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典禮
因為日子相近,為了圖省事,蒼景帝将對兩個兒子封賞的儀式合并到了一塊。
當日,李宓不到卯時就爬了起來,費勁地睜大眼睛,用涼水沖了好幾次臉,才勉強保持清醒地監督着宮女們給蒼天素換裝打扮。
第一次穿正裝,蒼天素就被擺弄得很慘。一層又一層的衣服裹了上去,足足一十八件,他整個人被捆得如同粽子一般,別說是走路,連呼吸都有困難。
這是蒼國最高規格的衣服,如無意外,皇子一輩子也只有三次穿上的機會。十二歲的小成人典禮上一次,十六歲的正式成人典禮上第二次,第三次就要等到新皇登基大典了。
當然,如果你有本事活到下一次皇位更疊,還有穿第四次的機會。
然則蒼國的一貫傳統是,新皇登基後,第一件事就是整治自己的異母兄弟,雖然大部分人都不會明着來,但同輩的皇子不出意外都會在五年內死掉。這在整個無極大陸的貴族群體間,都算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蒼景帝十五歲繼位,當時有十二個兄弟參加他的登基大典,而到了他過十六歲生日的時候,就只有三個人有命參加了。其中一個還死在回自己封地的路上。
到了現在,唯一一個活着的王爺,就是蒼景帝唯一的同母兄弟,控制着蒼國最富饒土地的蒼景澄,澄親王。
跟時常跟在蒼景瀾身邊的蒼天賜不同,朝中大多數大臣都是第一次見到蒼天素。所以當兩個人正裝一同出現在正殿門口時,十個人有九個人的目光是落在蒼天素身上的。
蒼天素完全繼承了母親的美貌,但又不同于豔冠天下的名妓韶華極盛時眉目間的豔麗無雙,光彩四射,他的美更似一種由內往外散發的氣質,軟潤溫和,刺不痛任何人的眼,明明俊美無雙,卻沒有因此而顯得風頭太過。
若有似無地,他在群臣的注目中,朝龍椅上的男人行叩拜大禮時,似乎看到了對方投來的古怪笑容。
那笑容既不是對自己孩子的疼愛或者贊賞,也不是厭惡痛恨的譏笑,反倒透着迫不及待的期待的意味。仿佛是将人心裏所想,無意識表露出來的一種途徑。
他心頭一緊。
在趴伏了足夠長的時間後,在按禮節合着太監的高聲唱諾起身時,蒼天素将雙手齊眉舉起,特意用眼角的餘光瞟向蒼景帝,卻見對方臉上無波無瀾,看不出一絲蹊跷。
他跟蒼天賜由大殿中央一左一右退到百官列隊之首站定時,一直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回放四年來自己的一舉一動。
明明在半月前的慶生宴上,蒼景瀾給自己的感覺還完全不是這樣子的。
皇帝在四年中一直完美扮演着一個對大兒子不甚喜愛的父親形象,大多數時間裏都把蒼天素當做空氣,只疼愛另外四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偶爾在必要的時候才會派人通知他參加宮裏的宴會。四年的時間,蒼天素有資格露臉的,也只有三次萬壽節。
而現在的蒼景瀾完全就像是一個看臺下等待着好戲開演的看客,并且還是知道後續劇情的看客。于是在一個不經意間,對自己這個注定悲劇的主角,投來既憐憫也期待的一瞥。
究竟是什麽讓他如此?蒼天素自覺自己的生活中規中矩,就算是要求易豪教授課程,也只是小心地挑選不甚敏感的方面。至于帝王将相禦下之道雲雲,都是代表着蒼景瀾意志的易豪主動提出教授的。
——難道是封地的事?
蒼天素有些把握不準。如果真是如此,蒼景帝給自己的那塊封地究竟要糟糕到什麽程度才有分量讓他露出這種表情?
在蒼天素看來,哪怕是自己得到大蒼國建國以來唯一沒有封地皇子的特殊榮耀,都不夠格能讓蒼景帝出現這種無法掩飾惡意期待的神情。
他不自覺間,手心裏一片濡濕。
讓蒼天素沒有想到的,或者說出乎所有朝臣意料的,蒼景瀾賞給他的那塊封地,是緊挨着澄親王封地雲州的錦州。雖然富庶不及雲州,但是是蒼國三大水系的交彙處,這幾年發展極快,擁有以發展農業為主的雲州所不具備的廣闊前景。
這是一塊,原先大部分人都猜測,蒼景瀾特意留給自己皇位接班人發展勢力的最佳平臺。
一時間,投在蒼天素身上的目光含義複雜了很多。
蒼天素的冷汗越流越多。蒼景帝的這一舉動無疑把他推到了風口浪尖,預示着他跟李宓的平靜生活将會被完全打破。
興高采烈收拾着行李的李宓沒有料到蒼天素傍晚從正殿回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辛辛苦苦準備好的包裹一股腦扔出窗外。
她愣了好一會兒,從來沒有見過蒼天素這麽煩躁的時候。李宓雖然心疼被主人毫不猶豫丢掉的好幾包金銀珠寶,看看蒼天素蒼白難看的臉色,也沒膽再說什麽。
蒼天素這幾年一直不溫不火,對任何人的态度都很和悅,仿佛兒時怒氣沖沖亮刀子的人不是他一般,對任何人的冷嘲熱諷都能泰然處之,養氣功夫很到家。而李宓深信,平日裏脾氣越好的人,發起火來就越可怕。
“奶媽,你不要去封地了。”蒼天素在第三次跺腳後,認真看着李宓,用一種近乎專制獨行的語氣說出了自己的決定。
李宓沒有問為什麽,在宮中摸爬滾打了這麽些年,她大致能夠猜出個一二,不過還是可憐巴巴地瞪大眼:“可是我會很無聊的——你現在文有宮女曉絲,武有侍衛景田——我在這除了吃幹飯,什麽事情都幹不了……”
兩個人本來說好的,李宓離開蒼天素四年,先去封地看看情況。不僅因為李宓自認是蒼天素手下最能幹的牛人,一定可以把兩人預想中并不怎樣的封地管理得井井有條,更因為整個皇宮裏,蒼天素只肯信任她和蒼天賜。
他連易豪都不曾相信。蒼天素很清楚,他的教書夫子在是他的老師的同時,還充當着蒼景帝耳目的職責。
易豪現在全心全力的教導他,只是為了完成皇帝派給的任務罷了。雖然直到現在,易豪的所作所為都顯示他是可信的,但是蒼天素不敢去賭。
——賭在這件事上,他的意志是不是跟蒼景帝的吻合。
他實在是輸不起。
“那就在冷宮裏開個菜園子,種種地打發時間。”蒼天素嘆口氣,只得滿心愧疚地開始亂出馊主意。
沒想到李宓沒有生氣,反倒眼睛一亮,高興道:“對啊,我怎麽沒想到……”話說到一半,她突然變換了臉色,青面獠牙一扯蒼天素衣領,“你前幾年聽我抱怨無聊的時候,為什麽不早說?!”
“……我不是想讓你過幾年好日子,享享清福麽……”蒼天素眼神飄忽,底氣有點不足。
他是真心把李宓當自己的老子娘看待,老覺得當兒女的錦衣玉食,讓老母親背朝青天,面朝黃土,不論是處于什麽原因,都是件不孝的萬惡之事。
不過比起現在放李宓走上那條危機重重的路,蒼天素寧願自己做一回不孝子。他很清楚,封地錦州現在鐵定是危機四伏,李宓到了那裏,不會比劉備在孫權老窩好過多少。
自己不是諸葛亮,有可以救命的錦囊妙計,就算有,也不願意放李宓去冒險。
至于那塊封地,索性放在那發黴去。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太大太重了,蒼天素不敢接。
計議已定,李宓一向是說幹就幹的主。她隔天就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了蒼景瀾的手書,指揮着昭日殿的太監宮女們從宮裏的貨物管事那裏搬來了一批又一批的磚頭。
她現在萬分慶幸,自己當初剛穿來的時候,閑來無事憑借着自己文科生的智慧,勉強鼓搗出了一份制作水泥的原料,經過很長時間的改進,勉強達到能夠使用的地步。否則現在就要使用傳統的土坯夯實,很是麻煩。
嗯嗯,誰說只有政治家工程師數學家研究員才能教出好兒女,有一個搞水泥加工的老爸就很重要嘛!昭日殿女總管磨蹭着鼻頭,滿臉自得。
她先是在冷宮一塊空地裏劃了一個圈,然後開始計算磚頭用多少,水泥用多少。李宓不打算蓋菜園子的圍牆也讓宮女侍衛們幫忙,她想要憑借蒼天素和她兩個人力量,完成這件很有意義的工程。
蒼天素沒有任何異議。他本來就對在冷宮跟李宓兩個人共處的時光萬分懷念,如今一聽李宓提議,當即就命令任何人不要在完工前接近冷宮半步。
小成人典禮後兩個月的某一天,李宓被易豪拉去說事了,蒼天素正低着頭擺弄手裏髒兮兮的磚頭,突然間覺察到陌生人的靠近,不覺皺起眉,朝來人方向看過去。
似乎有點印象。蒼天素在蒼天賜的死纏下,曾經有好幾次在傍晚将他送回東宮殿,前天那次,好像正好看見這個人從東宮殿裏走出來。
當時三個人打了一個照面,蒼天賜盯着此人愣了愣,有些不情願地打了個招呼,然後在對方走後,很不高興地跟他說,這人是皇後最疼愛的弟弟,聽說仗着她的庇護,在宮外欺男霸女,什麽惡事都做過。
似乎叫劉廣梁。蒼天素回憶着易豪給他講過的朝中勢力分布,很随意地将磚頭丢在地上,面上揚起溫和的微笑:“不知道劉大人來此有何貴幹?”
劉廣梁沒有答話,直勾勾盯着跟他隔了三米遠站着的蒼天素,嘴角漸漸揚起一個古怪的笑容。
來者不善。
蒼天素的面色不變,心頭已經冷了下來。
蒼天賜很不耐煩地從皇後的房間裏出來。日漸進入叛逆期的他現在很是矛盾,一方面感念對方十幾年來的養育之恩,另一方面對于自己被傻乎乎蒙騙了十幾年,又懷有怨念。
他沒有搞明白,皇後突然間态度急轉直上,怎麽會在今天對自己這麽熱絡。又是問封地的準備事宜,又是問他最近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他剛剛走出東宮殿,就看見門口站着昭日殿的管事宮女曉絲,對方被侍衛攔着,只能守在門外,着急得直跺腳。
曉絲一見他出來,臉上焦急的神情一緩,趕忙推開侍衛跑了上去,連行禮都不顧,伏在他耳邊急急道:“二皇子,奴婢三炷香前剛才看到您小舅走進冷宮去了……您也知道大皇子吩咐不讓我們這些下人進去看的……”
誰?蒼天賜愣了愣,才恍然想起自己那個不學無術的所謂舅舅,這一想起來,着實把他吓了一大跳。一瞬間,宮女們圍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議論聲仿佛重新在他耳邊響起。
“聽說啊,劉公子前幾天又從街上搶了個男人回去!”
“啧啧,你的消息過時了,我今早才聽說那男人讓他玩膩後賞給了屬下,據說十幾個侍衛一起上,不到一天就斷氣了!”
“啊,我怎麽聽的是那男人守氣節,上吊自殺了?”
該死!蒼天賜擡手重重給了自己一巴掌,想起了剛才皇後假惺惺的關愛,登時明白了她是在拖延時間,來不及責罵曉絲不知變通,拔腿就朝冷宮跑了過去。
離冷宮越來越近,蒼天賜的心也吊到了嗓子眼。要不是因為他,蒼天素才不會到東宮殿周圍轉悠,也就不會跟劉廣梁打上照面了。見不着面,劉廣梁也不會起這種心思。
如果蒼天素真出了什麽好歹,他連自殺賠罪的心都有。
蒼天賜一直覺得蒼天素心智上也許比自己成熟不少,但是身體的發育程度卻是比自己遲緩了不少。就算李宓天天鮑魚海參的硬灌,他也沒有多長上幾兩肉。
——偏偏劉廣梁膀大腰圓,很有蠻力。
過了轉角,蒼天賜不由得停了腳步。他看見蒼天素背對着這個方向,一個人站在堆砌了一半的圍牆旁邊,面色青白,脖子上有一個血淋淋的牙印,衣服頭發都是濕的,在寒風中滴滴答答地流着水,袖口和領子間結了一層白霜,分明是剛從冷宮外圍的池子裏撈上來。
蒼天賜鼻子一紅。
蒼天素聽到聲音,轉頭看過來,見到這個眼淚汪汪的弟弟,不覺愣了愣,然後才反應過來他誤會了,當即安撫地點了點頭:“我沒事。”
他這句話仿佛摁開了開關,蒼天賜“哇——”的一聲,放聲大哭,一股腦将所有的不安和愧疚都傾瀉出來。
沒事?沒事的人能在秋老虎的時節把自己往池塘裏扔?蒼國二皇子不相信自家大哥的說辭,他堅持認為蒼天素為了緩解自己的愧疚,又編謊話騙他。
“真的沒事。”蒼天素朝他走過去,盯着自家弟弟圓滾滾的臉蛋打量一下,垂下眼簾,低聲道,“對不起。”
“……什麽對不起?”蒼天賜聽這道歉沒頭沒尾,下意識地止了嚎啕的哭聲,看向蒼天素的眼睛。
蒼天素好脾氣地沖他柔和地笑了。
蒼天賜好久沒見過他這麽笑了,抵抗力很低,一時間有些閃神。
下一秒,蒼天素明媚漂亮的笑臉不見了。
反應不及的蒼天賜被一拳重重打中鼻梁,鼻血嘩嘩地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