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後續
蒼天素并沒有打算讓他名義上的二弟知道這麽多天以來在他身上發生的一切,然而蒼天賜終究還是知道了,因為在蒼天素上學的第一百天整的時候,也是他八歲生日過後的第六天,發生了一件在任何一個十歲不到的小豆丁眼中,都很可怕的大事。
那天蒼天賜跟往常一樣,打着不大不小的哈欠,懶洋洋地走到東宮殿去書房的拐角處,轉了個九十度的彎,才發現書房門口擠滿了人,一個個面朝外,叽叽喳喳,滿臉驚慌。
禮部侍郎的兒子——張雲松,被一個侍衛抱着,急急忙忙往外沖。
那侍衛情急之下,沒看清楚拐角處有人,狠狠撞了他一下,卻也來不及道歉行禮,回了一下頭,還沒看清楚自己撞的是誰,就扭回頭,慌慌張張撒開步子全力朝太醫院的方向奔去了。
蒼天賜盯着地上一溜的鮮血,愣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怎麽回事?”
幾十個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後才不知道是誰小聲說了一句:“張雲松死了!”這話一出,仿佛打開了某個看不見的閘門一般,“哇——”的一聲,好幾個孩童同時嚎啕大哭。
蒼天賜目瞪口呆——他實在難以相信這麽荒謬的解釋——難道當今的世道殺手真的那麽橫行無忌,大白天裏來皇宮行刺?!而且放着滿院子的鳳子龍孫不殺,還特意挑了個區區禮部侍郎的庶子?
眼看着所有人都在比拼音調高低,夫子又還沒來,他正暗自煩躁,突然想起一個絕對不會跟着哭的人,心中一喜,當即撥開人群,朝書房裏擠去。
果然,蒼天素安安穩穩坐在他往常常坐的最靠近角落的座位上,低着頭盯着自己的手出神,神色漠然,看不出喜怒。
蒼天賜先是習慣性地一笑,正想說什麽,一下子看清楚對方滿手的鮮血,臉色霎時慘白,連忙快步跑了上去:“怎麽,難道你也受傷了?”
他恨不得把門外的一群人都挨個踹一腳,都是受傷,難道堂堂皇子還比不上一個小小禮部侍郎的庶子?怎麽一個個的眼裏心裏都光顧着那個張雲松了?
“我沒有受傷。”蒼天素緩緩擡頭,他話說得很慢,聲調平和中,似乎透着絲絲懊惱,“就差那麽一點點。”
“什麽一點點?”蒼天賜走上前去,跟他湊得極近,捏着他的手仔細檢查着,想也沒想問了一句。
蒼天素似乎笑了笑,又似乎沒有。
再響起時,他的聲音恢複了日常的平板無波:“沒什麽。”
真可惜,就差那麽一點點。
——就差那麽一點點,就可以割破喉嚨了。
張雲松沒死。
蒼天素的直覺一向很準。他一刀子下去,上手的感覺硬邦邦的,一點不似傳說中刀子割破人喉嚨的感覺。
有那麽一瞬間,他清楚地聽到了自己心中咒罵“該死”的聲音。
——你怎麽那麽笨,連個人都殺不好?!
——沒用的東西,真是天生當阿鬥的料。
其實蒼天素下刀的方向沒有錯,只是罵人正罵得在勁頭的張雲松眼角瞟見一道白光,幾乎是下意識地将重心往右邊移了一下,于是身子一偏,刀子就卡在他的左側鎖骨上,鮮血噴濺。
誰都沒有料到,一百天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蒼天素會突然發難。
張雲松只是說了一句“也許你奶媽也是這麽個貨色”——這是家裏的大人今早剛教會他的——然後下一秒,比他矮了半個頭的人已經跳了起來。
蒼天素在氣極的時候依舊保持着足夠的理智。他從李宓講的拼湊版《天龍八部》中得出一條結論,想要一擊必殺,就不要捅人心髒。
——只要是被刺中左胸的主角,心髒不是長偏,就是幹脆長在右邊。
蒼天素沒有去考慮眼前這個人是不是主角的問題,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人體最脆弱地喉嚨,只可惜千算萬算,最後居然還是刺偏了。
所以他認為自己懊惱得有理有據——早知道就朝下刺了,再不濟也能整個終身不舉症——好歹是小爺的處女殺,怎麽也得留點永久性的紀念才說的過去啊……
蒼天素一邊在心中懊惱責罵着自己,一邊扯着自從剛才聽說了事情大概就處于石化狀态的蒼天賜,跟着大太監李泉,朝龐龍殿走去。
事情鬧大了。
蒼景瀾原本正在龐龍殿沉着臉處理堆積如山的政務,突然間聽到侍衛來報。他聽完了前因後果,似笑非笑,摩挲了一會兒下巴。
終于找到偷懶借口的蒼國皇帝于是垂下眼,很幹脆地将禦筆朝桌子上一扔,懶洋洋揮手道:“把老大老二都叫過來。”
這是蒼景瀾第一次正眼打量自己的第一個兒子。作為一個同情心和父愛匮乏的人,他不是很喜歡剛生下來的小孩子,就算是自己的孩子也一樣。
而且蒼天素早産,他七個月大生下來時比一般小孩都小了不少,小小的一團,哭聲比貓叫還小。
當初蒼景瀾掃了一眼襁褓裏皺巴巴粉紅色像個大老鼠似的所謂兒子,他剛當父親還算喜悅的心情,在頃刻間就煙消雲散。
所以等到半個月後,足月的,比哥哥大了一倍的蒼天賜被抱到他跟前的時候,早就做好了足夠心理準備的蒼景帝還能夠打起精神,勉強給予自己的二兒子一個剛成形的古怪微笑。
現在他看着眼前比同齡人都小兩圈的小豆丁,突然發現自己在不經意間形成的認識是錯誤的。
——原來老大并不醜。(蒼天素:……)
蒼天素長得跟他去世的娘親有九分像,柳眉鳳目,膚白如玉,眉梢不經意間地一挑,都透着說不出來的味道。
唯獨嘴唇還能看出一點蒼景瀾的影子,削得極薄,泛着薄情寡義的味道。
蒼景瀾不着痕跡地收回打量的目光。他端坐在高高的龍椅上,俯視着兩個兒子:“今天發生的事,朕不想多說什麽——只是希望類似的事情永遠都不要發生。”唉,當皇帝,說廢話是一種使用最多的天賦技能。
蒼天賜難得老老實實罰站,卻仍然忍不住偷偷摸摸擡眼瞄着蒼天素很自然垂在大腿兩側的雙手,上面的血跡已經幹了,黏在皮膚上,結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暗紅色血斑。
有意無意的,蒼天素觐見之前,并沒有洗手。他在私心裏,希望蒼景瀾多少能夠關注自己一點,哪怕只有施舍般的一點點也好。
“孩兒想拿回那把刀子……”他猶豫了好久,終究還是将心裏的話說了出來,他已經打聽清楚了,那是李宓托易豪從宮外買來的,剛上手沒有幾天,他實在舍不得。
雖然是易豪自個兒咬牙跺腳掏的腰包,但是終究是李宓送的,在蒼天素心中總是跟旁的不同。
蒼景瀾點了點頭:“你要想要,朕會派人送去——這事就這麽揭過了。”他有些吃驚,沒想到蒼天素壓根不關心張雲松的傷勢,仿佛那一刀不是他砍的一般,反倒對殺人兇器念念不忘。
這是一種天賦。景帝腦中念頭急轉,企圖還原剛剛的景象,一個八歲大的孩子,懷裏揣着一把尖刀,低垂着頭,默默聽着不堪入耳的辱罵。
一切跟往常一樣,他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臉上沒有兇狠,眼中沒有惡毒,他的手不是很自然地下垂着,左手緊握,右手攤開。在動手之前,他沒有朝懷裏看一眼,手也沒有朝那個方向挪動一下。
當他跳起來的時候,心中沒有猶豫,拿着刀的手更沒有絲毫打顫,直到刀尖入肉,溫熱的血濺到臉上,刀勢也沒有停頓,義無反顧地插入,最後卡在骨頭裏,用盡全力,也再不能深入半分。
到了現在,受害人生死未蔔,蒼景帝甚至似有若無地可以看見他心中的懊惱,于是越發興致盎然。一個八歲大的孩子,半刻鐘前殺人未遂,再怎麽着,也該有些愧疚害怕吧?
從這幾年易豪的監視來看,這孩子別說是殺一個活人,平日裏連麻雀都不忍心看它活活凍死,撿到了都會捧到屋裏去養上兩三天。
蒼天素聞言擡起頭來,含笑脆生生喊道:“父皇!”
蒼景瀾心頭一抖,心尖一顫,默然半晌,坐正身子挑眉一笑:“怎麽,還有事?”
蒼天素先是認認真真沖他行了一個叩首大禮,然後維持着跪地的姿勢,朗聲道:“孩兒希望,在這件事情揭過之前,您能讓張雲松給我奶娘道歉。”
蒼天賜見鬼一般斜着他,偷眼見自家父皇嘴角的笑痕淡了,心知不好,忙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角,死命壓低聲音道:“你不要命了?”
惹了這種事,父皇這麽輕描淡寫地處理,其實已經有被人說護犢子的覺悟了,這位居然還不滿意?
蒼天素恍若未覺。
果然,蒼景瀾沉默良久後,突然低低冷笑一聲,低頭擺弄着繡圖繁雜的玄黑色衣袖,聲音低沉悅耳:“你可知在宮中行兇,就算你是皇子,本來也少不了二十下板子。”意思是,把這事放過,彼此臉上都能好看不少。
蒼天素再次擡頭,緊盯着蒼景瀾眯起的眼眸,一字一頓道:“孩兒願挨。”
在這一刻,不只是蒼天賜,連蒼景瀾都不自覺被他眼中閃爍的光芒懾去了小半心神。
蒼天素沉黑色的鳳眼中,有異樣光彩閃爍,耀眼奪目,其華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