰影中,看不清神色。
想不到越暮瑜他竟能從那個地方回來,是我小看他了。越暮珩這樣想着。
“殿下。”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旋即轉身,看見一張蒼老而眼裏猶存銳利的臉。
“沈大人。”他卻是一笑,“大人怎的不曾回府,尚還逗留在宮中?”
那沈大人卻不曾回答,只是上前一步,眯着眼,輕聲道:“殿下恐怕也不曾想到三皇子竟還能被召回都城吧?”
“确實不曾。”他眉頭微皺,回答道。
“如今三皇子雖無兵權,但那邊疆的三萬士兵卻對他極是擁護。如今陛下龍體欠安,臣鬥膽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若是有朝一日陛下駕崩,若是傳位于您只怕他會立刻起兵,屆時只需振臂一呼,我荀國邊疆或會失守……況且,前日書房我有意試探陛下聖意,卻似是……有意于三皇子。”沈行安聲音沉穩,話中卻是不容忽視的陰狠。
越暮珩下颌緊繃,許久方才放松。“父皇竟然……即便他曾做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事,父皇竟仍然能原諒他。父皇果真寵愛那個女人,即便她已經死去多年了。”似是想起了什麽不願想起的事,他眯起眼眸,“丞相大人盡管放心,若有必要的話,我當然會提前動手。”
沈行安沉沉點頭:“那便好,相信殿下是殺伐決斷之人,必定不會讓老臣失望。”他一拱手,緩步離開。
越暮珩卻是站在那裏,久久。
在他尚且還不懂得何為城府何為手段的時候,他是真的很喜歡去那個叫做茗妃的女人那裏,與弟弟一同玩耍。大哥比他年長些許,卻總是會用一種厭惡的眼神看着他,他不願面對哥哥那樣的神情,寧願去找自己最小的弟弟。
可是有一次,他還不曾走到茗妃的宮門外,就聽見了自己的母親,也就是當今皇後的聲音。“茗妃,你可是不願承認與侍衛暗通款曲嗎?”
卻無人回答。
他輕手輕腳地跑到了宮窗之外,用手指戳破一個洞,從洞裏看向其中。
只見茗妃被幾個宮人按在地上,發髻散亂,不複平日高貴。只是她的臉上依舊從容不迫。她的身旁,也跪着一個有些衣衫不整的侍衛,瑟瑟發抖。
“哼,果真嘴硬。”他的母後對此冷冷一笑道,“既然是捉奸在床,你竟拒不肯認罪嗎?”
“臣妾實在是無罪可認。”茗妃低着頭,聲音平靜地說。
皇後眼神驀地一凜,複又收斂。伴随着一陣環珮碰撞之聲,他的母後已然蹲下身去,修長的手指猛地捏住茗妃的精巧的下颌,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些什麽,不久,茗妃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一滴眼淚劃過腮邊。随後,她低頭,顫抖着輕聲說:“臣妾……認罪。”
皇後此刻已然站起身,居高臨下,眼裏一片不屑之色。“那麽,依宮刑,私通的妃子須受絞刑,以糠塞口,以發遮面,終生不得入皇陵。”皇後一頓,“然而至于這個侍衛麽……馬上給本宮拖出去,立刻杖殺!”那侍衛一聽,頓時暈了過去,下身不雅地流出淡黃色的液體。
皇後有些嫌惡地以袖掩鼻,臉上的神情是脂粉也蓋不住的毒辣陰狠。此時,越暮瑜正好從外面玩耍歸來,看見這一幕,立刻撲上前去死死地抱住茗妃。“母妃!他們為什麽要抓你?!”茗妃手腳皆被鉗制,她只能用慈愛的眼神默默地看着他。
他似乎懂得了什麽,轉而跪下拉住皇後精致的裙擺:“皇後娘娘!我的母妃她并不曾犯錯啊!求求你放了她!求求你!”
皇後再次蹲下身,以手撫摸他的臉,洇成血色的指甲輕輕劃過他的皮膚,猶如嗜血的豔鬼。“你的母妃已經犯錯了,犯錯當然就要受懲罰,阿瑜你說是不是?”忽然語調一轉,“還不快給本宮把他們都拖出去!”
年幼的越暮瑜眼中,盡是驚恐和無助。
越暮珩不知道當年自己的母後到底對茗妃說了什麽,直到已經成人的他,站在母後的鳳座前,問出當年的真相。
母後仍然如同的當年一般威儀尊貴,只是眼中多了許多滄桑和疲憊。
“你想知道嗎?”母後笑了一下,其間滿是被歲月摧殘的無奈。“罷了,該知道的,終究都會知道的。”她俯身從鳳座的暗格裏取出一個不起眼的檀木盒子。“珩兒,你想知道的,都在裏面,但是切記,不到萬不得已,切莫要公之于衆。”
那一天的夜裏,越暮珩輾轉難眠,他的腦海裏充斥着在那盒子裏看到的東西。
那已經足以擊垮越暮瑜。
又是三天漫長的等待。
清墨日日等待着,希望他能到來。不安,焦躁,彷徨。他會來嗎?他或許不會來了罷,清墨想,這已然是第三天了。
遠處似是有模糊人影,然而心煩意亂的她卻不曾在意。正當她轉身準備回房時,熟悉的清朗聲音在身後響起:“清墨竟是如此不願見我嗎?遠遠看見我便要離開,珩竟不知自己居然如此不招人待見。”
清墨心裏一時激動,抱着畫卷猛地轉身,卻驀地撞上了一堵白牆,畫卷掉落在地,滾動着鋪展開來。
他擡手扶着她站穩,看着地上鋪展開的卷軸,欣然一笑,旋即蹲下身将它拾起,打開,端詳了許久方才說:“好丹青。清墨不愧是不成閣的人,果然畫藝超群。”清墨心裏突然一跳,忽然覺得十天的等待都值得。
“抱歉,家弟時隔多年從遠方歸家,父親令我親自迎接,是以珩失約了。”清墨微微搖搖頭,只要他能來,就好。
“今日我需去章臺樓與人一聚,你可願與我同去?”清墨一愣,她去或許有些失禮吧,畢竟她與他并無太多的瓜葛。
似是看出了清墨的顧慮,他挑唇一笑,“清墨不必憂心,不過是一位老友相邀,他聽說我認識不成閣的人,于是特地求畫罷了。”
昨日,他收到好友阡陌遣侍候的童子送來的書信,信中說道:“內子近日不知何故,欲求不成閣中人畫作一幅。然而為兄與不成閣平素并無甚往來,今內子相逼,向君求取實屬無奈。如君可行之,明日章臺樓八層一敘。兄司徒阡陌。”
看了信後,他擡眸看向那送信的小童,微微笑道:“你家主人可是把我的名牌給了你嗎?”否則普通的童子哪裏入得了這皇子府。
小童忽閃着明亮的眼睛看着越暮珩道:“是呀是呀,昨日主人為了什麽畫的事兒被夫人暴打了一頓,不得已就修書一封,扔給我這塊牌子讓我來皇子府找您呢。”
他一笑,就知道是阡陌那個妻管嚴。說起來倒也有趣,他與阡陌認識卻也是因為他在章臺樓時被夫人暴打,而他出面制止,從此便相識了。一次偶然中,阡陌不經意間知道了他的皇子身份,卻仍然待他一如往昔,這也令得他對這個朋友更加珍之重之。
如今友人“有難”相邀,他自是會如期赴約。
“如何,你願意一起去嗎?”
清墨點頭道:“既是求畫,那麽自然是可以。”
坐在馬車上,一路颠簸。
一開始,清墨尚且還在為能與他同乘一車而暗自欣喜。漸漸地,她卻覺得似乎有些不對勁,章臺樓明明是坐落在京都東側,這輛馬車卻帶着他們去往南側。而清墨記得,南側那裏明明就是……烏挫崖。
清墨轉頭想要告訴珩公子,卻看見他眯着眼睛,其中精光暗斂,顯然是早已發現。
似是察覺到清墨的視線,他輕輕地捏住她的手,微微往下按了一按,好似是叫她稍安勿躁。清墨卻不禁為這小小的動作暈生兩頰。
不久,他放開了她的手,俯身,從座椅下的暗格中拿出一柄長劍,隔着門簾猛地刺穿了那車夫的身體,門簾上血花四濺。
作為皇子,被人偷襲的事情總是時有發生,因此他總是随時帶着刀劍,以備不時之需。
那車夫被刺穿後卻并未有反應,珩公子的眸子一眯,猛地打開門簾,原來那車夫竟是早已經死去。此刻卻猛地從車頂跳下三個黑衣人,珩公子迅速扔了一柄匕首給清墨,旋即探出馬車站在車前的橫擋上與他們搏鬥。
清墨并沒有随着他一同出去,她心知待在馬車裏方才不會給越暮珩徒添麻煩,然而黑衣人卻仿佛是不肯放過她。一人将劍從後方刺入,雖不致命,卻也是劃傷了她的手臂。
似是意外自己竟未命中,那黑衣人又刺一劍。這次也并未傷着清墨,但他并未放棄,索性在前方準備奪門而入。
越暮珩一人面對兩人已是吃力,再來一人他自是抵擋不能。那人與他纏鬥一會兒,終是格開他的劍一矮身進了馬車。
珩公子一時略微有些焦急,手上章法卻不曾忙亂。
然而那黑衣人卻準備一劍結束清墨的性命。清墨好似認命似的默默地閉上眼。他看着清墨,倒是覺得省事,猛地向着她右胸一刺,卻發現竟是受到了一股阻力。
清墨擡手用左手擋住了他的劍,藏在袍袖裏的右手握住匕首猛地紮向他的腹部,噴湧的血液浸潤了她赤色的裙裝,溫熱地噴灑在她的臉上。
直至死去,他也仿佛帶着一絲不可置信。清墨将匕首拔出,轉身砍向他握着劍的右手,将長劍奪下,反手将劍插入他的胸膛。
這一連串動作如此迅速,完全超出了清墨的極限。她的整個後背都被冷汗浸濕,發絲一縷一縷粘在她的臉上。再看看她自己的左手,已經被長劍整個貫穿,血液順着手腕落下,滴在了馬車的地板上。
再看看外面,馬車已經在無人駕駛的情況下逐漸駛向烏挫崖。而且由于剛才的一番打鬥,馬兒已經被驚到了,因為掙脫不得,馬車的速度更是陡然加快。
這樣下去,清墨和越暮珩勢必會和馬車一起墜崖!
清墨探頭看着連接着馬匹和馬車的繩子,那竟是用厚實的牛皮細細搓撚而成,她試着用匕首想要割斷它,然而卻極是吃力。眼見着馬車就要到崖邊,她心急之下,對着珩公子大喊:“珩!跳車!”
他一愣,随即發力将兩人擋開,轉身拉着清墨一同跳車。
那兩人自是不傻,也随着他們一同跳下了馬車,幾人一陣翻滾。
馬兒長嘶,帶着馬車一同掉下了懸崖。
珩公子起身繼續和那兩人纏鬥,然而,他們仿佛有目的般地逐漸在将珩公子逼往崖邊。清墨悚然一驚,不容她思考她的身子已然撲了過去。當是時,珩公子正好掉下懸崖,她用盡全力伸出手,總算是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們就這麽吊在懸崖上,通過清墨的手臂連接着。一個黑衣人上前,想要将她和他的手分開,珩公子卻将手中長劍擲出,那黑衣人一躲,卻也掉下懸崖。
剩下的黑衣人見同伴掉下,倒也不慌張。他走到清墨身旁,試着想要掰開她的手,卻冷不防被清墨用匕首刺傷。
那人複又起身,俯身拾起長劍,對準清墨的肩膀猛地向下一刺。清墨只感覺肩胛一涼,随即是鑽心的疼痛。
肩膀的疼痛使得清墨有些力不從心,更何況掌心中血液的滑膩讓她有一種珩公子在漸漸往下掉的感覺。
珩公子驀地瞪大了眼睛,想要掰開清墨的手,然而她卻用盡所有力氣握緊他。他皺眉,低吼道:“清墨,你快放手。”即使是這種時候,他卻仍然毫不慌亂,只是眸子裏帶了些許心疼。“我……我絕不會放開你的。珩公子,我不會讓你死!”清墨咬牙道。
此時,那黑衣人見用劍刺穿清墨的肩胛骨也不管用,索性将她擡起,連着珩公子向懸崖的外側挪去,打算讓他們兩人一同掉下懸崖,粉身碎骨。
清墨的身體騰空,一寸一寸緩緩向外移動,珩公子也正在一點一點的往下掉。
肩胛骨上的傷口真的很疼,由于失血過多,清墨的意識漸漸地有一些模糊,血液順着清墨的手腕,滴到珩公子的臉上,濺開血色的花朵,妖冶的美。
最終,兩人還是掉了下去。
清墨在半空中回頭,只見黑衣人蒙着臉,看着正在掉落的他們,一雙眼裏毫無波瀾。
忽然,他們兩人下落的身體猛地一停,好似是被什麽攔住了。清墨身下傳來珩公子略帶喑啞的聲音:“是一棵樹接住了我們,不過,樹枝太細,想必是撐不了多久了。”
果然,不到一刻,樹枝傳來恐怖的“吱呀”的聲音,接着,兩人的身體再次下落,重重砸在地面上,
清墨似乎聽到了潺潺水聲。
清墨想,徒兒或許再也回不了不成閣了,師傅,對不起。
最終,眼前一片漆黑。
作者有話要說: 可能進展快了一點。。。。。。大家湊合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