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少年不識愁滋味
蒼天素懷抱着三本李宓給他包好的書本,看着蒼景瀾派來給自己領路的大太監,面上露出了淺淺的笑:“李公公好。”
李宓沒有教過他任何宮中的禮節。蒼天素于是理所當然地站直了身子,腦袋向左側傾斜四十五度角,笑容誠摯真切,看不出絲毫棱角。
大太監李泉看着這笑容愣了三秒鐘,然後微微側過身子,做了個引路的手勢,短促的咳嗽後,低聲道:“大皇子,您先請。”
蒼天素于是擡腳,先往前跨了一步。
李泉打量了一下他單薄的背影,頓了頓腳,跟在落後他一個身子的位置,不緊不慢地緩緩挪動,胖胖的圓臉上看不出對這個不受寵皇子絲毫的不耐。
邁進書房的時候,除了蒼天賜,沒有人看向他。蒼天素也壓根就不在意,在門前住了腳,靜靜等了一會兒,确定沒有人想要搭理他給他指個座後,随意朝最角落的位置走去。
從剛才起就眼睛亮晶晶盯了他良久的蒼天賜急忙從座位上跳起來,一把扯住他的手腕,笑得兩眼彎彎:“大哥,你坐我旁邊好不好?”
蒼天素看着這個喜上眉梢的小豆丁二號,臉上的笑意不由得深了一分。在微笑的同時,他毫不猶豫回答道:“不好,我就喜歡那個位子。”
蒼天賜臉上的笑容登時僵住,呆愣了一會兒,氣嘟嘟地撅起了紅潤的小嘴。他并不死心,緊了緊死死抓着蒼天素手腕的胖爪子,小聲道:“大哥,你是不是很讨厭我?”
蒼天素搖了搖頭。他是真的不讨厭眼前這個有些聒噪的人,就算無數次地聽到有許多人有意無意地在他面前念叨二皇子多麽受寵,多麽讨喜,多麽尊貴雲雲。
蒼景瀾的喜愛要給誰,都是皇帝自己的意願。在蒼天素看來,跟自己,跟蒼天賜,都沒有太大關系。
沒了老二還會有老三,沒了老三還會有老四,反正如果自家父皇鐵了心要讨厭自己,他從心裏再怎麽怨天尤人,也是沒有多大意義的。
蒼天賜聽了這個回答大喜,當即拿出自己在父皇母後那裏屢試不爽的殺手锏,滿臉委屈道:“可是如果你不坐在我身邊,我會覺得大哥其實不喜歡我的……”
“那是你的事情。”蒼天素抽回手,徑自奔到座位上坐好。他注意到蒼天賜小小地偷換了概念——也許在蒼國二皇子眼裏,不讨厭和喜歡本來就沒有太大的區別。
他把三本書依次在桌子上攤開,看着上面厚厚的一層白紙書皮發呆。他想起了昨晚李宓低下頭比着書的尺寸裁紙的情形,心中一片柔軟。
書房裏學生并不少。上到王公貴族,下到文人學士,只要是在宮裏關系夠硬,都可以把孩子托到這裏來。
夫子好還是其次,關鍵是讓孩子能跟小天驕們打好關系。其實蒼景瀾把門檻放這麽低,打的主意也未必不是如此。
也許在不久的将來,這些現在還懵懂無知的小豆丁們,會成為蒼國下一代皇帝的左膀右臂,助他最終走向巅峰。
這是一個帝王最起碼的野心。
蒼天素一直不相信自家父皇會甘心只做蒼國的統領者,他的目标應該放得更遠更廣。在蒼天素無數次的想象中,那個在他心目中總是面目模糊的人間帝王,應該有着銳利逼人的深邃眼眸。
他的眸光所向,應該是整個無極大陸的萬裏雲天。
書房沒有休息天。
自從蒼天素開始正經上課後,李宓不止一次地在飯桌上揮舞着筷子,假模假樣地怒斥封建教育體制的腐朽。
蒼天素端着飯碗,看着自家奶媽眉飛色舞的模樣,都會默默地将碗碟往桌子下面轉移,以防飯菜被那飛濺的唾液玷污。
李宓也不止一次地輕拍着他的腦袋瓜兒,咬牙切齒道:“如果不想去了,就跟奶媽說一聲——老娘就不信,跟在你老子身邊伺候了十多年,還不夠這點情面把你給弄出來的。”
蒼天素聽了從不接話,只是無聲地笑。
其實李宓這話并不是說出來插科打诨的。她隐約看出來,蒼天素并不喜歡那個地方。每次下學回來,他的臉上都挂着似有若無的淺笑,似乎心情很好一般。
——欲蓋彌彰。
沒有人比李宓更加清楚,當蒼天素蒼小爺真正高興的時候,你永遠別想從他的巴掌小臉上看出哪怕一丁點的笑意。
他會僵着整個面部的肌肉,努力擺出一副“識相的就不要來招惹我”的死魚臉,其實在心裏偷偷樂開了花。
李宓不止一次地在心裏咬牙:怎麽會教出來這麽個別扭的小鬼頭?
在蒼天素抱着厚厚的書本蹦蹦跳跳踏上去書房的路時,她都會偷偷托易豪了解情況,然後每天聽着易豪面無表情一遍遍重複那些不堪入耳的話語,陷入良久的沉默。
李宓最初的擔憂成了現實。
在她還猶豫着究竟要不要将蒼天素母親的事情告訴他的時候,已經有人擅自将包裹事情的薄膜在蒼天素的面前撕扯開。
以一種最最傷人,也最最偏激的方式。
鮮血淋漓。
李宓這三個月來,經常在半夜起身,看着旁邊小床上蒼天素熟睡後漂亮而略顯蒼白的小臉,無數次地猜想他聽到那些話時的表情。
“你的娘親是個妓女——”
“聽說上過她床的男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那女人當初灌醉了皇上,才懷了你——”
“賤人失寵後居然不要臉地跟侍衛長私通——”
“哈哈,也許你根本就不是皇上的種——”
李宓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些話都是誰的意思,無論如何,這些話都不會真正出自幾個八九歲孩童的口。
——皇後娘娘,你做的真的太過了。
李宓一直在耐着性子等待,她期望着能夠有一天,蒼天素終于撲到她的懷裏,哇哇大哭着,将三個月來所受的委屈一股腦地傾訴出來。
那時候她一定會心疼地拍着他的肩膀,跟着他一塊惡狠狠地咒罵那群小癟三,然後可以看着他日食般的眸子,輕聲告訴他,“你的母親不是這樣子的”。
那樣,她心中自我折磨了八年的愧疚感和負罪感就可以順勢消散,困擾多年的問題也可以随之迎刃而解。
多好,兩全其美。
然而蒼天素沒有。
他每天正正常常地上學下學,發呆吃飯。在他清醒的時候,李宓無法從他的臉上看出哪怕一丁點的憤怒或者恨意。
但是她聽到過蒼天素說夢話。那天夜裏,北風比平時刮得更緊,半大的孩子将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指甲深深掐進膝蓋的肉裏,嘶啞着聲音,将心底的話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我要殺了你們!”
——“我要殺了你們!”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李宓當時愣了好一會兒,然後扯着被他蹬到床腳的被子,輕柔地給蒼天素蓋上。
她轉頭,沖着不知何時站在窗外,面無表情的易豪道:“我個人認為,這句話,你還是不要告訴皇上比較好。”
李宓現在很內疚。如果說她以前是不知道怎麽開口,現在到了這個地步,卻是壓根無法主動提起這件事了。
既然蒼天素不想讓她知道書房裏的種種,單只為了他那顆敏感而高傲的自尊心,李宓就只能裝傻充愣,全當作不知道。
何等憋屈。
蒼天賜壓根不知道這件事。因為天天能見到那個有趣的蒼天素大哥,他這三個月一直很高興,吃飯香香,身體棒棒。
從父皇到母後,從夫子到奴仆,每個人都誇獎他聽話懂事了不少。
而且最最讓他欣喜的是,蒼天素對于他的接近,終于勉強表現出了不是很反感的意思。
他不知道的是,蒼天素不再用冷屁股拒絕他貼來的熱臉,只是因為有他在身邊,耳邊讓人厭煩的嗡嗡聲才不會響起。
蒼天賜在的時候,除了他本人,不會有任何人接近蒼天素周身五米之內。但是他一轉頭拍屁股離開,跟着來接他的宮女回到金碧輝煌的東宮殿,立刻就會有幾個人,麻利地圍了上來。
這些人很是敬業,風雨無阻。蒼天素有時擡頭,入目的是影影綽綽的人群,入耳的是惡毒之極的辱罵,心中湧上來的,除了恨意,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迷茫與彷徨。
很久之前,李宓捏着他的耳朵追憶往昔,曾經說過,小的時候,她經常會問父母,自己是從哪裏來的,每當那個時候,她的母親就會告訴她,她是從垃圾箱裏撿來的。
蒼天素覺得這樣的問題蠢到無以複加,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好奇過,自己究竟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然而現在這樣的疑問突然湧上了心頭,他真的不願意去質疑親生母親的人品低下與否,然則仍然不可遏制地去想,夜深人靜的時候不止一次地扪心自問。
我是從哪裏來的?
我的母親真的是這樣一個人?
他終究沒有避開每個孩童年少時腦袋瓜裏最最喜歡思考的問題,蝕骨的疼痛漫天鋪蓋而來,他憤怒萬分,也愧疚萬分。
她是你的母親,是給予了你生命的母親,你怎麽可以懷疑她?你有什麽立場,什麽身份去質疑她?
愧疚與自責像刀子一樣劃得他遍體鱗傷,可是還是會想,就算明明知道這樣做不對,可是腦海中的疑問并不因此而減弱半分。
重複一千遍的話就成了真理,每個人都告訴他,你的母親是個下賤的女人。他惶惶無助,卻不願意跟任何人分享這樣的無助,他在跟自己較勁,沒有人能給他帶來解脫。
哪怕是李宓也不行,蒼天素不用問,就知道李宓會給出什麽樣的答案,她一定會為他的生母開脫,會給他講述裏面的門門道道,告訴他,他的母親是被冤枉的,拼盡全力給他塑造一個純白無暇的母親形象。
這樣的說法自然是為他着想,正是因為無論事實如何,李宓的答案都是如此,所以才不具備任何參考性。
這樣恥辱的事情,蒼天素不願意讓她知道,不願意讓易豪知道,也不願意讓蒼天賜知道,他寧願瞞着,瞞得死死的,自個兒把自個兒折磨得痛不欲生,也不願意說出來,去接受這些人滿含憐憫的目光。這種目光比滿帶惡意的譏諷與鄙夷更讓他難受。
在八歲生日那天清晨,蒼天素悄無聲息地睜開眼,看着破了一個洞的屋頂發呆。他是夏至日的生辰,冷宮的宮殿群有一個房子屋頂破了洞,通風換氣極佳,每當夏天的時候李宓就領着他跑到這個屋子裏面來住,立秋時再搬走,年複一年,就如同遷徙的候鳥。
蒼國大皇子習慣性地出神片刻,直到李宓準備好早飯扯着嗓子叫他起床,才慢吞吞從床上爬起來,洗漱後捧着長壽面吞吃幹淨。
用過早飯,他拎着背包去上書房,恰好今天蒼天賜受涼沒有來,于是默默接受了一整天的譏諷謾罵,熬過了從早上到下午的六個時辰,帶着開心愉悅的笑容回到冷宮。
李宓和易豪早已經準備好了豐盛的飯菜等着他,蒼天素跑到座位上坐下,暗沉沉的眼睛掃了一圈兩個大人此時興致勃勃的表情,笑容越加乖巧甜蜜。
桌子正中央擺着一個鍋蓋大小的雞蛋糕,一邊高一邊低,中間歪歪扭扭用糖汁寫着“祝蒼天素生日快樂”。李宓頂着兩個人懷疑的目光,笑嘻嘻堅稱這就是傳說中的生日蛋糕。
“親愛的,想要什麽生日禮物?”李宓愛憐地撫摸着他毛茸茸的小腦袋。
蒼天素沉默了兩秒鐘,臉沖着她,眼睛卻不着痕跡地瞄向易豪:“我想要一把刀子。”
李宓明媚的笑臉僵住了,她同樣沉默了兩秒,才收了笑容,若無其事地擺出一臉茫然:“你要刀子幹什麽?”
你果然是知道的。
你果然是什麽都知道的。
這樣的反應簡直就是不打自招,蒼天素覺得自己一顆心涼得徹徹底底,再找不到丁點暖意。他抿了抿唇角,生生憋紅了眼眶,小聲道:“騎射課的師傅發下來的都沒有開刃,他們人人都另外備了一把開過刃的,我看得眼饞,也想要一把。”
李宓動了動嘴唇,終究沒有出聲。
蒼天素第二天清晨睜開眼,再次盯着破了一個洞的屋頂發呆,然後坐起身,把床頭不知什麽時候出現的雕花尖刀揣進袖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