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原來、原來是這樣啊......”
老人微弱的嘆息聲,被林間的風吹的破碎不堪,“以後再也見不到了嗎......”
沉默,死一樣的沉默,無人給予應答,在場所有人也都明白,老樹妖并不是在問話。
連空氣都是寂靜的,只剩林間的風聲,越來越大,樹木枝葉摩擦撞擊在一起,嘩啦啦作響,似乎有一場風雨即将到來。
小奶龍站在大樹下,衣裙被吹的鼓起,柔軟的發絲四散飛揚。
她眼眸通紅,突然松開身邊人的手,邁着小小的步伐奔跑着,頂着強烈的風,一往無前的靠近泛着熒光的樹,然後将小小的手掌貼在老樹粗大的樹幹上。孩童的手雪白細嫩,樹妖的軀幹黝黑粗糙,親密的貼合在一起。
“樹爺爺,不哭。”小奶龍輕輕的,稚嫩的聲音飄在風中。
除了被她撫摸的大樹,無人可聞。
身後,是滿臉焦急戒備的越邱和桑冬湛,他們在向她呼喊,讓她回去。
即便老樹妖看似對人類飽含善念,卻也不能就此斷定他就是無害的。兩人畢竟是人,剛剛目睹妖魔殘害人間的慘劇,正是滿心憤恨之際,再也無法輕易向陌生的妖交付信任。
更何況,這老樹妖似乎處于暴動的邊緣,就怕它一時激動傷害到蘇蘇。
“蘇蘇,回來!”
蘇蘇聽見了,可她沒有應。她是妖,她比他們更能體會大樹的感受。她聽見他在哭,看見他在流淚,一粒粒的綠色熒光從樹身滲透出來,由風席卷向四面八方。
那些光團美的耀眼,指尖輕輕觸碰,裏面包含的悲傷、自責、難過卻讓小奶龍情不自禁的眼眶發燙。
她張開雙臂,将小小的身子靠在大樹身上,感受着那些沉重的快要将小小她壓垮的情緒,極力想要幫他分擔一點,哪怕是一點,一點點也好。
“不要難過,樹爺爺,龜爺爺說了,人類脆弱又堅強,很快、很快他們又會重新建立一個新的村子。”幼小的孩子,笨拙的安慰着蒼老的樹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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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妖歷經歲月滄桑,他走過的春夏秋冬不知凡幾,從剛破土而出至今,他一直站在在這裏,看着這片熟悉的天空和山林,以為能夠看到永遠。
最初,他還只是一棵普通的樹時,每日照一照太陽,将根莖滲進更深的大地,吸收那一點微弱的靈氣,已經足夠使他感到快樂。
後來,他逐漸長大,越來越大,占據了很大一片山林,成了這座山中最大的樹。
這寂靜又熱鬧的山林中,有野獸、蟲蟻、鳥雀,還有和他一樣的樹木,它們無法思考,也不能交流。這些生靈蒙昧無知,生命短暫,遵循着天地間的規律生存着。
唯一不同的是,突然有一天,樹妖開始懂得了思考,他有了許多不一樣的情緒,體會到更多更玄妙的道理。
他會為晴好的天氣而喜悅,會因為身上生了害蟲而抱怨,會讨厭寒冷幹燥的冬天。也在日複一日的靜立中,在日升月落的時光交替裏,嘗到孤獨與寂寞的滋味。
可他只是一棵樹,一棵不能言語的、靜止的樹。即便再寂寞,他也只能聽風的聲音,夏日的蟬鳴,冬季的落雪,年複一年。他越來越習慣陷入沉睡,有時長久的一覺醒來,山林還是那個山林,依然只有這麽一棵孤寂的大樹,不曾有任何變化。
直到那一日,他從漫長的沉睡中蘇醒,聽見風中傳來的聲音。
“有沒有人啊?找不到路,天快黑了,這可如何是好......”
原以為只是途經的路人,大樹一時心血來潮給迷路的人指了路。然而沒想到的是,幾日過後他再次見到了那幾個上山打柴的樵夫。
他們來到他的面前,在他的枝桠間挂上紅繩,滿懷敬畏地稱他為神樹。
後來,他便習慣了為他們指路,習慣了受他們的香火祭拜,習慣了那些人上山下山時來和他說說話。
習慣了每日清晨,在晨曦中期待那些人的到來。
大樹漫長的、孤寂的歲月,終于不再那麽枯燥乏味,他看着那個小村子慢慢擴大,看着來到山裏的村民逐漸增多,看着這個清冷的山林越來越熱鬧。
可一切,就在這一天,戛然而止。他守護了那麽久的村子,那些看着長大的孩子們,一夕之間毀于一旦。
“不會再有了,那個小村子,那些人,都不會再回來了。”老樹妖喃喃着,這世上不會有第二個神木村,他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強烈的飓風席卷山林,樹木摧折,落葉漫天。
蘇蘇被風吹的睜不開眼,她感覺到抱住的粗大樹幹在顫抖,在搖晃,她聽見樹妖滄桑的聲音在心底響起。
“小娃娃,你能帶我去看一看他們嗎?”大樹的語氣平靜極了,可蘇蘇聽着止不住的心酸。
倚靠的樹幹突然搖擺起來,這棵巨大的、遮天蔽日的神樹,正在盡力挪動自己的身軀。他深深紮入地底的根莖斷裂開來,從大地中抽出,他的樹葉一瞬間凋零的大半,流轉的光華暗淡下來,增添了一份不可忽視的萎靡之氣。
将自己從土裏拔.出來的大樹,在小奶龍的眼前一點點縮小,縮小到成人手掌那麽高。
地上留下一個深坑,耀眼的天光灑落下來,照在所有人身上。
老樹妖虛弱的嗓音緩緩道:“帶我最後看他們一眼吧。”
小奶龍蹲下身,兩只小手合在一起,小心翼翼捧起這棵小樹。他窩在她的掌心,閃爍着微光,那些紅色的繩子也跟着縮小,纏繞在細細的樹枝上。
越邱與桑冬湛走了過來,他們聽不見小奶龍與老樹妖的對話,警惕的看着蘇蘇捧着的小樹,目光帶着忌憚懷疑。
“哥哥,樹爺爺說想去看看村子。”小奶龍揚起小臉,對兩人露出一個哭一般的笑容。
越邱眸光微動,看了那小樹一眼,道:“走吧。”
在他看來,這只樹妖生機将絕,植物最重要的就是根,可樹妖為了移動身軀,自斷根脈,以後恐怕再無寸進。
只是為了去看一眼那個村子,便選擇自斷生機,這令他有些許的動容。
桑冬湛不了解其中內情,卻也對剛才發生的一幕大為震撼,小奶龍要帶樹妖回村子,他自是沒有反對的道理。
那條路已經走過兩遍,三人回來的速度很快,沒多久就到了村子。
樹妖離開土地,氣息越發虛弱,到村子時邊緣的葉片都開始枯萎泛黃。
這一路上,小奶龍心情極為複雜,各種各樣的情緒萦繞着她,使她小小的身影看上去格外消沉安靜。
“樹爺爺,你看,到了。”
蘇蘇雙手捧着小樹,站在村子前,眼淚又不自覺的流了出來。
一靠近這裏,她便無法自抑的開始流淚。村子裏都是枉死的人,他們死前又被妖虎啃食,遭受了巨大的難以想象的痛苦,死亡的那一刻生出大量的怨氣。這些怨氣若是不管,長年累月下去便會滋生穢物,将這個村子變成一處兇地。
如果是普通人類,靠近這裏會被怨氣腐蝕,無意識陷入仇恨中。
但小奶龍的靈魂強大又純淨,她感覺到的不是怨恨,而是那些人死前的痛苦掙紮。
為了讓老樹妖能夠完整的看一看這個村子,小奶龍一邊流眼淚,一邊堅定的踏進了村中,身邊都是慘不忍睹的畫面,還有死不瞑目的人,幸好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所以蘇蘇只是稍微有一點點害怕。
越邱護在她身邊,警惕着老樹妖,擔心他受到刺激突然爆發。
桑冬湛猶豫了一會兒,也咬着牙跟了上去。他到底只是個孩子,吓得臉色蒼白,一雙眼怎麽也不敢亂看。
走到村子的正中央時,老樹妖輕聲開口:“蘇蘇,可以了,在這裏把我放下來吧......”
小奶龍聽話的把小樹放下,小樹一落到地面上,根便往土裏紮進去,迎風開始生長。它越長越高,越長越大,樹枝伸展,花葉輕搖,窸窸窣窣,好像下了一場溫柔的雨。
樹妖語氣柔和,嘆息般的說道:“我還是第一次來這裏呢,想不到,卻也是最後一次。這些孩子走的太痛苦,我便送他們一程吧。”
巨樹撐開傘蓋,徹底将這個不大的村子包裹,它的根系肆意蔓延,瘋長般的掩蓋掉原有的房屋、土地、屍骸,只不過短短幾個呼吸,這塊被人類清理出來的栖息地,再次回歸自然的懷抱。
再有人來,絕不會想到,這巨木覆蓋之下,曾有過一個村莊。
無數的花雨紛飛飄落,熒光四散,空氣中浮現馥郁的香氣。之前彌漫的腥臭消失不見,似乎整片天地都被淨化了一般。
樹下三人仰頭看着大樹,小奶龍的淚水漸漸停住,越邱清冷的眉眼染上些許柔軟,桑冬湛滿臉迷茫懵懂。
“謝謝你呀,小蘇蘇。”樹妖缥缈的語音傳到蘇蘇耳中,仍是那麽的慈愛祥和,仿佛什麽也不曾發生過。
蘇蘇望着滿樹熒光熄滅,逐漸變得和之前一般無二的大樹,清澈的眼眸湧出一絲快樂。
“哥哥,樹爺爺沒有事,對不對?”她轉頭看越邱,眼神殷切,仿佛在向他求證什麽。
越邱靜默良久,在小奶龍明亮的小臉即将暗淡下去時,擡手摸了摸她的頭:“是,他和這個村子永遠在一起了。”
只有越邱明白,樹妖用自己所有的修為,化去了這裏的怨氣,也失去了他的妖靈。
以後,它就只是一棵樹,一顆真正的、無憂無慮的樹。
到死,再也不會期待人類的到來,也不會感到寂寞。
小奶龍破涕為笑,猶如雨破天晴,天光乍破。她燦爛的笑了一下,低下頭,擡起沾滿了泥土的小手,輕輕揉了一下眼。
她的腦海中,回蕩着老樹妖的話,他慈祥的說:“小蘇蘇,很抱歉那天夜裏無意看見了你的夢境,從而得知了你的爸爸是魔龍弑天。魔龍殘暴弑殺,行蹤詭秘。我沒辦法幫你找到他,也不知曉無盡海怎麽走,不過我曾聽聞,十年前魔龍去過靈族屬地,屠了靈族一個山頭,你可以拿着我的樹枝,前往靈族詢問一番。”
最後,他溫聲勸告說:“與你身邊的兩個人類分開吧,人妖殊途,你們各自有各自的路,誰也無法陪伴彼此太久的,到頭只會來徒增傷感。”
蘇蘇擡起小腦袋,有陽光透過枝葉間隙,落在女孩大大的黑眸中,璀璨明亮。
“樹爺爺。”她低低的喚了一聲。
大樹靜靜不語,一陣風過,紅繩飄蕩,葉片沙沙作響,一如初見模樣。
“再見呀~”她小小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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