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疑案

“好好的你們兩個怎麽會打架?”李宓目瞪口呆地看着挂彩的兩個人,她發誓,蒼國大皇子和二皇子這輩子都沒有過比現在還狼狽的時刻。

——其實根本不是打架。

蒼天賜莫名其妙被胖揍了一頓後,終于明白蒼天素的道歉是為何,心裏萬分委屈,癟着嘴哇哇大哭。

揍完他後,蒼天素在他的嚎啕聲中,面無表情,照着自己的眼眶就是惡狠狠一拳,然後又在他驚恐的注視中,拔出一把染血的刀子,在小腿肚上劃了深深的一刀。

蒼天賜很明白,自己看着鼻青臉腫,慘兮兮的,其實傷得遠沒有蒼天素嚴重。從冷宮到昭日殿,蒼天素腿上的血一直在流,并且一旦血有凝固的趨勢,他就會讓蒼天賜放風,自己再俯下身子,硬着心腸将傷口撕裂。

蒼天賜看着眼前這個自己仿佛完全不認識的大哥,想哭又不敢哭,只能一邊站在旁邊觀察着有沒有人走近,一邊無聲地流淚。

“任何人問起來,一律就說我們兩個打架了。”蒼天素面無表情地吩咐,仿佛嘩啦啦流着的血不是自己的一般,“天賜,記住我的話,千萬不能出差錯,我的命就握在你的手上了。”

李宓一邊感嘆着“這就是青春吶青春”,一邊要來傷藥,簡單給蒼天賜處理了傷口。

輪到蒼天素的時候,她仔細檢查了一番,臉上的笑容有些古怪,仿佛心疼兒子的娘為了面皮好看,不得不對打傷兒子的鄰家小孩兒和顏悅色一樣,強忍怒氣:“天賜,你下口未免太狠了。”

蒼天素脖子左邊一大塊肉幾乎都整塊掉下來了。李宓再看看他腿上那道猙獰的傷口,無論如何都不相信這能是兩個孩子打架的結果,不過她沒有挑明,順着蒼天素的意思,沉着臉不輕不重地嗔怪了蒼天賜幾句。

後者也很配合,滿臉愧疚地低下頭聽訓,臉上的表情讓周圍任何一個宮女太監都看不出任何蹊跷。

李宓和蒼天賜很快就知道了蒼天素一番古怪行為的原因。

當天晚膳時間,宮廷的侍衛長風風火火地帶着一隊人馬闖進昭日殿,對着正在飯桌上深情對望的三個人,急道:“大皇子,不知您可知道劉大人去哪裏了?”

蒼天素扔下手裏的筷子,沖他招了招手。侍衛長急忙湊了過去,沒有想到對方劈手就是一巴掌掴了上去。

“景田,你們十幾個侍衛難道是死人,沒有我的同意,誰準你們什麽阿貓阿狗都往我昭日殿裏放?當我是死人?!”他一向脾氣甚好,殿裏的人活計做不好甚至是忘了做,都不會說一句責罵的話。這是蒼天素頭一次對昭日殿裏的人發火。

侍衛長景田慌忙領着幾個侍衛跪在地上請罰。

蒼天素笑了起來,然後沖同樣被吓着的曉絲道:“按蒼國的規矩,擅闖皇族寝殿,要按什麽罪名處理?”

“……回大皇子,這要看情節輕重……輕則罰俸半年,重則停職查辦。”曉絲只覺得眼前這個漂亮溫和的少年雖然在笑,卻透着一股冷意,說話中不自覺帶了些小心翼翼的味道。

果然,平日裏一向沒什麽表情的蒼天素聽了之後,臉上的笑容又拉大加深了一分:“那你們還愣着幹什麽,給我拖出去。”

景田“騰——”地擡起頭,顯然還想說些什麽勸勸,但是看到蒼天素臉色,登時硬生生把到嘴邊上的話咽了回去。

“你敢,我有皇後娘娘的手令,你區區一個小小皇子,沒有資格處置我!”侍衛長萬萬沒料到會是這麽一個結果,忙搶先将依仗說了出來。

他并不傻,看着皇後今晚召他過去時似乎萬分憤怒,又是來搜查傳聞中一向跟她不合的大皇子,為了讨好後宮之主,自然将态度擡高一點,想給蒼天素難看,誰料到這位平日裏任人拿捏的好好先生會突然翻臉。

蒼天素接過手令掃了一眼,然後眉目放緩,和顏悅色道:“侍衛長大人,就算有母後娘娘的手谕,你也不該硬闖我昭日殿,現在怎麽說都已經是戌時了。”

這話仿佛給侍衛長吃了一顆定心丸,他稍稍挺直了脊背:“大皇子有所不知,皇後娘娘剛剛才給卑職下了指令,說是十萬火急的事情,卑職接了指令,心中着急,立刻就趕了過來,難免有些失禮……”

蒼天素撫掌,眉毛彎彎,笑得很是綿軟,甚至有些愧疚不安:“大人您當真是接了指令立刻就趕過來了?”

侍衛長越發放心,幹脆就站了起來,倨傲道:“自然,卑職為皇上和皇後娘娘辦事多年,很是得兩位的信任,怎麽會憑空說假話呢?”

“可是我怎麽記得,宮中有規矩,明令禁止酉時後宮中妃子與內廷男子當面接觸。”蒼天素歪着腦袋,聲音拉長,“來人啊,給我拖出去,把這群膽敢造謠破壞母後娘娘聲譽的大膽狂徒——挨個杖斃。”

侍衛長是宮中內廷處的人,跟景田這種侍衛處的太監不同,按照規定,是不能夠随意在宮中行走的。平日裏也只能在白天特定的時辰替各宮娘娘辦事,也一般都是由妃嫔手下的太監與他們打交道。

侍衛長的冷汗一瞬間就流了下來。這事确實有些不大符合規定,但是皇後當時失去了最疼愛的弟弟的消息,一時情急之下那裏顧得上這個,直接就把他召了過去。

而且這種事情以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當真有緊急事情的時候,大家心照不宣,只要沒有人明着提出來,管理女眷的內監處是不會為此請旨處罰的。

但是現在蒼天素咬住這一點不放,別人也說不出什麽不對。他用皇後的名節為說辭,直接堵住了皇後一黨的嘴。你要是為他們說情,就說明你們倆當真有些貓膩——淫亂宮廷的罪名,沒有一個人擔當得起。

況且這件事還是“狂徒首領”親口所說,身為皇子的蒼天素為了維護“母親”名節,直接将人殺了,蒼景瀾也是不會說什麽的。

蒼天賜聽着外面的慘叫聲,多少有些不忍,扭過頭來,張張口想要說些什麽,蒼天素輕飄飄一個眼神斜過來,他立即将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不敢開口求情。

這人每到生氣的時候,左腳都會有小幅度不易覺察的抖動。

蒼天賜打小就把自家大哥當成一個神奇的生物,偷偷地細細觀察了四五年。如今對他無意識的小動作,不說全部掌握,也是已經了解到八九分了。

偷瞄一眼大哥有些哆嗦的左腿,蒼天賜隐隐約約感覺到,如果自己真敢再啰嗦的話,蒼天素今天晚上八成要翻臉不認人了。

鑒于昭日殿外剛剛發生了流血慘案,就算現在門外的地磚上已經幹幹淨淨看不到絲毫血跡,蒼天賜依舊沒有鼓起勇氣踩在上面離開,而是軟磨硬泡死賴着睡在了側殿。

李宓推開正殿的門進去的時候,發現蒼天素面無表情坐在書桌旁邊,手中捏了一角墨綠色的葉子對着燭光細細打量。

她湊過去,順手将熬好的瘦肉粥丢在桌子上,眯起眼問道:“這是什麽?”

蒼天素的閱讀涉獵範圍十分博雜,有用的沒用的,只要他感興趣就都會好好研究一段時間,雖然很多東西都只限于紙上談兵。

李宓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在辨別藥草了。

“這是墨蘭的葉子。”蒼天素将檀木桌上的醫書翻過一頁,指着上面的介紹和簡圖道,“這種葉子有一個非常有趣的功效,和着另外兩味藥,服下它可以讓人失去之前兩個時辰的記憶。”

李宓一向對這些不怎麽感興趣,點點頭,正想開口勸他把粥喝了,不料今天蒼天素傾訴的意願格外強烈:“平日裏,服用過這種草藥的人從脈象中根本無法覺察,但是一旦服用墨蘭的花,就會引起昏迷,時間長短跟服用這種草藥的時間有一個對應關系。有經驗的醫師也是根據這個判斷病人是什麽時候服下的草藥。”

“墨蘭葉作用甚偏,但是不難弄到,只是一般人不知道它的這個用途罷了……”蒼天素邊說邊将目光從醫書移到李宓端來的碗中,盯着白米中隐約的灰白色肉絲,聲音漸漸弱了下去。

李宓看他臉色不對,皺起眉問道:“怎麽了?”她已經很久沒見過蒼天素白中透青的難看臉色了。

蒼天素搖了搖頭,輕聲道:“沒什麽,擱着吧,涼一會兒我再吃。”

李宓懷疑地看了他一下,想起蒼天素小爺素來沒有他弟弟偷偷倒藥倒粥的惡習,也沒有深究,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肩膀,打着哈欠走了出去。

蒼天素看着她輕手輕腳地掩上門,等待了一會兒見她沒有再回來打擾,重新死死盯住肉白色的皮蛋瘦肉粥,想起自己今天幹過的事,終于沒有忍住,低下頭單手撐着桌子,一張口就吐了出來。

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足足一炷香後,蒼天素才勉強壓下了胃中的翻滾,停止了嘔吐的舉動,艱難地直起身子,擡手用袖子抹了抹嘴。

他晚飯本來就吃得不多,剛剛将飯菜都貢獻出來後,又吐了不少的酸水胃液,到了最後,什麽都吐不出來,只能張着嘴幹嘔。這會兒把身子擡起來,只覺頭昏腦脹,大腦充血,太陽穴一鼓一鼓地在不停跳動。

跟皇後的梁子算是結下了,索性好歹多争取了一晚上的時間。蒼天素執起茶杯漱口,又将水一股腦都吐了出來。

他停頓了一會兒,平複下情緒後,将目光重新移到了攤開的醫書上放着的那片小小的墨色蘭葉上。

第二天,大太監李泉跟新上任的宮廷侍衛長前腳跟後腳,先後到了昭日殿門口。李泉在殿內笑呵呵地将蒼景瀾賞賜下來的玉石遞給蒼天素的時候,景田剛巧來報侍衛長在外面候着。

蒼天素接過那塊紫色的籽玉,面上溫和有禮,心中卻微微泛苦。他的父親生平第一次送他東西,卻是在這種情況下。

不緊不慢地送走了李泉,蒼天素轉身看向在地上跪了一段時間的新任侍衛長,輕聲道:“起吧。”

對方再次叩頭,這才緩緩起身,沉吟了一下,找準了措辭,說明了來意。

昨兒個傍晚時分,皇後娘娘收到娘家人送來的消息,說自家弟弟下午來請安後直到宮門關了,都沒有出過宮。

愛弟心切的六宮之主當即找來上任宮廷侍衛長,命他來昭陽殿問問,沒料到到頭來弟弟沒找到,連派去的人也給盡數交代在那兒了。

蒼天素聽完,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才問道:“這倒是奇了,皇後娘娘的胞弟不見了,為何要來我這裏找?”

侍衛長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皇後當初找到他的時候,只說要找大皇子問,諱莫如深,壓根沒有說明理由,侍衛長深知這其中牽扯到什麽宮中秘聞,也沒膽子問個清楚。

“算了。”蒼天素笑了笑,也沒有在意,側身做了個放行的手勢,“帶人進去吧。”

侍衛長告了個罪,一揮手,三四十個人呼呼啦啦湧了進去。昨晚來的是十幾個,今天一下子增加到了三十多個,可見在皇後的心中,事情已經升級了。

蒼天素低下頭,意興闌珊地扯了扯自己的袖子。

昭日殿中沒有。侍衛長帶人幾乎搜遍了殿中每一寸角落,就差沒把磚瓦都掀起來看看了,仍舊沒有找到屬于劉廣梁的哪怕一件随身佩物。

侍衛長看一眼凝眸淺笑的蒼天素,以及他身後一溜整整齊齊站着的太監宮女侍衛們,實在沒好意思說“大家把衣擺掀起來我看看”,硬着頭皮提出來要去冷宮瞧瞧。

聽皇後娘娘話裏話外的意思,那裏好像才是重點搜查的地方。

蒼天素這次沒有再刁難他,揮了揮手,随便指了指曉絲,讓她領着人去冷宮搜查。蒼小爺壓下到嘴的哈欠,他昨天晚上并沒有睡好,這會兒正估摸着要不要回床上補個覺。

——嗯,等宮女把被翻得亂七八糟的床單鋪好後就去。

當蒼國大皇子卧榻酣睡的時候,侍衛長的冷汗正在呼啦啦地往外冒。

對待冷宮,他也是絲毫不敢大意,命人将蒼天素跟李宓平日裏住的小屋翻了一遍,毫無所獲後又擴大範圍,将菜園子和水池子附近的草叢灌木中都搜了。

最後實在沒有辦法,侍衛長帶領着全皇宮所有的侍衛和小太監,将占地五十頃的冷宮每一寸土地都翻了過來,挖地三尺,試圖從犄角旮旯裏找到失蹤的皇後胞弟,可惜連根人毛都沒見過。

他倒是在河邊發現了一小塊泥土上染了血,雖然起了疑,無奈昨天早就有消息,說大皇子跟二皇子打了一架,大皇子還挂彩了,血着實流了不少——人家要是說在回昭日殿之前,先到河邊簡單清洗了一下——你也沒辦法不是?

他命人叼着空心蘆葦沉入池底,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爛泥裏細細查了一遍,照樣一無所獲。

侍衛長靠着搭建到一半的菜園圍牆,哀聲嘆氣了一會兒,聽到一個屬下小聲道:“大人,大皇子會不會是借着昨天搬運磚頭的當,讓人把屍體運出去了?”

一個壯漢在守衛森嚴的禁宮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現在大家心裏都有數了,那個所謂劉廣梁劉大人,八成已經在閻王爺那忏悔着呢。

侍衛長扯着嘴角冷笑了一聲:“帶着那麽大個死人出宮?你當宮門那站崗的兄弟們都是吃幹飯的?”

在他看來,指望在秋天把屍體塞衣服裏帶出去,不僅有三道搜身的關卡,還要蒙混過宮中多少耳目,簡直是癡人說夢。

再說了,如果真出了人命,而且死的還是劉家最受寵的男丁,鐵定不可能用外人來辦這事。

而根據皇後娘娘給的消息,昨天蒼天素的幾個心腹都老老實實呆在昭日殿裏,半步都沒往外走——只有那個曉絲,也不過是給二皇子報了個信,前後出殿一共不到一個時辰,哪有時間往宮外運屍體?

“那……會不會是不在這兩個地方?”屬下絞盡腦汁再道,“您看,擺明了劉大人失蹤,咱們肯定會仔細搜查昭日殿和冷宮,大皇子難道就沒預料到——可能轉移到別的宮殿去了——二皇子我覺得頂頂可疑!”宮中傳聞這兩位私交不錯。

侍衛長擡手給了他一巴掌,黑着臉罵道:“胡扯,二皇子難道一早帶着屍體去東宮殿給皇後娘娘請安?!”

屬下捂着臉有些委屈,絞盡腦汁想了一會兒:“老大,說不定在水井裏面呢……”劇本小說裏不都那麽寫麽,殺人藏屍的最佳地點啊!

“……你的意思是我們還得去挖井?”侍衛長臉色黑沉,“你又不是沒看到,那口井周圍青苔都長滿了,明顯是很久沒人過去的模樣。”難道大皇子還是一深藏不露的投擲高手,隔着十幾米遠,臨空把一個百八十斤的肉彈準确地從井口丢進去了?

“那就是在菜園子裏面!”屬下煞有介事,“我覺得大皇子出現過的地方都頂頂可疑!”

侍衛長翻白眼,翻過三四遍的菜園子?你開什麽玩笑……大皇子還去給皇上請過安呢,就算沒能見着人,起碼也在門外磕了頭,你怎麽不說去搜查龐龍殿?沒準就在皇上龍椅下面窩着呢!

屬下看了看他的身後,黑豆眼立刻一亮:“可能在圍牆裏啊!”

“狗屁!”侍衛長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終于是氣不過,狠狠啐了一口,“你長腦子了沒有,這圍牆統共壘了這麽高,而且三個磚頭為一排,還不到一人厚,別說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大皇子自己都塞不進去!”

他的屬下見狀,明白自家老大的心情現在實在很不美麗,立刻唯唯諾諾,不敢再出聲了。

接下來的三個月裏,除了蒼景瀾的龐龍殿,快要氣瘋了的皇後将整個皇宮幾乎都掉了個個兒,受賄對食的陰司事發現了不少,搞得滿城風雨,然而她最疼愛的弟弟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不見了蹤影。

李宓彎着腰,将一把蘿蔔種子灑在濕潤的土地上,然後直起身子來,裝模作樣地擦了擦壓根就不存在的汗水:“你說劉廣梁究竟跑哪風流去了?”

民間已經有了傳言,說此人傷天害理的事做多了,老天爺看不過眼,下了個天雷,活活給劈死了,而且是劈成了飛灰。

“少多管閑事,八婆。”斜倚在軟榻上的蒼天素翻過一頁書,懶洋洋地擡手,睫毛顫動間給自己倒了一杯清茶,順手拿起旁邊盤子裏血色的殷燕糕咬了一口。

李宓想了想,覺得也是,于是低下頭繼續跟種子奮鬥。侍衛們已經把這片土地翻了五遍了,雖然人是沒找到,但是倒給她省了不少翻土的功夫。

——新時代的活雷鋒啊~

李宓掏出一把甘藍種子,感嘆可惜這位無極大陸版的活雷鋒現在已經被停職在家,撤職查辦了——當然,就算換了一個不那麽雷鋒的侍衛長,自己的這片土地也一定會迎來它的第六次翻土。

唉,勞動力重複問題很是嚴重啊。要不要跟皇帝提提意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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