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阿鬥的幸福

蒼景瀾說到做到。

張雲松傷口血還沒完全止住,就被人從太醫院的病榻上扯起來,硬拽着拖送到了龐龍殿。進門的那一刻,殿內站滿的密密麻麻的人群,齊齊轉頭看着他。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連帶着宮中有頭有臉的宮女太監,少說湊齊了大半。

被人推倒在金黃色殿磚上,張雲松看到他作為禮部侍郎的父親跌跌撞撞地從外面跑進來,卻是看也沒有看他,慘白着臉直接軟倒在大殿中央。

然後,完全懵掉的張雲松就被他父親連拽帶拉,粗魯地提了過去。就在這一刻,人群發出一陣小聲的議論。

鎖骨上的傷口裂開了,他疼得嚎啕大哭,然而沒有人理睬。禮部侍郎只是死死按着他的頭,朝面前的女人磕了一個響頭,金磚跟額頭親密接觸,金屬的涼意一直滲透到心底。

“小畜生,還不快道歉!”張雲松聽到自己的父親說。在額頭第三次重重撞在冷硬的地板上時,他終于用餘光勉強看清楚了眼前這個女人的形象。

這個并不算多麽漂亮的女人俏生生地站立着,微微低下頭,清淺的眸子看着狼狽不堪的他,閃爍着複雜的光芒,最後只是似有若無地發出一聲嘆息。

李宓并不高興。對方磕頭時“咚咚”的聲響擾得她心煩意亂。

她很清楚,不論是眼前這些聚集起來的宮裏大大小小的管事,還有這二十下響頭,都不是真正屬于她的。

與其說是蒼景瀾在利用這次機會給皇後一個小小的警告,倒不如說是,他在借此向一聲不吭挨了二十下板子的蒼天素致敬。

聽到消息的時候,李宓正在冷宮給蒼天素曬被子。而當她扔了被子急急忙忙趕到龐龍殿的時候,蒼天素已經挨打完了。

龐龍殿的侍衛揣摩蒼景帝的心思,這二十下板子是一點都沒有留手的意思。蒼天素後臀到腰際,正中間一片血肉模糊,在邊緣處,原本嫩白的皮膚也呈現出了猙獰的紫黑色。

李宓哆嗦着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觸了觸他腫脹的皮肉。已經感官模糊的蒼天素下意識地抖了抖,卻緊咬着牙根沒有吭聲。

他咬爛了自己的下嘴唇和兩只手的手背,拼命瞪大眼,渾渾噩噩的腦袋裏這時候只有一個念頭。

不要哭,不能哭。

李宓黑着臉給死豬似的趴在床上的蒼天素上藥。她現在看到過了幾個晚上顯得更加可怕的傷口,就心裏發堵。

蒼天素的下半邊身子都高高腫起,李宓盯着他紫黑色皮膚下面若隐若現的青藍色血管,都在懷疑自己用力一戳,會不會直接把皮肉給捅破,放裏面的淤血痛痛快快流個幹淨。

她将皇上賜下來的傷藥放到床頭的抽屜裏,沉默了一會兒,很認真地開口進行教育大業:“天素,你要明白,人這一輩子,不是為別人活的。”

見蒼天素并不出聲,李宓很有耐心地半蹲下身子,将下巴支在被褥上直勾勾地看着他:“嘴巴長在他們身上,不論他們說什麽,都是跟我無關的事情。”

她小心地摸了摸蒼天素軟軟的頭發:“天素,我不在乎,真的。”

“……可是我在乎。”高燒了數日剛剛退燒的身體疲軟得可怕,蒼天素艱難地支起上半身,毫不回避地跟她對視,“奶媽,我不想當阿鬥了。”

李宓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做了三年思想工作沒有成功的事,一句辱罵就輕而易舉辦到了。

李宓心頭一酸,幾乎忍不住哭了出來。她擡高腦袋,努力掩飾着泛紅的眼眶,勉強笑道:“傻孩子,當阿鬥多好啊,他有錢有房有女人——這不是你的原話嗎?”

李宓最後總結:“阿鬥也有屬于他的幸福。”

她是希望這孩子放棄當阿鬥的人生最高目标沒錯,但無論如何,都不希望是以這樣一種方式。這種撕心裂肺的成長,該有多痛?

蒼天素不為所動,他的心中正在醞釀着一場平靜的風暴:“可是,只要曹丕一個指令,他的錢會被搶走,他的房會被砸爛,他的女人還會被賣到青樓。”

“這樣的幸福我不要。”蒼天素輕聲下了最後的結論。

他執起李宓的手,眼中有着十二萬分認真:“奶媽,他們說我娘,父皇再怎麽不喜歡我,也不會容忍他們在宮闱裏說這種話,遲早那些人都會倒黴。我如果因為這個跟他們打架,那這件事情就可以被輕飄飄說成小孩子不懂事胡鬧過頭,性質就變了——所以我可以忍。”

“但是你不一樣。不會有旁人因為你的事懲罰他們,所以這個責任必須由我來承擔。”蒼天素淺淺地沖她笑了,眉目彎彎,神色難得的乖巧。

李宓無聲嘆氣,她覺得一向早熟的蒼國大皇子在一瞬間真真正正地抛下了他所有的孩子氣,選擇了成長和蛻變。

她的心中喜憂參半,一時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

成長就是這麽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你一定會得到,也一定會失去。

無可選擇,也無可避免。

一個時辰後,易豪敲響了房門。

接二連三的事情讓李宓心情極差,她頭也不擡黑着臉低吼:“沒事不要來煩我!”

“……有事。”莫名遭受無妄之災的易豪停滞了一秒鐘,在心中感嘆一句某人真是個彪悍無敵的老女人,怪不得這麽多年都沒人敢要。

“有事更不要來煩我!”李宓理直氣壯地又吼了一句,低下頭一見蒼天素古怪的臉色,突然間醒悟自己要在孩子面前樹立一個完美的模範榜樣,當即軟了口氣,端坐在床頭,扯出一個僵硬的微笑,“進來吧。”

易豪抽了抽嘴角,手上輕輕一用力,推門進去了。迫于李宓的低氣壓,他用三兩句就将自己的官方來意簡單說明了一下。

蒼景帝今早下旨,昭日殿整理完畢,他們兩人已經可以收拾一下,搬出冷宮了。

蒼天素聽完,低着頭,蒼白的唇角無聲揚起一個譏諷的弧度。昭日殿早在三個月前他被送往書房的時候就收拾好了,只不過有人別有用心一直把這事拖到現在罷了。

易豪不甚在意地看了他一眼,知道這孩子只有面對着自己和李宓,才會把情緒這麽明顯地表現出來。難得的可愛一面。

他見李宓也沒有什麽反對意見,于是轉而說出了自己來的真正目的。這是他來之前,蒼景帝才告訴他的決定。

蒼天素自今日起可以不用天天去書房泡着了。易豪再次成為了他的夫子,不過不再只局限于教書識字。

只要是蒼天素想要學習的任何東西,他都有義務提供該方面最好的講解和書籍。

——雖然這話剛說出來,易豪就接收到了一大一小四道毫不掩飾主人內心懷疑的打量目光。

接受着兩人X射線般犀利目光的易豪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蒼天素想了想,歪着腦袋選擇了自己的第一個研究方向:“我想要學功夫——就是奶媽以前講過的,能夠飛檐走壁的功夫。”

易豪雙目如電,惡狠狠地瞪了李宓一眼。

後者心虛地低下了頭。天素小爺,我好像不只給你講過《天龍八部》《倚天屠龍記》《神雕俠侶》吧——你怎麽偏偏把牛頓第一第二第三定律給忘記了?

她是知道的,武俠小說中的那些輕功什麽的實在不能夠算數。

青天白日下,秋風微微裏,大俠A和大俠B決戰于黃河之畔,兩人劍氣千幻,在眨眼間各自使出一千八百劍招。棋差一招,大俠A不敵大俠B,轉身踩住河裏的一塊浮石,飛一般地從河面上掠過。B大俠更是了得,使出水上漂輕功,浮在水面上急速追趕。兩人在河中央又是一場大戰,一時間波浪滔天,好不壯觀。行人紛紛駐足,搖旗吶喊,拍手助威。

——別這樣,就算她是個徹頭徹底的文科生,也還是知道這樣的場景要是真正出現的話,牛爺爺開創的力學體系會在頃刻間土崩瓦解的。

反正在這個自己穿來的無極大陸上,武學還沒有發展到這種高度。劍術拳腳什麽的雖然存在,但絕沒有小說中吹噓的那麽神。

就好像外國人總以為只要是個中國人,就都有躲子彈的本事一樣,許多中國人自己,對于老祖宗的東西,也都存有理解上的偏差。

易豪在蒼天素無聲而又暗含期待的目光中,只得一邊暗罵李宓害人不淺,一邊硬着頭皮道:“天素,你為什麽想要學功夫?”

蒼天素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心裏話說了出來:“如果我的手勁能夠大一點的話,今天張雲松鐵定活不了。”

就算不把肩膀削下來,張雲松也一定會死于失血過多。畢竟從書房到禦醫院,是一段不小的路程。

易豪沉默了。

禮部侍郎被罷官,張雲松被驅逐出張家,在族譜裏連名字都被抹掉了。跟這件事有關的幾個孩子也都受了不小的懲罰,最輕的一個也被割了舌頭,終生不能入朝為官。

蒼景瀾對于這件事的處理,下手幹淨利落,當真沒有半點留情。

易豪明白,如果這幾天裏,蒼天素仍舊對辱罵沒有反應,早就聽到風聲的蒼景帝還是會處罰這些人,不過肯定不會做得這麽狠,小小懲戒意思一下,給雙方都留足面子。而且還會在之後,徹底的放棄這個大兒子,任他在冷宮中自生自滅。

蒼天素選擇了一個他們都沒想到的方式發難,這才有了蒼景帝現在一番對他的人生全然不同的安排規劃。

易豪現在是在頭疼怎麽說服蒼小爺改變主意,然而他很清楚,蒼天素做的決定,沒有人能真正更改。

就算是李宓的意思,最多換來的也只能是陽奉陰違,更多的時候,幹脆直接是陽違陰違。這孩子實在倔得很。

許下了無數空頭支票的易豪匆忙走了。他生怕李宓會在下一秒毫不留情面地大笑出聲,來嘲笑他這個拙劣的緩兵之計。

李宓鄙夷地斜眼瞅着他的背影,心道這丫的恐怕在一個月內是不會露面了吧?易豪骨子裏是個很傳統的男人,很好面子,這次睜着眼睛說了個大瞎話,短時間內應該是沒臉再見一臉信任與期待的蒼天素了。

然而讓她沒有想到的是,當天晚上易豪再次拜訪。

全職教書夫子在李宓見鬼般的注視中,氣定神閑地摸了摸還在床上攤煎餅的蒼天素:“天素,你要明白,高強的武功也許可以殺死你的敵人,但是不能讓他真正臣服。”

蒼天素無聲擡頭看向他。

“也許我不能教給你殺敵的高強武功,但是我可以教你——教你如何對付你的敵人。”

“我可以教你——教你如何——崩其勢,碎其形,融其志,滅其神,消其靈!”

蒼天素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易豪一看就知道這一仗是自己勝了。

皇上的話果然好用。他有些得意地朝李宓笑了笑,卻發現對方絲毫沒有高興或者誇獎他的意思。

這一瞬間,李宓想沖入龐龍殿,指着蒼景瀾的鼻子破口大罵。

她知道,武林高手一刀只能殺死一個人,但政治家一個指令就可以輕松殺死千萬人。

所以政治家是最肮髒,也最讓人向往的職業。

——你難道想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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