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理想與夢想
蒼天賜現在萬分感謝今天挨的那三下不痛不癢的輕拍——雖然拍的部位實在有點傷害他一顆火熱的男人心——準男人心,但是要是沒有那三巴掌,他恐怕永遠也不會想到,原來皇宮裏還有一個不同于他跟班的同齡人,而且還是他名義上的大哥。
自從蒼天賜給蒼天素臉上來了那麽一下後,後者就黑着臉一直沒搭理他。
蒼天賜本着“敵進我退,敵退我進,敵疲我打,敵逃我追”的革命精神,亦步亦趨地跟在對方屁股後面,直到見到這片蕭索宮殿的第二個活人。
李宓對于這個挂在蒼天素身上的小娃兒感到很驚奇。她低下頭,深深凝視着蒼天素泛青的巴掌小臉:“孩子,你今天是怎麽了?”
在李宓的認知中,這個由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小豆丁,遇到這種情況,第一反應應該是二話不說一巴掌拍上去才對。
她是知道的,蒼天素時而脾氣很好,時而脾氣很差。
關鍵是看對誰。
上次年節,東宮殿派人賜了幾匹綢緞過來,那個趾高氣昂的老太監就因為很不禮貌地指了指她的鼻子,說了一句不怎麽中聽的話,被蒼天素跳起來惡狠狠咬掉了腿上一大塊肉。
——要知道那時候還是冬天,那個老太監那時整個人裹得跟個球一般,傷勢還是那般慘烈,血肉模糊一大片。四歲的孩子連牙都沒長牢穩,下嘴卻丁點情面不留,拿出了吃奶的勁兒,蒼天素當時的表情,李宓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後怕。
真的,這孩子打小從骨子裏就透着一股子狠勁。
現在蒼天素費力地仰起頭,明知道第三者聽不懂,卻還是覺得羞辱,努力壓低聲音:“武則天還給王皇後洗過腳呢……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原來是打不過啊……
李宓哈哈大笑,一點都不顧及蒼天素的個人感受,一邊笑還一邊将他軟軟的頭發搓揉得亂七八糟。
——這小不點倒是欺軟怕硬。他知道一個大人不可能反咬回來,所以下口時連點猶豫也沒有。而在知道對方很可能張開嘴反擊的時候,蒼天素遠比她想象的要能忍耐。
考慮到在客人面前自己的舉動有些不禮貌,李宓很自覺地換上了結結巴巴語序混亂的蒼國國語,笑眯眯道:“小朋友,你是誰家的娃兒?”
蒼天賜皺了皺鼻子,對于這個說話怪腔怪調的女人不是很有好感,不過還是一板一眼答道:“我是蒼家的娃兒。”
對那個比自己還小了兩圈的家夥可以放松點,但是面對眼前這個老女人,蒼天賜很自覺地拿出了夫子一向要求嚴苛的禮節規範。
李宓的笑容頓了頓。
蒼天素冷眼旁觀,覺察到這女人再次揚起的微笑中有着不易覺察的戒備和打量,于是打起了幾分精神,饒有趣味地看着這一大一小兩人對話。
在李宓大灰狼的引誘下,蒼天賜有些不好意思地将事情重複了一遍。他看着李宓聽完臉上越發古怪的笑容,突然覺得自己哇哇大哭了好久的事情實在沒什麽大不了的——還不夠說出來丢人的呢……
李宓沉吟了一會兒,并沒有發表什麽評論,而是直起腰,一手一個,将兩個孩子領到蒼天素平日裏喜歡窩上面不動彈的小軟榻上坐好。
“我們今天來講一個故事,”李宓看着一聽就一臉期待的蒼天賜和沖她直翻白眼的蒼天素,笑得很是無害,“故事的名字叫作,《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
李宓一口氣講了好幾個童話故事,然後留心觀察兩個孩子的反應。
她看向蒼天賜,對方眼睛瞪得滾遠,小臉紅撲撲地看着她,就差揚起短胳膊吶喊:“再講一個再講一個嘛!”
很好!
她再看向蒼天素,對方面無表情地跟她對視,神情漠然,就差在臉上标上“你今天的故事講得很沒水準”了。
……也很好……
李宓默默抹掉了眼角的淚水:奶奶的,要把這個小祖宗扭轉到正常的孩童成長道路上來,似乎前路還很渺茫。
雖然目的沒有達到,但是蒼天賜已經由看她不順眼,發展到了敬仰崇拜乃至膜拜的地步,對于能夠将革命工作做到敵人陣營內部,李宓還是很滿意的。
蒼天賜确實很喜歡眼前這個古裏古怪的女人,無論是教書夫子,還是父皇母後,都沒有給他講過類似的故事。
不再是枯燥難懂的帝王之學,調兵之法,或者禦下之道,而是真真正正的,他這個年齡段孩子喜歡聽到的故事。
蒼天賜手舞足蹈地動用貧瘠的詞彙,勉強表達着自己的意思,李宓對于這麽高的評價顯然也甚為得意——你永遠無法從蒼天素的口中聽到如此明顯的贊美之詞——其實就算是不明顯的贊美,蒼天素也從來都吝于給予。
于是兩個人,大王八看上小綠豆,越看越對眼,開始了更深層次的讨論。
當李宓給蒼天賜講完了“年”的傳說後,一打眼,發現蒼天素低垂着頭,已經不知道進入夢鄉多久了。
李宓的臉登時黑了大半。她今天的主要任務是給小素同學樹立一個正确的人生觀價值觀,好讓他對人生充滿希望——誰料口水是費了不少,居然只收獲了次等的二號豆丁一只。
當後宮的總領太監來半軟半硬想将蒼天賜抱走的時候,李宓一臉虛僞的戀戀不舍,掰開小豆丁二號死拽着她的胖爪子,假惺惺地揮舞着手絹,順便擦擦那本來就不存在的眼淚:“慢走慢走~”
她看着兩人遠去,一扭頭,發現蒼天素已經睜開了眼,默默盯着她一言不發。
“幹嘛?”李宓被這種探究的眼神看得怪怪的,不由得抖了抖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
這個小不點反常得近乎妖邪,李宓都不記得他上次尿床後可憐巴巴無聲地掉金珠子是什麽時候了。
蒼天素沒有回答,默默低下頭,再次投奔周公的懷抱。
蒼天素想起一個時辰前半睡半醒中聽到的那幾個童話故事,不論是白雪公主還是灰姑娘,他的奶媽似乎在潛移默化向蒼天賜傳達一個思想。
一個不同于最後皆大歡喜結局的思想。
佳人遠去無蹤跡,走之前要死要活嚷嚷着第二天一定會來的蒼國二皇子自此沒了音訊,李宓有些失望,蒼天素樂見其成。他喜歡現在的二人世界,對于一個領地意識已經覺醒的五歲孩童來說,他只願意跟最親密的人分享這片蕭條冷落宮殿的所有權。
在蒼天素臨近八歲的時候,蒼景帝蒼景瀾仿佛是在一個突然的瞬間,想起了原來自己還有一個大兒子丢在冷宮裏。
他放下了懷裏抱着的剛滿兩歲的三兒子蒼天瑞,然後摸了摸正将頭支在他膝蓋上撒嬌的蒼天賜,招來太監總管吩咐道:“趕明兒給夫子打個招呼,讓老大跟着去書房。”
蒼天賜立刻擡起了身子,黑亮黑亮的眼睛綻放出異樣的光彩。自從五歲的那一次意外後,皇後加強了對他的看管,死活不讓他再有機會踏入冷宮半步,但是他本人對于五歲時的意外遭遇仍然念念不忘。
對于冷宮那個肚子裏仿佛有講不完故事的老女人(李宓:……),還有那個安靜得詭異的小不點,蒼天賜一直保持了極大的興趣。
他偷偷攥了攥胖嘟嘟的小手,臉上忍不住揚起了燦爛的微笑。
蒼景帝懶洋洋漫不經心似的低下頭看了他一眼,喉結輕輕上下滾動了一下,發出了一段類似冷笑的音節。
李宓低下頭,神色複雜地看着無聲撫摸着聖旨的蒼天素。她看得出來,蒼天素此時臉上雖然一如往常漠然冷淡,但是內心一定很激動。
他一高興了左手拇指就會下意識地磨蹭食指指腹,這是兩年前李宓無意中才發現的小動作。
——現在這個舉動幅度大到已經不能算是小動作的程度了。她留神一看,發現蒼天素白嫩嫩的小手已經有了輕微的顫抖。
八歲的蒼天素已經很久沒有聽她講帝王将相的故事了。他的興趣愛好不知不覺間已經轉向了他處。
無論是民俗風情,還是八大菜系,甚至是科技發明,李宓想到什麽就亂扯什麽——不論講不講得通,只要不是童話故事愛情小說,蒼天素都不至于聽得呼呼入睡。
但是時至今日,蒼國大皇子依舊在纏着她講五歲時講過的兩個故事,一個是《三國演義》,另一個就是他父皇波瀾壯闊的十年人生。
前者李宓講了六遍,後者李宓講了三十六遍。
蒼天素會為這道聖旨高興,并不是因為李宓越發匮乏的故事資源已經讓他不耐煩,也不是因為在書房學習多麽讓他向往。甚至可以說,對于要離開冷宮移入昭日殿,他心裏還有着一定程度的抗拒。
蒼天素喜歡現在的日子。只有在這裏,他才可以安安靜靜地出神好幾個時辰,在想象中,為自己開辟出一個全新的世界。
一個日月星辰,都會按他的意志運轉的世界。
在那裏,他有着一片更廣闊的天空。
李宓輕輕摸着他柔軟的發絲,突然心有所感,蹲下身子,認真地看着蒼天素暗沉沉的眸子:“天素,你有沒有自己的理想?”
“理想?”蒼天素重複完最後兩個字,平視着李宓,沉默了好一會兒,動作輕柔地拉起了她的手。
在冷宮中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媽,李宓的手早就不複當年光滑細膩,現在上邊已經布滿了繭子,摸起來粗糙一片。
這雙既不美麗也不柔軟的手,曾經在他發燒昏迷的時候,一遍一遍用酒精擦拭他的額頭和掌心;也曾經在他夜半無法入睡時,合着荒唐走板的李氏《水調歌頭》,耐心地拍打着他的後背。
蒼天素突然想哭。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想讓你過上好日子。”
李宓抽了抽嘴角,半是感動,半是無奈——丫的,這算是什麽正經理想?這一刻,她覺得眼前這個娃兒實在是胸無大志。
而且這個所謂理想也太老年化了,常人通常只有到了老女人李宓這樣三四十歲的年齡(李宓:……喂……),在社會上打拼過,碰過壁,撞過南牆,才會有心回過頭來,設身處地為一直站在自己身後無怨無悔又日漸年邁的父母考慮。
其實這三年來,李宓一直在暗自努力,試圖把蒼天素的人生榜樣由阿鬥轉變為孫權,就算不是孫權,就是只會哭的帝王弱受劉備也比他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強啊。但是如今看來,效果實在是不怎麽樣。蒼天素腦子裏的那根筋一直沒有別過來。
“那有沒有更高層次的?比如救國救民啊,心憂天下啊……”李宓無語了一下,猶不死心地開始循循善誘。
蒼天素很不給面子地搖了搖頭。早在說出來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李宓八成會被他的理想給打擊到。
好男兒志在四方,總是以為自己命中的福祿壽,來得都比別人重,于是毅然抛棄妻子,遠走他鄉,試圖謀求出路,結果到頭來卻往往一事無成,白白蹉跎了歲月。
蒼天素聽多了這樣的故事,不知不覺間在心中給自己選擇了另外一條道路。他不追求過程,只在乎結果。
李宓無奈地看着他,想了想決定換一種問話方式:“那天素有沒有什麽夢想?”
蒼天素無聲地仰起頭看着她,意思十分明确:理想和夢想難道有什麽不同?
“理想是可以通過努力得到的,夢想則是你永遠實現不了的。”李宓發現,經過三年的磨砺,自己現在随口瞎掰糊弄小孩的功力更加深厚了。
沉浸在假惺惺的自責反省中的李宓并沒有發現,蒼天素聽了這個問題,日食般的眸中第一次有了異樣的光彩。
“有。”他細聲細氣地回答,“我想要有一天,父皇能像寵愛蒼天賜那樣寵愛我——有漂亮的衣服,美味的佳肴,華麗的宮殿,數不清的侍女仆從……”
這次李宓還沒有聽完,就忍不住笑了起來。小孩子果然還是小孩子,再早熟的,關鍵時候還是天真得這麽可愛。
她發出一陣古怪的笑聲,再次蹂躏了一番蒼天素溫順的長發,站起身扭着屁股走向廚房,開始搗鼓兩個人中午的夥食。
蒼天素看着她的背影,有些不高興地皺了皺鼻頭,小聲嘟囔了一句:“可是我還沒有說完……”
他看着腦海裏描繪的畫面,一時間眼中流光溢彩,漂亮得懾人。
——那樣我就可以擺出像三年前那個讨厭的太監一樣的高人一等般的表情,把所有的東西都用力砸到蒼景瀾的臉上,理直氣壯,昂首挺胸,說:“拿回去,我不稀罕!”
我不稀罕!他一遍又一遍輕輕咀嚼着這句話,四個字,重逾千斤。
是說給他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蒼天素無數次地想起當年的年節,都對自己當時沒有把皇後賞賜的東西劈頭照着那老太監布滿皺紋的老臉砸過去,覺得遺憾萬分。
蒼天素萬分讨厭這樣的自己。
一方面,他不停地給自己灌輸與世無争的思想,憧憬着安安穩穩成年後,帶着李宓到自己注定不大的封地上,過上剝削階級生活的日子。他願意為之努力,因為那樣的舒服清閑的日子似乎更适合李宓,也更适合他。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想要有一天,能夠将“你們給的東西,我都不稀罕”,說給每一個他認識的人聽。
那些人總是會遠遠打量他一下,然後假惺惺地,用以為他聽不到的聲音給身邊的人說:“要不是這孩子的娘不守婦道,他該是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真是造孽!”
這樣的話,他每聽到一次,都恨不得撲上去撕爛那個人的嘴。
蒼天素在內心深處這樣的矛盾中糾結掙紮。無論是天平的哪一邊,在他的小腦瓜裏,都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最後,他只得選擇把一層又一層的靜谧沉澱,給自己裹上厚厚的外殼,試圖壓制那顆越來越不安分的心。
惺惺作态。
蒼天素每次都輕蔑地對想象中的自己說,說完後又會不自覺地将自己的僞裝檢查一番,看上面有沒有明顯的裂痕。
蒼天素那時還不懂得,李宓能給他支撐的世界一直就這麽大。他會覺得窒息,覺得掣肘,不是因為世界越來越小,只是因為他越長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