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災
“一二三四五六。”蒼天素随手将翻看過的幾頁薄紙丢在桌子上,口中念了一串數字,自己往後仰倒,靠着軟軟的椅背,迷迷糊糊就要睡過去。
段羽早已經坐在地上,枕着他的膝蓋,舒舒服服打上呼嚕了。
太可惜了,等了三四個晚上,居然還是沒有來。也是,盜宗的弟子,恐怕不是那麽容易上鈎的。
蒼天素無聲打了個哈欠。段老将軍的情報網真是好用,開始着手不到十二個時辰,事情已經差不多有眉目了。
丁一,劉二,張三,李四,王五,趙六。盜宗老頭花了五十年,整出來的六個弟子——人家是無為道宗,他老人家就弄了個有為盜宗,扯虎皮做大旗,玩得不亦說乎。
盜宗老頭叫白大,至理名言就是“天下盜術一大通”。
蒼天素第一次見到趙六沒有多想,以為只是熟賊,後來見得多了,看他百般手段炫耀似的使出來,才猛然想起李宓講過的十幾年前去皇宮偷雞吃的邋遢老頭,就在這方面留了心。
自己走狗屎運,趁着盜宗的小崽子翅膀還沒長硬的時候搶先下手,算是撿了個寶,占了個天大的便宜。
難道是師債徒償,是十幾年前被偷的那幾只雞的冤魂在作怪?蒼天素揉了揉額角,覺得自己今天實在有點不正常。
感了風寒的曉絲早已經回到側帳裏睡下了,輪值的景田就站在門口,突然似乎聽到了什麽聲音,很警覺地回頭沖蒼天素比了個手勢,無聲地拉開厚厚的簾幕,踮着腳尖出去了。
蒼天素微微眯起眼睛。
外面一聲悶響,停頓了幾秒鐘,一臉淫蕩的趙六走了進來,得意地低聲道:“小美人~可想死我了~~”
說着,他掏出來一塊潤濕了的手帕,捂在聽見了聲音迷迷糊糊要睜開眼的段羽的口鼻上。段少将軍眼皮向上撩了撩,很幹脆地一個躺倒,整個人翻了過去。
“盜宗的規矩,被人坑了就算輸了一次。”趙六似乎漫不經心地彈了彈指甲,“這次小爺我認栽,說吧,你想讓我幫忙辦什麽事?”
事實上,六爺完全沒有他表現得這麽坦然自若。他想起自家老頭子跟他提起的不堪回首的往事。
堂堂盜宗祖師被個小丫頭用一個古怪的叫做“魔術”的小把戲難倒了,為此憋屈地蹲在皇宮,耗時一百二十三天,認命地教那丫頭認字。
——要知道,趙六的師傅自己還認不全二百個字,在一百多天的教書過程中,實在是充分發揮了人類的想象力。
以至于在以後的十幾年中,盜宗老頭經常時不時深沉狀思考——如何給一篇十個字有九個字不認識的文章總結中心思想?這是個問題。
這直接導致了,後來蒼景帝忍受不住某女人古怪的口音和亂七八糟的讀寫能力,派了專門的人才去系統地教她。結果小有名氣的京都才子花了四五年,都沒有能把人扭回正道。
戚國國都是勝陽城,而蒼國的開國國君名叫蒼笙炀。才子黑着臉跟李宓據理力争,最終耗時三個時辰,無奈接受了李某人關于“勝陽是蒼笙炀小名”的論證。
蒼天素沖趙六勾了勾手指,唇角上揚的弧度不自覺拉大。後者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如此燦爛的笑意,不覺心驚肉跳,哆嗦了一下,貓着腰湊了過去。
“我想要一套特殊的工具。”蒼天素掰着手指一一列舉,“開鎖用的,割繩用的,跳崖用的,跳水用的,攀爬用的,竊聽用的……”
“停!停!”趙六黑着臉,手臂在半空中用力揮舞,借此來表達自己的不滿,“大哥,盜宗是專門偷東西的,又不是玩命的,您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
蒼天素當即不再出聲,自個兒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趙六細細看了此人一會兒,見對方一只手無聲已經搭上了帳子裏唯一燃着的燭臺,登時後背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大腦飛速轉動了一周,确定自己在一炷香內沒有辦法從守衛森嚴的軍營中溜出去,又估摸着火燒皇子營帳的罪名足夠自己死上千八百次,只得暗罵一聲“晦氣”,老老實實地從褲子折邊處掏出來一套盜勾,又從左腳鞋底夾層裏拿出來一套回勾,從右腳鞋底捏出來四片刀片。
趙六看蒼天素,後者無害地笑了笑,手依舊搭在燭臺上,絲毫沒有挪開的意思。
趙六垂頭喪氣,只得解開腰帶,捏住一頭晃蕩了一會兒,從裏面落出來一卷纏繞整齊的軟鐵絲,眼角抽搐着,萬分不舍地遞給蒼天素:“這個可是我師父費了不少的力氣才找人弄出來的,總長二十米,能承受兩個成年男人的重量。我就這麽一套,你可千萬別弄壞了……”
他停頓了一下,不死心地加了一句:“你又不會用,還不如放我這……”
蒼天素一一将東西收起來,拉着趙六上下打量了一番,越看越覺得神奇,最後幹脆把人直接扒幹淨了,走到燈前舉着裝備觀察。
嗯,每一件衣服都有夾層,雙層鞋墊,褲子用上好麻絲打邊,左右衣領各折了兩根細牙簽塞在褶皺處。底褲內邊緣還有兩把拇指短刀別着。
蒼天素對照了一下自己的裝束,不動聲色地将衣服還給可憐巴巴赤裸着站在旁邊劇烈打抖的趙六:“別裝了。”
帳子裏火燒得很足,段羽就正穿着一件薄薄的外衫躺在地上囫囵着睡覺。
“用不用我教你怎麽開鎖?”趙六沒有急着穿衣服,接過來後随手扔在地上,伸了個懶腰,“有錢就是好,外面百姓凍死了一大片,你這裏還暖和得跟春天似的。我怎麽就沒有個好老子?”
蒼天素愣了愣:“盜宗秘術不是不讓外傳?”
趙六懶洋洋地從果盤裏拿起一個棗,随意在肚皮上蹭了蹭,一邊往嘴裏塞,一邊口齒不清道:“開鎖而已,算什麽秘術——壁虎游牆,偷天換日,這才是真正的盜術——我的理想就是有一天能夠老鼠搬家,慢慢搬光蒼國的國庫!”
他這話說得堂堂正正,響響亮亮,底氣十足,絲毫都沒有自己面前正是未來苦主的自覺。
蒼天素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旋即又低下頭,把玩轉動着自己手中的盜勾,輕輕扯動嘴角。
景帝十五年夏,無極大陸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蒼國與戚國交界的數千裏土地上,大地幹裂,顆粒無收,牲畜大範圍死亡。
魚蘭鎮處在幹旱地界的邊緣,境況還沒有內部區域那麽糟糕。
這幾年,段德的西北軍一直在與戚國的鎮邊軍隊小面積交戰,每隔幾個月都需要征數千新兵,用以維持常備軍數。
因為旱災,不論是蒼國皇帝還是戚國君主,都在下令全國各地軍隊削減士兵數目,提前放服役期将滿的軍士回鄉耕種。
相比蒼戚兩國,承國與岳國并沒有受到太大波及。承國雖然處于幹旱區的國土面積并不算小,但是它一向是以牧業為主,肥嫩多汁的牧草大都生長在西部地區,是以東南部的幹旱并沒有帶來難以承受的損失。
鎮北大将軍段德進入蒼天素軍帳,看了看他手中拿着的情報,不由嘆氣道:“真讓你說中了,戚國大部分受災區的百姓都往本國都城方向去了,但仍有大量東南邊緣的難民正在往邊城湧來。”這是一群謀士先前設想出來的,最最糟糕的情況。
幾十萬難民,三百裏外的戚國駐兵地元黎城是肯定裝不下的,對方的将軍肯定會想辦法把難民流往受災不那麽嚴重的蒼國這邊引。
你說蒼國能怎麽辦?
收留的話,先不說魚蘭鎮本身已經難以維持了,對方要是在難民裏夾雜着常服的士兵,不用多了,十個裏面混一個,幾萬敵軍湧入蒼國,着實夠西北軍喝一壺的。
要是往回趕的話,沒有人會跟你講“兩國不合,争端百年,蒼國這麽做無可厚非”的道理,已經無路可走的難民們是不會聽的,一個弄不好,來尋求庇護的羔羊就變成餓狼了。
以前并不是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曾經岳國守邊的将軍就下令關城門拒不收留承國難民,結果十幾萬難民拼上了幾千人的性命,強行撞開城門,搶奪軍隊糧倉。駐守的将軍無奈,只能留下把承國逃難的百姓盡數殺光的指令,自己當夜自殺謝罪了。
蒼國戚國兩國關系再怎麽糟糕,要把自己辛辛苦苦訓練出來的士兵用在屠戮戚國普通百姓上面,段德無論如何也下不了這樣的命令。
更別說這次情況比先例嚴重數倍。就算狠心下令滅殺難民,誰也不能打保證,到底是幾萬訓練有素的士兵能夠活下來,還是幾十萬餓急了眼的難民會獲得最終勝利。
“聽說年前,承國皇帝病重,現在已經由太子全面監國。”蒼天素答非所問,翻過一頁情報紙,匆匆看了一遍上面的內容,輕聲念道,“動用牢獄裏的死刑犯和重刑犯,組建成一路大軍,配給最基本的糧草和武器。如有需要,這些人會沖在正規軍前面,成為阻擋敵人攻擊的最好屏障。”
用殺敵軍功抵消刑罰,承國太子真是大手筆。聽說就為了這個,已經有十幾個歸鄉老臣苦谏無果後,撞死在承國皇宮的宮柱上。現在舉國上下都在譴責太子掌握大權後的第一項舉措。
蒼天素倒是覺得無所謂,他的道德底線一向放得很低,更何況是這種并沒有違背人倫道德,頂多只能說是嚴重破壞了老祖宗定下來規矩的行為。
與其白白擱着這麽一群人在牢裏吃牢飯,到了日子就一刀砍了,倒不如放他們出來,有殺一百個人就能換自己一條命的規矩在,這一定是一群狼虎之兵。
承國太子能頂住全國士族的壓力組建囚兵營,不僅因為他現在全面監國,而且還因為承國以游牧為主,建國時間也不長,是最近一百年來才由岳國戚國的十幾個附屬國獨立出來的。
士族的力量還遠沒有根深蒂固到能夠動搖國本的程度。他們的支持與否,不會在根本上動搖太子的穩固地位。再加上更多的承國百姓對此并沒有太大的反感,又有一部分新銳官員的全力支持,這才使得新政策能夠推行下去。
只可惜,這樣的國情就只有承國擁有。單說蒼國,蒼景瀾就算威望直逼三百年前的蒼國建國國君,想在幾大士族的共同抵制下施行一項指令,只能造成百官罷朝,舉國動蕩的局面。
蒼國戚國大戰在即,承國太子實力亦不容小觑。再過不了幾年,必将群雄逐鹿,天下大亂。
蒼天素有些遺憾地執起瓷白的茶杯,品了一口清茶。
如果能早生十年,他會有更多的時間來為即将到來的千年亂世奠基。如果老天肯多給他三千五百六十二天的時間朝着更高的方向邁步,等到較量真正開始的時候,必定會是另外一番光景。
時不我待,天下将傾。
蒼天素最後一次借着鏡子同自己對視是在三年前。他現在回頭,已經想不起當初年幼的自己是用怎樣的語氣說出“我要當阿鬥”的人生目标了。
一字一頓,十二萬分的真摯,十二萬分的認真。那般的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細細想來,童年的每一個日日夜夜都沉沉雕刻在他的腦海中。
他記得李宓在餐桌上吐沫橫飛的揮斥方遒,記得蒼天賜殷勤地捧上殷燕糕時黑亮黑亮的眸子,記得蒼景瀾高高在上懶洋洋不經意般的一瞥。
唯獨這一段記憶,被他本能一般,從腦海中剔除出去。像是某個醜陋猙獰的疤痕,恨不得用一層又一層的衣物捂住,不願讓旁人看見,自己也萬分羞于啓齒。稍一碰觸,都會引起胃部一陣翻滾,痛不欲生。
他用了四年的時間,建立了自己的情報網,網羅了聽令于自己的人才,完成了一整套監視系統。層層疊疊,環環緊扣。
前車之鑒歷歷在目,蒼天素不相信“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曾經一遍遍地想象過被每一個認識的人背叛的場景。
所以在付出信任,希望對方永遠忠于自己的同時,他同樣希望無論被任何人背叛,都能把主動權擺在自己這一邊。
名,利,錢,權,父,母,妻,兒,麾下的每一個人都有被他握在手中的死穴,一旦見光扯開,就是永墜深淵,萬劫不複。
是讓我負天下人還是讓天下人負我?
在蒼天素還沒有來得及思考這個問題答案的時候,他已經在下意識中,替自己做出了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