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趙六

回到暖烘烘的營帳,美美睡了一覺的段羽第二天醒來,氣早就消了大半。他本來就不是愛記仇的人,只是覺得昨天那事實在有點丢臉,才難得變了臉色。

結果早飯吃了一半,侍衛一臉癡傻的進來報說“大皇子在外面等着您”。

段羽一口湯噴了出來,瞪大眼愣了半天,才急忙跳起身,慌慌張張地扯着桌布擦了擦嘴,顧不上披外套,“刺溜”一聲蹿了出去。

侍衛揉了揉眼睛,一邊驚嘆什麽時候這兩個人的相處模式掉了個個兒,一邊默默在心中不慌不忙地數數。

數到五的時候,段羽果然青白着臉,哆嗦着回來,凍得牙根直打顫。他抖着手坐在床上把少将軍的甲胄穿上,窩在爐子旁狠狠打了個激靈,這才算是緩過勁來,立刻就邁步沖出去了。

自從出了軍營,段羽就在一直在傻笑。少将軍現在一點都不恨昨天那個小賊了,要不是他,估計昨天自己跟準媳婦兩人回了營帳,再把人約出來就很難了,這下子好了,準媳婦發話要陪自己把人找到——不定要花幾天出來逛呢。

段羽笑完了,又有些發愁:你說,自己是慢騰騰拖着,好能跟準媳婦多出來玩幾天好呢,還是抓緊時間把那個小賊找出來,好向準媳婦展示一下自己的本事呢?

發着愁的段羽依舊心情很好,一路上,碰到乞讨的,都會丢過去幾個銅板,就算是被一個髒兮兮的小不點撞到自己身上,段羽都一臉傻呼呼的笑容,随手給了點碎銀子,還好言說了那孩子幾句,讓他以後走路看着點,可不是誰都像自己這樣好脾氣。

然後,等那個看起來十二三歲的孩子跑遠,段羽的準媳婦轉過頭來,很是深情地跟他對望了一會兒:“你錢袋又沒了。”

幾天之後,段羽終于抓狂了。這五天來,他天天懷揣着沉甸甸的錢袋子,咬牙切齒地走在魚蘭鎮的街道上。

關于是早還是遲抓那個小賊的問題早就被他丢到了腦後—— 一連被偷了五次,他連偷東西人的正臉都沒看見過,要不是蒼天素告訴他,他連自己被偷了都不知道。

段羽沒有去想為什麽蒼天素總是心安理得的做事後諸葛亮,覺得丢人丢到姥姥家的少将軍終于闖入了他爹的主帳,厚着臉皮從段德那裏搶來了五千親兵調動的令牌,然後每次出去,明哨暗哨都安排上幾十個。

就算抓不到賊,被偷事件就這樣結束了也不錯,大不了以後出行都按現在這樣布置——關鍵是,在一層又一層的把關中,他的錢袋還是會丢。

莫名其妙。

沒有親兵的時候,錢袋丢了蒼天素立刻就會告訴他,少将軍起碼還能立馬擡腳去追;有了親兵之後,錢袋丢了好一會兒,蒼天素才會告訴他。等一幹親兵反應過來,人早就跑沒影了——這就增加了逮捕的難度。

段羽實在沒好意思眼淚汪汪控訴“您老這不是跟我對着幹嘛”,只能死命跟自己的頭發過不去,險險把自己撓成了禿頂。

在半個月後,整整賠進去了三個月月俸的少将軍在又一次摸到空蕩蕩的側腰時,終于選擇了抓狂。

他一個手勢打出,上百親兵眨眼間,将整個街道封住了,街上零零散散的百姓和商販,都被兩側一溜配着閃閃軍刀穿着森森鐵衣的士兵吓住了,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所有人都一動不動。段羽順手輕輕抓住就在自己身側站着的一個滿頭白發的老者,道了聲“得罪”,示意親兵上前搜身。

從這位老者搜起,每個街道上的人都被查了一遍,一無所獲的士兵們看看少将軍的臉色,很自覺将兩側的建築物又搜了一遍,然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敢出聲。

“有點意思。”蒼天素在所有親兵眼觀鼻鼻觀心發了半天呆之後,懶洋洋說出了自己對于這場鬧劇的看法。

段羽一頭栽在他肩膀上,嗚嗚咽咽,哼哼唧唧,扭扭捏捏,最後到底還是服了軟,虛心讨教。

段少将軍實在是沒有搞明白,為什麽每次自己這個被偷的受害者一無所覺,偏偏他這個旁觀者能夠看得那麽清楚。

——看見了沒什麽,關鍵是這位看見了還不肯說。

蒼天素先是揮手放滿街人走了,靜靜等待了好一會兒,這才招來這次行動的小隊長:“跟着剛剛第一個被搜的老人。”

段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咦,可是因為他是第一個搜身的,又是站在我旁邊,應該搜得最仔細才對啊……”

蒼天素點了點頭,避重就輕道:“這個不好說,我也只是猜測,對不對也只是五五之數。等親兵回來吧。”

結果很快出來了。

一炷香後,一臉尴尬的小隊長慢騰騰地磨蹭了回來,偷眼看看段羽,然後才道:“我們确實看到那位老者跟一個黑黝黝的漢子接頭,并且把少将軍的錢袋交給他……兄弟們一擁而上撲倒了那位老……小賊,用鎖鏈鎖在柱子上,然後就去追那個漢子去了……”

段羽看着跟在他屁股後面一衆垂頭喪氣的親兵,咧了咧嘴角,哭笑不得。看這情況,漢子沒抓到,小賊也給跑了。

段羽不由得很是洩氣——得,這樣都能把事情搞砸,準媳婦八成要失望地跟別人跑了……

蒼天素的注意力并不在這個上面,他摩挲着尖尖的下巴,細細想了一會兒,眼中波光流轉,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眼。

“親兵以後不用跟來了,你們戰場上那一套,對付這些人不管用。”蒼天素此語一出,在場的幾個親兵差點都高興的哭出來。

可不是,戰場上九死一生拼殺出來的鐵血漢子們,誰跟這些油滑奸詐的人打過交道,如今興師動衆,一無所獲,着實丢了大臉,巴不得接下來的一年半載都捂着臉不出門。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搜身的時候,錢袋已經被他塞到你身上了,”蒼天素指了指段羽,“等到搜完他,錢袋就又被摸了過去。這是偷梁換柱,一門很高深的盜術,我在書上看到過。想不到這窮山惡水裏,居然也有這麽個人物。”

段羽想了想:“那第一次你是怎麽知道他偷了我東西的?”

“你大概沒有注意到,我們買撥浪鼓時的小販跟後來的小胡子不是一個人。當時接鼓的時候,我記得他的手還是很平滑的,但是等被人打倒的時候,小胡子已經滿手都是厚厚的繭子了,那不是一個生意人應該有的。”蒼天素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心道果然未雨綢缪是很重要的。

段羽無聲地張了張嘴,驚得口水都快流下來了,追問道:“那後來呢?”

“他有一個很大的破綻,”蒼天素左右看了看,含笑道,“不過現在不能說,要是說出來了,下次我八成就認不出他了。”小樣的,豎着耳朵躲在旁邊偷聽,以為小爺我看不到?

封街事件過去後,難得的風平浪靜了三四天。

就在段羽決定第二天老老實實待在軍營不再出來釣魚送錢帶的時候,他繡了金絲的錢袋又被人摸走了。

這一次,段少将軍終于覺察到了自己的腰側被人輕輕碰了一下,登時雙眼發亮地看着從他旁邊溜走的小矮子,詢問地看向蒼天素。

後者做了個“請便”的手勢,段羽立刻拔腿追了上去,不一會兒就已經不見了蹤影。

傻小子,被偷了這麽多次你都毫無所覺,這一次反倒輕輕松松就感覺到了——你就沒看出來人家是在前面設了個套專門等着你去鑽?

蒼天素嘆了口氣。他心裏其實明白,軍權在握的鎮北大将軍的幌子太招風了,八成已經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不論裏面有多少作秀的成分,畢竟段德自己跟蒼景瀾關系好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段德的兒子恐怕就不會有機會跟皇帝哥倆好地坐一塊拼酒了。

段德活着的時候,蒼景瀾為了不背個“兔死狗烹”的名聲,也許不會把權力收回去,但是等大将軍哪天不在了,他的一脈子孫肯定要被清理。

所以段大将軍才狠心将幾個懷孕的小妾肚子裏的孩子打掉,并且特意把這個唯一的兒子培養成呆頭呆腦直愣愣的性格吧,起碼這樣子蒼景帝下手算總賬的時候多少還會留點情面。沒有了富貴榮華,最起碼還能保住命;沒了性命,最起碼還能留個全屍。

蒼天素也挺喜歡這個樣子的段羽的。他有一種本性上的多疑,除了真真正正看着他一天天長大的李宓,對其餘任何人,都沒有辦法做到百分之百的信任。

蒼天素現在可以放心地說他信任蒼天賜,但是他永遠不會做保證,說這信任可以延續到五年後,十年後。

從骨子裏,他就沒有說出這種話的信心。他今天跟二弟掏心挖肺,很可能明天一件小事就能讓他把剛給予的信任全盤推翻,一丁點都不剩地全部收回去。

在以前的蒼天素看來,不信任就是不信任,并沒有什麽實際意義,然則景田的事教給他,對于不信任的人,需要有充足的防範措施。

從很大程度上,這個人實在不是個好的夥伴。一旦認為同伴不值得信任,翻臉不認人的勾當,沒人做起來比他還幹脆利落。

但是對于段羽,就算不能夠完全信任,蒼天素也可以對他完全不加防備。

段少将軍實在太憨太憨了,以至于蒼天素一想到他,頭腦中冒出來的,不是怎麽恩威并施禦下之道,而是怎麽想法子讓他的腦子開開竅,起碼也不要像現在,被人賣了還樂呵呵幫別人數錢。

蒼天素掃視一圈,沖從四面八方圍過來的一群人微微颔首。十二三歲的白淨少年,睜大眼一臉無辜的模樣,要多無害有多無害。

被人用迷藥麻翻了的段少将軍三個時辰後醒過來,無力地掙紮着從麻袋裏鑽出個頭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蒼天素映着篝火的安靜側臉。

肌膚瑩潤得跟南海的珍珠一般,瑩瑩有光。

段羽習慣性地流了好半天口水,然後突然間醒悟,好似自己發花癡的時間和地點不大對頭,急忙挺直了脖子,滿臉戒備地打量着敵情。

緊挨着蒼天素坐着的小乞丐見他這模樣,得意洋洋地做了個鬼臉,很高興地扭頭:“你的同伴已經醒了,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要吃有吃的,要喝有喝的。三個時辰來過得很舒坦的蒼國大皇子先是給了段羽一個安撫性的微笑,然後點頭道:“你的破綻就在你的左腿。”

小乞丐聽了這話,反射性地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腿:“不會吧,我左腿雖然受了傷,但是平日裏走路跟旁人沒有什麽不同啊!”這點信心他還是有的,畢竟靠這個吃飯吃了不是一兩年了。

“就是因為你走路跟旁人一樣才有問題。”蒼天素擡手,輕輕在他髒兮兮的腳脖上比劃了一下,“為了走路不露出破綻,你在鞋裏塞了東西,用來借力,結果使得兩邊露出來的腳踝不一樣高。偏偏你走路走得很正常,所以才讓我看出不對來了。”

不管怎麽說,多虧了最初段羽踹的那一腳。

小乞丐支着下巴愣了好久,最後大咧咧一拍自己的大腿,誇張地大叫:“這樣也行?!”正常人誰會盯着人家的腳丫子比對啊?況且只不過是腳踝丁點高低的差別,你怎麽不幹脆猜我右腳忘了穿鞋墊呢?

蒼天素沒有出聲。

小乞丐看他面無表情的模樣,突然間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把腦袋湊了過去,滿臉風騷:“美人,疑惑解開了,我是不是該好好感謝你了?”

“你猜到我們是誰了嗎?”蒼天素強忍下翻白眼的沖動。

小乞丐眨了眨眼,想了想還是決定說實話:“幾年前,大将軍帶兵出征的時候,我遠遠看過一次他的親兵隊……我估摸着,從裝束看,前幾天封街的士兵,就算不是大将軍的親兵,也該是哪個不得了人物的子弟兵……”

蒼天素站起身,踱步走到段羽旁邊,俯下身子順手給他解開了捆手的繩子。正宗的梅花拴賊扣,果然是在道上混的。

段羽活動着酸麻的手腕,惡狠狠瞪了一眼看着自己賊笑的小乞丐,環視一周,見起碼有十幾個人守在周圍,萬一動起手來,勝算實在不大。

“稍安勿躁。”蒼天素拍了拍他的肩膀。

“其實吧,我一開始認為,這個大個子這麽嚣張,一定是大将軍的獨子。可是後來看了看,覺得英明神武的鎮北大将軍不太可能培養出一個二愣子,所以他應該是某個副将的兒子……”小乞丐有些猶疑。

其實真正讓他否定自己的先前決定的原因,是他從兩人相處模式和士兵們的态度看出來,這兩個人之間,似乎那個白白嫩嫩的小不點才是主導。

——在這個小鎮,再大還能大過将軍獨子去?而且他也知道,段家兒郎已經快要成年了,不可能是眼前這個小小的少年,所以連帶着,把兩個人的身份都降了好幾級。

蒼天素笑了笑,無視掉一臉哀怨的小乞丐,沖段羽道:“已經被抓來三個時辰了,我們馬上就能走了。我剛剛還擔心,如果救兵到的時候,你還沒有醒,負責保衛的暗哨跟你爹爹可不好交代。”

之前跟小乞丐一群人走的時候,蒼天素将兩手放在身後,沖隐蔽的角落裏打了一個“三”的手勢,就是在給暗哨下指示。

時間剛剛好。既能夠引起對方的興趣,又可以保留一定的神秘感。餌已經入水,接下來只要等魚兒咬鈎就好。

他将腰間挂着的一塊玉佩扯了下來,塞給正在叫嚣“沒我的同意你們誰都走不了”的小乞丐:“子時西南角第二列士兵換崗時,拿着這個去軍營找接班的士兵小隊長,會有人領你到我的營帳附近。我的帳子裏除了我,還有一男一女,驚動了任何一個,就算你輸了。”

……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聽得雲裏霧裏地段羽習慣性地撓頭,正想開口問,就見在門外守着的幾個漢子眨眼間被人齊齊丢了進來。

小乞丐愣了愣,緊接着就變了臉色。他捏緊了玉佩,從袖子裏抽出來一把秀劍,很幹脆地抵到蒼天素的脖子上,咬牙道:“該死!”

民不與官鬥,自己還是太大意了……

同樣被人用刀抵着脖子從地上拽起來的段羽抽了抽鼻子,漫不經心地“嗨”了一聲。他現在一點都不擔心兩人的安危了,所有人已經能看到了,外面密密麻麻圍過來的黑色部隊。

圍牆上整整齊齊站了一圈人,外面也列了一隊,手中的弓已經拉開,只等令下。神羽營一共五百精銳,看這陣勢至少來了一半。更別提在外面,還不知道爹爹的親兵出動了多少呢。

自己要出了個好歹,這群人鐵定都得陪葬。

而領頭的,正是剛剛小乞丐口口聲聲念着的“大将軍”。

段德見兩人現在完完整整地眨巴着眼睛齊齊看着自己,只覺頭皮一陣發麻,無奈地俯下身子行禮:“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大皇子殿下,您玩過了。”

小乞丐張大了嘴,聽了這話,實在是三魂吓掉了七魄。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哆嗦着松了握劍的手,見蒼天素脖子上幹幹淨淨沒有明顯的傷痕,這才将嗓子眼裏跳動的心髒咽了回去,幹笑了一聲,擡手做手勢:“您請。”

“你叫什麽?”蒼天素攔住揮舞着拳頭的段羽。

……莫非這主兒要盤我的底子,好秋後算賬?寒冬臘月裏出了一身冷汗的小乞丐心頭思緒急轉,口中很幹脆道:“趙六。”

“多大了?”

“……今年……十九……”

這下段羽不嚷嚷着要報仇了,一臉驚奇地比劃了比劃他跟蒼天素差不多的身高。這人長得樸實黝黑,如此一番見鬼般的模樣,看起來格外有殺傷力。

趙六額頭上的青筋都跳出來了,牙根緊咬道:“您也請!”臭小子,下次不偷得你哭鼻子,老子跟你姓!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