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可否借碗茶水解解渴?”

溫煦的男聲響在耳畔,院內的兩人循聲看去,穿着青衣道袍的男子面容清俊,目光湛然有神。興許是趕路太急,渾身透着股風塵仆仆的氣息。

小狗子打量了這人幾眼,桑木村位于群山環抱之中,一般很少有外人到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外鄉人呢。

男人表情溫和,姿态端方有禮,靜靜站在院外等候,并沒有因為對面只是兩個垂髫小兒便言語輕忽。

确認對方不像壞人,小狗子道:“你等等。”

他走進屋內去盛水,留下小奶龍一人在原地。

蘇蘇擡起小腦袋望向男人,這人看着與桑木村人格外不同,他身上的衣袍雖然沾了灰塵,依然能看出其精致得體。他身材颀長、眉目間平靜寧和,靜立于此,恍若山林間一叢茂林修竹。

這個人,比麗娘姨姨還好看呢!小奶龍盯着他許久,得出這麽個結論。

在她盯着男人看的時候,男人也在不着痕跡的觀察她。隔着一道爬滿花藤的竹籬笆,雙方一個仰頭一個俯首,互相對視了許久。

“你這小妖,竟敢如此膽大跑到山民家中,不怕被發現了嗎?”

男人突然出聲,吓得蘇蘇一驚。

對方壓低了聲音,似乎不願叫其他人聽見,他語氣并不太嚴厲,甚至因為小奶龍一副年紀不大的軟萌小娃娃的樣子,而顯出一份寬和溫柔來:“我觀你氣息清靈,應是沒有害過人的,便不拿你是問了。不論你自何處而來,也不該與人類同居一處,速速離去吧!”

男人看不出小奶龍的原型,只是察覺到那一絲微小的妖氣洩露,才發現院子裏的小娃娃是個妖。

有些山裏植物化成的小精怪,生性天真質樸,并無多少害人之心,偶爾會裝成人的模樣玩耍一番,想來這小娃娃便是如此。

小奶龍雙眼瞪的大大的,吃驚極了。狗子哥哥的爹娘知道她不是人,狗子哥哥也猜到了,怎麽這個第一次見面的男人,一看她就發現她是妖了?

“哥哥,你怎麽知道蘇蘇是妖呀?”她好奇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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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這下才有些驚訝,他點破了她的身份,這小娃娃竟絲毫不怕,還敢與他這般說話。

青衣道士是名修士,一路追逐妖虎而來,路途中所遇到的零星妖獸,莫不是懼他如虎。天下修士與妖魔甚少有和平共處的,妖魔吃人,修士殺妖,這是亘古存在的道理。

看着小奶龍天真懵懂的小臉,他心下忍不住暗自慨嘆。這小妖一看便知年紀幼小,妖力微薄,本不必太過在意。可他在追蹤妖虎的路上見到許多被妖虎肆虐過的村子,那些血淋淋的景象猶在眼前,以至于他對妖物也變得格外敏感起來。

不該耽擱正事的,還是追蹤妖虎要緊。

這麽想着,男人向小娃娃詢問道:“小妖,你有沒有見過一只妖虎?我正在尋它。”

蘇蘇一聽,立馬忘了剛才的問題,小臉上浮現怒容,奶兇奶兇的說:“啊!那個壞蛋大老虎!”

男人眼前一亮:“你見過它?它現在何處?”

小奶龍氣的鼓起兩邊臉頰,漆黑的眼眸圓滾滾,像兩顆大葡萄。她雙手叉着小腰,精致的小下巴擡起,氣鼓鼓的對着一個方向點了點:“在那邊,村長爺爺叫人把大老虎拖到祠堂裏去了。”

她過來的時候看見,那只大老虎被剝掉皮毛,大大的虎皮鋪在祠堂裏面,上面擺着她的神龍像,村長爺爺還把肉分給大家吃呢。

小奶龍童言無忌,卻不知男人聽聞後一臉愕然。

小狗子端了一碗茶水出來,見到的便是憤怒到臉蛋通紅的蘇蘇和滿面驚愕的外鄉人。

他的神情一下子嚴肅起來,怒視男人:“你是不是欺負我妹妹了?”

迎着小孩質問的目光,男人哭笑不得,頗有些有口難言。

好在還不待他解釋,一旁的小奶龍便開口道:“狗子哥哥,這個哥哥沒有欺負我哦。”

小狗子露出更加狐疑的眼神,活像男人是拐賣小孩的人販子,還隐約帶着點悲憤莫名。

他的妹妹!怎麽能叫別人哥哥?這個男人一看年紀就很大了,這麽老的男人還讓三歲小孩叫哥哥,不知羞嗎!?

“咳......”男人尴尬的清咳一聲,不知為何,他竟似乎看懂了小狗子眼神中的含義,不禁老臉一紅,轉移話題道:“這位......小兄弟,本人乃修道人士,最近正在追蹤一只作惡多端的妖虎,想要向你打聽一下消息,不知可否?”

此言一出,小狗子神色頓時一僵,似乎回憶到了不好的事情。

男子一身道袍,背負青尺長劍,還真有點仙風道骨的奇人風範,小狗子略微思索片刻,走上前将院子門打開,男人微微欠身走了進來。

三人回到堂屋,男子自稱越邱,修道多年下山歷練,為斬殺妖虎一路追蹤至此。得知妖虎被神龍所除,越邱驚疑之餘也是感嘆連連。此地偏僻荒蕪,村子裏也都是普通農人,興許真有神龍庇佑,才能免于一難吧。

小狗子也不是全然沒有防範之心,他沒告訴他,救了全村的神龍就是蘇蘇。

一番交談後,越邱還去祠堂遠遠觀望了一眼,祠堂前圍觀的村人衆多,見到他這個眼生的外地人,也不曾有多少排外的跡象,還有人過來詢問越邱會不會起卦算命看風水,民風着實淳樸至極。

“妖虎既除,越某便告辭了。” 越邱四處查看完,确定妖虎确實死去,便提出辭行。

小狗子突然問:“你們修道的人真的能殺死妖虎嗎?”

青衣道人微微搖頭,道:“也不一定,有些新入門的弟子當然無法對付它。”

小狗子擡起頭,認真看着越邱:“話本裏說得道飛升能夠成仙,成了神仙就可以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了,是真的嗎?”

越邱失笑:“成仙哪裏是那麽容易的事?”

小狗子問:“你可不可以帶我一起修道?”

小男孩的神情緊繃,目光堅毅,他使勁抿着唇,似乎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一般。

蘇蘇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無趣的跑去一邊,看祠堂前尊威風凜凜的大神龍。

離越邱稍遠了些,老烏龜終于有了動靜,在她耳邊小聲說:“蘇蘇,別叫那人看到你的原形,修道的人最喜歡抓妖怪了,若是被他知曉你是龍,一定要抓你回去當坐騎的。”

蘇蘇回頭看了越邱一眼,對方烏發青衣,仙姿如玉,怎麽也想象不出他抓妖怪的場景。

不過龜爺爺的話,小奶龍還是很聽的。

“好哦,龜爺爺,你在裏面住的好不好呀?”蘇蘇小聲回話。

老烏龜道:“好的很,你在外頭萬事小心。”

小奶龍拖長了音:“知道啦——”

因為小狗子鐵了心要和越邱修道,越邱無法說服他,不得不在桑木村逗留下來。

“小兄弟,我看過你的根骨,雖能修道,但靈根駁雜,走不長遠的。”越邱苦口婆心勸道。

“我要修道。”

“你家大人呢?他們知道這件事嗎?他們同意了嗎?”

原以為祭出父母,這犟脾氣的小孩會退卻,誰知小狗子聽到這話卻是雙眼通紅,他強忍着眼淚道:“我娘快死了,我要修道,成了神仙就能救她了!”

越邱一愣,原來還有這一番內情,這下他倒是無法再硬起心腸了。

他跟着小狗子看過麗娘,細細把過脈,面對兩個小孩希冀的目光,越邱輕輕将女子冰冷的手放入被褥內。

“你娘這病,也不是無藥可醫,凡人肯定是治不好的,不過靈界內靈物衆多,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丹藥也不少,你若真想好了要去修道,不畏艱難險阻,我也能夠帶你去宗門試一試,往後便看你自己了。”

小狗子撲通一聲直直跪了下來,他跪在越邱面前,咬牙磕了三個頭:“求您帶我去吧,我不怕吃苦!”

青衣道人微嘆口氣,俯身将他扶起。

“你若要走,還得和家人打個招呼。”越邱拿出一只白玉瓶,玉瓶溫潤生光,不似凡物。他将瓶子傾斜至麗娘唇邊,清透的液體滾落而出,一股異香撲鼻而來。

這香氣彌漫在空氣中,兩小孩皆是精神一震。

清液落入女子唇中,不一會兒,麗娘便眼睫輕顫,徐徐轉醒。

小狗子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越邱,還有他手裏的白玉瓶,期盼顯而易見。

越邱哪裏看不出他的心思,苦笑道:“這是宗門發放給弟子的靈蘊,可在關鍵時刻保命之用,下山前我也只攢下這麽一口,如今全用完了,再沒有了。你娘得了這麽一口靈蘊,應該還可以再活三年,三年過後如何就看你的造化了。”

小男孩明亮的黑眸稍稍一暗,又再次灼灼燃燒起來,他握緊了拳。

“狗兒?蘇蘇?”麗娘清醒過來,看着面前幾人,微微一愣,“這位是......”

見娘醒來,小狗子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他要走,娘會同意嗎?

越邱看出男孩的躊躇,他其實并不希望小狗子和他去修道,小狗子的資質不算好,即便加入宗門也只能當個外門弟子,根本獲取不到好的資源,修道多年卻一無所獲,豈不是蹉跎歲月?

于是他便開口,将之前發生的事一一告知麗娘,期待她能令小狗子改變想法。

“越某有一言,人之生死,自有天定,實在不該如此執着。”

“不!我偏要執着!”小狗子咬牙喊道:“娘,我要去!你讓我去吧。”

麗娘斜倚在床頭,黑白分明的雙眼定定注視着自己的孩子,她溫聲細語道:“你可想清楚了嗎?”

小狗子使勁點頭,神情堅定執拗。

小奶龍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卻也知道狗子哥哥大概要跟她一樣離開家,或許兩個人還能一起結伴走,便跟着附和道:“姨姨答應狗子哥哥吧。”

麗娘溫柔的笑了起來,“那你便去吧。”

越邱料想不到事情發展竟是如此,心中大感意外。

由于天色已晚,越邱便留在小狗子家中借宿一晚,他依然在心底盤算着,等到家中男主人回家,必定不會同意這件事,可惜事情偏偏與他設想的南轅北轍。

狗子爹桑秋原回家後,聽說此事,只沉吟了一會兒便答應下來。

“你好好跟着大師修道,也不盼着能救你娘,能保我兒平安就好。”桑秋原大手在小狗子的頭上摸了摸,罕見露出屬于父親的溫情,“以後也別叫小狗子,說出去不好聽,你大名叫桑冬湛,記住了啊。”

麗娘身體情況好轉,這一夜半宿沒睡,給桑冬湛做了一套新衣服,一雙鞋,還有一些路上吃的幹糧。至于小奶龍,因不是人類,生活習性也不了解,麗娘就把家裏的饴糖給她包了一包。

第二天清晨,桑秋原與麗娘站在家門口,送兩個孩子一個大人離開。

一家三口依依惜別,桑秋原這個漢子看着倒還好,注意力更多在身體剛剛好轉的妻子身上,麗娘情緒更為外露一些,抱着桑冬湛落下淚來。

“在外面別亂跑,好好聽大師的話,若是學不成,就回來。”

桑冬湛換了一身幹淨的新衣,背了個鼓囊囊的包袱,扶着她道:“娘,你放心吧,我一定可以學成的。”

“大師,麻煩您照顧我家孩子,還救了我,真的萬分感激,我在這裏給您磕頭了。”

麗娘說完便要跪,立馬被越邱阻止。越邱雖覺帶孩子麻煩,但他既然答應了就要做到,當下心平氣和道:“不必、不必,我只是帶他過去,往後若冬湛入了宗門,我們便是一家師兄弟了。”看着這對樸實的農家夫妻,他又補充了一句,“夫人身子弱,還是早些回去歇息,我們就走了。”

一高兩矮三人沿着土黃的小路,慢慢走遠。太陽還未升起,遠處的山岚霧霭沉沉,青碧如黛。

最後只剩幾個不大的影子時,一個小人兒突然轉過身來,大聲喊道:“爹,娘,等我回來!”

另一個更稚嫩些的聲音跟着喊:“蘇蘇也會回來噠!”

相偕而立的夫妻相視一笑,兩人眼眸濕潤,在爬滿了薔薇花的院門前站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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