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清晨，天邊一輪紅日緩緩升起，人間大地也從沉睡中蘇醒，樹木蔥茏的山林裏，鳥叫聲、蟲鳴聲絡繹不絕。
蘇蘇趴在水面上，擡頭仰望山壁上斜着生長的一顆小酸棗樹。樹上停了一只毛色絢麗的鳥，正在悠閑的梳理羽毛，不時唧唧喳喳叫兩聲，自由自在的令人向往。
看的久了，小鳥似乎發現了底下的偷窺者，眨着烏溜溜的豆豆眼，歪着腦袋，認真打量下方的小奶龍。
一龍一鳥互相隔空對望良久，小鳥率先打招呼。
“啾啾？”
“咕嚕咕嚕……”小奶龍吐了個水泡泡。
“啾？”
“咕嚕。”好不容易遇見一個願意交流的活物，哪怕聽不懂彼此的語言，小奶龍還是不亦樂乎的回應起來。
“叽啾啾？”
“咕咕咕咕嚕”
雞同鴨講幾句後，小鳥很快就對水裏那個不是同類的家夥失去興趣，冷漠的轉回頭，撲棱棱扇着翅膀飛走了。
目送剛認識的小夥伴毫不留情的飛遠，小奶龍蘇蘇在水潭裏游來游去。今天她被龜爺爺要求不許離開家，無聊到與小鳥兒說話，甚至開始追逐潭裏的魚蝦。
水潭邊一條小瀑布從嶙峋山壁垂墜下來，山泉水日複一日的流淌，叮咚之聲不絕于耳。
不大的深潭中，銀白色的小龍仿佛一根漂浮的緞帶，被小瀑布的水流沖擊的四處飄搖。
水下，老烏龜挪動自己沉重的身軀，沖上方喊道：“小蘇蘇，到龜爺爺這裏來。”
小奶龍一骨碌翻了個身，慢慢沉下去，來到漆黑昏暗的潭底。相比陽光永遠照不到的潭底，她更喜歡外面明亮多彩的世界。可是龜爺爺總覺得，越黑暗的地方才越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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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龜爺爺，蘇蘇不會被抓的，桑木村裏肯定都是好人。”
蘇蘇繞着老烏龜游啊游，努力想要說服對方，好讓龜爺爺放自己出去玩耍。
老烏龜可沒小奶龍那麽天真，他掩下心中的焦慮不安，硬起心腸抵抗住小龍的撒嬌，嚴厲要求道：“不行，這幾天你必須留在這裏，潭底很深，能保護我們不被人類發現。”
龜爺爺的語氣很嚴肅，蘇蘇敏銳的察覺到他的焦躁，她頓時安靜下來，小腦袋瓜思索了片刻，然後湊上去用自己的臉蛋蹭了蹭老烏龜的臉。
“我會保護龜爺爺，不怕不怕，有壞人來，蘇蘇打跑他們。”
蘇蘇剛出生沒多久，還像個小泥鳅那麽大的時候，有次遇見一只嚣張的螃蟹，對方揮舞着大鉗子夾她的尾巴，小奶龍吓得大哭，龜爺爺就是這麽安慰她。
龜爺爺在害怕，蘇蘇現在長大了，該她保護他了。小奶龍如此想道。
小奶龍初生的鱗片柔軟細膩，與老烏龜冷硬如岩石一般的皮膚截然不同。她的嗓音稚嫩，卻奇跡般的稍稍撫平老烏龜心底的焦躁。
就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隐隐約約的腳步聲，林間枯枝落葉被踩出吱嘎脆響，一直綿延到近前。
潭底的老烏龜和小奶龍不約而同的停下動作，他們互相對視一眼，老烏龜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小奶龍則震驚的張大了眼睛。
竟然真的有人過來！是要來抓她嗎？明明她救了那個人類呀！
小奶龍滿心驚訝又不可置信。她當然不了解某些人類尤其擅長以德抱怨，此刻只覺得郁悶又委屈。
一老一少縮在水底，仰着腦袋望着上方，屏息靜氣聽外面的動靜。
腳步聲或輕或重，似乎并不只一個人，最終在潭邊停住。
“爹，我害怕。”孩童稚嫩的聲音十分耳熟，因為恐懼顯得有些微弱。
小奶龍一回想，不就是她昨天溪邊救下的孩子。
她仍不敢相信，悄悄往上游了一點，貼在山壁邊沿突出的石頭上，透過水面看那倒映下來的人影。
水邊站着一高一矮兩個人，矮的是個瘦小的孩子，高的則是個青壯年漢子，兩人乃一對父子，都是桑木村的村民。
底下的老烏龜心急如焚，伸長脖頸低聲喚：“蘇蘇——蘇蘇——快下來！”
蘇蘇搖擺着尾巴，看一眼外面的人，又看一眼黑漆漆的水底，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沒動。
她年紀尚且幼小，不懂人心險惡的道理，只覺得見過的所有人都是好人，龜爺爺給她講的那些故事，她聽了卻從未當真，因為她不曾見過真正的惡意。
沒有見過，也就無法體會。
直到這一刻，這頭懵懂小龍仍不願承認，她平日所見的那些面帶笑容的人們，會是龜爺爺故事裏無惡不作的壞蛋。
她執拗的想要親眼看一看，即使接下來很可能是個壞結局。
老烏龜已經很老了，他久喚小龍不應，便清楚那孩子肯定又犯了倔，望着水上透下來的一點螢火般的微光，他拖着自己沉重的龜殼游動，慢慢從水底升了上去。
算了……就陪她好好瞧瞧這人間的可怕兇險，有教訓才會成長。
周圍光線逐漸明亮，不像潭底永遠一片漆黑暗沉，老烏龜早已習慣了黑暗的環境，眼睛被光亮刺的一陣酸澀，他目光梭巡，找到不遠處的小奶龍，緩緩劃動四肢游了過去。
蘇蘇看見龜爺爺，驚訝的迎上前去。她圍着他游了幾圈，發現龜爺爺游動的緩慢吃力，便用自己的身子抵住老烏龜的殼，推着他往前。
他們一起落在大石上，蘇蘇不問老烏龜為什麽上來，老烏龜也沒有解釋，哪怕年歲造成的隔閡巨大，爺孫倆也在幾年相處中早有默契。
那對父子在這期間有了交談，說的果然是小奶龍救人的事。
“小狗子，你可沒騙你爹吧？昨日真像你說的那樣？”
“千真萬确啊爹，我可一點也沒說謊，我差點摔到大石上，一條水龍嘩啦從溪裏跑出來，把我卷到了地上，要不是有它，你兒子早死了。”
“呸呸呸，別亂說話。”漢子忙捂住小孩的嘴，他從身後端出一個木盆，啧啧稱奇道，“有什麽好怕的，那是咱們這條溪裏的水神救了你呢！”
小孩兒小聲嘀咕：“真的不是妖怪嗎？二蛋他們常說山裏有妖怪，還會吃人呢！”
“傻兒子，妖怪會吃人，你看昨日它吃你沒有？吃人的才是妖怪，救人的就是神仙了，洛西山有山神，這條河裏有水神，咱們村的祠堂裏還供着土地神和蠶神娘娘，這些神仙都是保護我們的，你可要好好祭拜。”
小孩一想，只覺父親言之在理，頓時一點也不害怕了。
大漢從木盆中拿出幾個盤子碗，其中裝着煮熟的白米飯，生雞血，還有一整只殺好的雞。他将碗盤擺放在水潭邊，按着小孩兒跪在後面，自己也跟着跪下。
父子倆端端正正，面朝水潭，恭恭敬敬的磕頭祭拜神明。
“多謝神仙救我孩兒，今日特來獻上貢品，感謝神仙大恩大德，唯願日後神仙多保佑桑木村人，讓村子風調雨順、村人安康。”
小孩兒也道：“昨日我喊您妖怪，是我錯了，神仙大人千萬不要怪我，現在我知道您是神仙了，多謝神仙救我一命，小狗子一定記得您的恩情，以後還會常常來祭拜您的。”
水下，老烏龜和小奶龍面面相觑，他們預想中的畫面沒有出現，事情反而向另一個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實在叫人大感意外。
蘇蘇率先反應過來，她在水裏激動的翻騰，快樂的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觀點被證實，人類并不都是壞人，他們也有不捉妖殺妖的好人。
潭邊，父子倆叩拜完神明，小孩伸手端起香噴噴的白米飯和雞肉，咽了咽口水，将這逢年過節才能吃上的珍貴食物倒進清澈的潭水中。
所有食物都倒下去，他還在眼巴巴的望着。
那漢子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腦，笑道：“看什麽？那是給神仙吃的，走，咱回家去，前些天你爹在田裏捉的那只兔子，你娘殺了給你留着呢，說是給你壓壓驚。”
小孩立刻歡呼雀躍起來，父子倆收拾好東西，踩着燦爛的朝陽慢慢離開了。
小奶龍浮到水面，望着他們離去的身影，大大的眼睛湧出一抹豔羨。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麽，可是望着那一大一小的影子，久久移不開眼，心中洋溢着酸澀的情緒。
水底下，落下去的米飯和雞肉吸引來一群魚蝦，它們聚集在一起享用這頓難得的大餐，老烏龜如往常一般團在河蚌邊，沒有過去湊熱鬧。
一老一少無聲靜默着，良久，小奶龍開口：“龜爺爺，蘇蘇沒有說錯，他們是好人呢。”
龜爺爺不言不語，只沉沉的“嗯”了一下。
明明贏了龜爺爺，證實了自己的觀點，蘇蘇卻沒有初時的興奮。
她沉思了片刻，才再次出聲道：“龜爺爺，蘇蘇的爸爸在哪裏？”她想到那一對父子間的溫情，終于明白自己羨慕的是什麽，“別的孩子有爸爸，蘇蘇肯定也有對不對？”
她的雙眼又黑又亮，睜的大大的，期待的看着龜爺爺，希望能夠得到答案。
老烏龜愣了一瞬，才理解蘇蘇口中的“爸爸”是爹爹的意思。這個稱呼很奇怪，但他沒有在意，因為他在思考怎麽回答小奶龍的問題。
蘇蘇每日只在水裏玩，接觸的人不多，以前一直沒有意識到自己有父母，可現在她覺醒了這個意識，老烏龜便不能随意敷衍她。他是一個認真的大家長，從不會用善意的謊言隐瞞真正的事實。
老烏龜沒有見過蘇蘇的父母，卻也聽說過一些傳聞，這些傳聞并不十分美好，他還在猶豫要不要将實情告訴蘇蘇。
“我的爸爸是誰？他為什麽不在蘇蘇身邊？”小奶龍越想越疑惑，她皺起了小小的眉頭，向知識淵博的老烏龜詢問道：“龜爺爺，你知道我的爸爸是誰嗎？”
在小奶龍的腦海裏，龜爺爺什麽都知道，不管她問他什麽問題，龜爺爺都能給她解答。
這一次也不例外，老烏龜被她纏了半天，終于忍不住松口：“我知道。”
蘇蘇端正身子，雙目炯炯有神的望着他，一副認真聽講的小模樣。
“小蘇蘇，這是世界上，龍是最強大也最稀少的生物，除你之外，我只知道世間還有一條龍，那就是居住在無盡海深處的魔龍弑天，他應該就是你爸爸了。”
老烏龜蒼老的聲音緩緩在水中回蕩。
蘇蘇不懂他的神情為什麽那麽凝重，她直白的提出自己的疑問：“既然蘇蘇有爸爸，那爸爸知道蘇蘇在這裏嗎？他為什麽不來看我？”
老烏龜沉沉道：“這就是我沒有告訴你的原因，蘇蘇，你應該是被遺棄的孩子。現在你長大了，龜爺爺不能再瞞着你，當初我發現你的時候，你就是一顆蛋，突然有一天出現在這裏，這麽久以來，我從沒有見過別人來看你。”
小奶龍無時無刻不在搖晃的小尾巴僵住了，她眨巴眨巴圓眼睛，好一會才聽懂龜爺爺的話。黑亮的眼眸中湧出晶瑩的水花，可她身在水底，那些淚從眼裏冒出去，就再也不見蹤跡。
蘇蘇不會懷疑龜爺爺，這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完全相信了他的話。
只要一想到爸爸不要她，自己是個沒人要的孩子，她心中就又酸又疼，難受的眼淚不停流淌。
蘇蘇哽咽着說：“爸爸……為什麽丢掉蘇蘇……蘇蘇會乖，會聽話的嗚嗚嗚……”
小奶龍哭的可憐極了，漆黑的眼珠蒙上一層水霧，水潭上方随即響起悶悶的響雷，細細的雨絲飄下來。老烏龜心疼的不得了，強行冷硬的心倏地柔軟下來，再也堅持不住“殘酷教育”，恨不得将小奶龍抱在懷裏哄一哄。
“蘇蘇，爸爸不要你，你還有爺爺，”他絞盡腦汁想到另一個說辭，用來安慰沉浸在悲傷中的小奶龍，“你爸爸是魔龍，他做了許多許多壞事，別人都叫他大魔頭，蘇蘇是只善良的小龍，咱們不要這個壞爸爸。”
豈料蘇蘇一聽，哭的更厲害了。
“嗚哇！我爸爸才不是大魔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