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異常
第一任大将軍畏罪自殺,第二任大将軍一個月後被發現于自己軍帳中暴斃身亡。接連兩任主将出事,又被難民敵視,戚國的邊城之地着實混亂了一段時間。段德趁着這個機會,步步緊逼,接連占了七八個鎮子。
這些小鎮處在兩國交戰之地,百年來一直是蒼戚争奪的重點,一時姓蒼,一時屬戚,幾年一換,每次易主,都意味着一場惡戰。
這次,蒼國幾乎沒遇到什麽反抗就成功接手了一大片地盤,實在占了一個大便宜。
幾個月來,戚國的難民曾多次試圖進入魚蘭鎮,段德命人嚴守城門,守衛力量增加了好幾倍,仍然沒有完全攔截,索性及時控制住了,零零散散,有近萬難民湧入。
段德并沒有趕盡殺絕,按照蒼國一貫的救濟規定,按人頭每日分給冷粥兩次,每次半碗,并且是筷子插在粥中不倒的合格米粥。每隔五日,蒼國軍隊會定期向外驅散鎮中的難民,一旦遇到冥頑不靈者,一概就地處決。
如此一鬧,倒也沒有出現多麽大的纰漏,只是儲備糧草有些不足。段大将軍連着三封糧草告急的信送上京都,此時皇帝的批示還沒有下來,也只能耐心等待。
蒼天素這幾日一直忙得團團轉,大部分時間,都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段羽來他的營帳找了幾次人,都只能氣呼呼地蹲在地上跟景田和曉絲大眼瞪小眼。
趙六已經連着三天寫信痛罵地主慘無人道,壓榨長工勞動力了。蒼天素每次看完了信,翻着白眼順手燒掉,心道還有時間跟我抱怨,看來小日子還是過得太悠閑了。
他擡手摸了摸自己濃重的黑眼圈,覺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幹脆用力給了自己一巴掌。這是蒼小爺連着第十六天睡眠不足兩個時辰了,他現在做起這個動作來,已經是輕車熟路,流暢而自然了。
這是他跟段德好不容易才想到的能夠把劣勢最小化的辦法。小心地控制着進城的難民數量,每五天湧入災民萬人左右,而等到被趕出城時,熙熙攘攘出去的一萬兩千難民中,只有六七千真正是當初進城避難的。
段德最初聽到這個計劃,還曾經隐約指責蒼天素拿人命當草芥,但是當真正難民潮來臨的時候,大将軍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只是派出親信混在難民營中,對落單的人暗下殺手。
在現在這個時候,天下大同,衆生平等的大道理已經變成最最微不足道的玩意了。
擺在段德面前的選擇很簡單,要麽裝裝好心,用能夠承受的糧草損失預防可能發生的暴動,并且趁機借着分粥在難民中安插自己的人手。要麽就一門心思地做好事,打開糧倉,供養他國難民這個注定無底的黑黝黝大洞,讓自己的十萬兵餓着肚子上戰場拼命。
段德也許會自責,會不安,但是等到抉擇真正來臨的時候,丢掉幾萬他國百姓的性命,大将軍做起來也會毫不猶豫。他要對手底下全副身心信任自己的士兵們負責。
蒼天素看着受到強烈的良心譴責,明明這幾天閑得長毛,熊貓眼卻比自己還嚴重的段大将軍,突然想起李宓曾經感慨過的話。
當一個叫美國的大國發生911事件時,舉國上下震驚,憤慨,暴怒。到了跟他們敵對的伊朗和伊拉克國土上,人民歡呼雀躍,游行慶祝。
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有時候不是自私,而成了一種趨利避害的本能。
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沒有對錯,只有立場。
蒼天素終于知道了,段羽身上時時表現出來的,不成熟的悲天憫人與同情心泛濫是從哪裏來的了。戎馬一生的鎮北大将軍的心腸遠沒有他想象的那般堅硬如鐵。
儒将李仁锵是整個軍營将領中除了段德外唯一知道這個計劃的人。
他從段德口中聽完了數月前蒼天素原原本本的謀劃,第一件事是拍着桌子哈哈大笑,第二件事是闖進他的營帳,扯過他的領子,臉上挂着跟手上粗魯動作完全相反的儒雅微笑,緊盯着他的眼睛,聲音低沉,一字一頓道:“你真不愧是他的兒子。”
你真不愧是他的兒子。
李仁锵沒上過幾次戰場,身形和面孔都有別于大部分武将,高挑瘦削,皮膚蒼白,青色的血管安靜地藏于薄薄的皮膚下。丢下一句話,他又大笑了一聲,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蒼天素看着他瘦高的背影,又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一瞬間竟然感覺到了莫大的悲哀。層層疊疊,漫天的血腥氣在一息之間湧來,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冷酷殘忍,喪盡天良,雙手沾滿血腥,漠視萬千生命。蒼天素長長的睫毛随着眼簾的動作,溫順地低垂下來。
從什麽時候開始,你竟然已經成為了一個這樣的人?
他茫然地垂下眼,盯着腳上踩着的金舄,在心中盤問自己。
究竟是誰殺死了你的阿鬥?
午夜時分,蒼天素從鋪了鹿皮的座椅上驚醒。他睜開眼,先是低下頭看了看抱着自己的小腿肚子坐在地上睡得正香的段羽,無奈地蹙起了眉。
每到跟趙六約定好會面的日子,就算根本用不到他,段少将軍還是堅持守在蒼天素身邊,幾年如一日,不論蒼天素如何勸,他也沒有動搖過。
蒼天素小心地将腿從段羽的懷裏抽了出來,扯了扯流滿了口水黏在膝蓋上的白色布料,掀開營帳的窗布一角,往外面看了一眼。
當天負責守夜的曉絲早就回到單獨的帳篷裏睡大覺了。
幾年來的每一天,蒼天素都會在她跟景田的飯菜裏下一點助眠藥,藥量不多,但是能夠保證兩位昭日殿的元老會比正常狀況早上一兩柱香的時候就會哈欠連連,晚上睡得也會格外安穩。
當夜已深了,兩人中的一個站在外面,仰着腦袋抹眼淚的時候,一向不曾苛待下屬的蒼天素也會理所當然地指指案幾上成堆的書冊,示意他們可以先回去休息。
一兩天還好說,天天如此,實在撐不住的景田和曉絲也不再堅持每晚給他守夜了,每當蒼天素表示自己還要熬一會兒的時候,就會自發地早早回到小帳篷裏睡覺。
三年下來,守夜的日子遠不如不守夜的日子多,已經成了慣例。
今日負責在附近巡邏的是第三隊和第五隊,蒼天素剛才掀簾子看時,正好看到兩隊交叉而過,第五隊排在末位的士兵還活動着全身的筋骨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兩隊每到正時辰時才會在他營帳前交叉過去,第五隊的隊長腰間挂的錢袋是深藍色的。蒼天素想了想自己之前的吩咐,深藍色,也就是已經醜時了。
趙六今天晚了整整半個時辰。
等到兩隊巡邏隊都走遠,蒼天素把段羽拍醒,捂住他醒過來習慣性就要說話的嘴巴,執起他的手,在手心裏寫了幾個字。
段羽一個激靈完全清醒了過來,在黑暗中他看不清蒼天素此時的表情,愣了一下後,急忙從地上站起來。
按照三人很早前就計劃好的,從床下掏出一壇子酒,段羽狠狠心,往嗓子裏一股腦灌了半壇子,耐心等了一會兒,等酒勁上來,就漲紅着臉,邁着方步,一步三晃又罵罵咧咧地走了出去。
他酒量當真不怎麽樣,半壇子酒下肚,腳下跟踩了棉花一般,深一腳淺一腳,根本不用裝,本色出演已經十成十地像那麽回事了。
深夜在軍營中走動,就算是将軍獨子也是不合規矩的,段羽走出蒼天素營帳沒多久,就被第三巡邏隊的隊長滿臉帶笑地攔住了。
“都這個時辰了,少将軍您這是幹什麽去?”對方一臉暧昧地往他身後的帳篷看了看,陰陽怪調說道。
段羽張張嘴,話還沒說,一個酒嗝就先冒了出來,直沖那個隊長去了。他痛痛快快地又打了一個嗝,這才大着舌頭道:“媳婦嫌我酒喝多了,攆我下床來着……我爹呢?”
被熏得不輕的隊長低頭翻個白眼,心道寒冬大臘月裏你那位還堅持每日沐浴一次呢,你現在渾身臭成這樣,不把你趕出來才怪呢,口中卻不好直說。
他正在斟酌措辭,段羽已經很不耐煩地一把把人推開:“起來起來,別站跟前擋道,我要找我爹爹告狀去!”
一隊人全都咧着嘴笑了起來。開玩笑,全魚蘭誰不知道,段少将軍是個徹頭徹底的老婆奴,雖然跟大皇子同進同出,确實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平日裏卻是一句硬話都不敢說,讓他向東準保不敢向西,這會兒倒借着酒勁耍起威風來了。
再說了,只聽過出嫁的閨女跑回娘家跟爹娘告狀訴苦的,哪有一個大老爺們拿床榻上的事去煩自己老子的?
隊長深知不能跟一個醉漢計較,見段羽口齒不清,只說要找段大将軍,只得好言哄着他,派了兩個小兵把人送回他自己的營帳。
做完這一切,目送段羽三人遠去的隊長沒有多想,帶領着手下繼續巡邏。可是他繞着負責的地塊轉了四整圈,眼看着三炷香都快過去了,那兩個人還沒有回來,正心中嘀咕呢,前方就遠遠跑來兩個人影。
三隊隊長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的兵回來了,正想責罵幾句手腳磨蹭,借着月光一打量,才看清楚是兩個第五隊的士兵。
對方急急跑過來,說第五隊巡邏的時候,在少将軍營帳前看到了段羽跟兩個身着第三隊隊服的士兵倒在那裏不省人事,五隊隊長吓了一跳,忙帶人在附近搜查着,同時派他們來通知第三隊。
當兩隊人馬在段羽營帳附近逮到一個鬼鬼祟祟的可疑人物時,普通士兵打扮的蒼天素憑借手中的令牌已經出了軍營。
永遠不要小看軍營的守衛工作,段德當初在這上面下了很大功夫的,一個個營帳所處位置都設計得很巧妙。
如果什麽人都可以随意進出,這仗打不打的,也就沒有了意義。
兩年前,年輕氣盛的趙六爺也是在抓耳撓腮努力了好幾天無果後,等到蒼天素都以為自己計劃失敗的時候,才不敢不願地用上了他給的玉佩。
一般來說,每一個營帳前都有自己的專職守衛。想要從內部潛出軍營,只要你不會吊着鋼絲從天上飛出去,如果順着路避開專職守衛走,至少會跟一個巡邏隊撞上,運氣差的話,甚至可能會在兩隊都碰上的情況下,跟同一小隊打兩次照面。
但是俗話說的好,日防夜防,家賊難防,最堅固的建築往往都是從內裏開始潰爛。現在這個缺德的主意就是趙六想出來的,一旦他沒有準時出現,蒼天素跟段羽就會充當內鬼,趁着兩個巡邏隊的空擋,放一個人出來查探。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段羽幾次三番提出要把自己的營帳移到蒼天素的旁邊時,都遭到了對方毫不猶豫的拒絕。
段少将軍每當看到自家準媳婦冷然的側臉,都會捧着碎了一地的少男心,在心底惡狠狠痛罵趙六一番。
正式見面那一次,段羽被麻藥麻翻時,趙六帶兩人來的地方此時空空蕩蕩,一個人影都看不到。蒼天素在确定無人後走進了這間破屋子,仔細探查了一番,沒有看到趙六留下的任何線索。
看來果然是出事了啊……
按照兩人之前的約定,如果趙六遇到麻煩事實在脫不了身,時間緊迫時會在這間屋子西面牆壁一塊活動磚上做上記號,如果時間允許的話,就會在那下面塞上紙條解釋失約的原因。
蒼天素停頓了一會兒,沒有急着去找人,而是先去外面街道上看了看席地而卧的難民,大略數了數一條街中擁擠躺着的人數。
明日恰好是驅趕難民們出城的日子,由一個街道的人口密集程度粗略推算,難民總量應該跟前幾次差不多。
兩日前蒼天素還收到趙六的信,說暫時只替換了三千難民。到了今天人數已經對上了,也就是說起碼到今日白天,趙六還在為自己派給他的任務忙碌奔波,并且最終順利完成了任務。
大抵是晚間出的事。
蒼天素正面無表情地站在街頭掰着手指算數,一個衣着破爛的老乞丐正巧翻身,滿是泥巴的手順勢重重打在他的右腳脖上。
手觸到東西,老乞丐驚醒了一下,擡頭眯着眼看了看站在旁邊的官兵,小聲罵了一句,重新翻回身子,擺好姿勢,又睡了過去。
蒼國大皇子下意識地用拇指将袖子中的小刀往外頂開一段,凝神等待了一下,見對方呼吸綿長均勻,顯然真的入睡了。他用舌尖舔了舔上牙床,無聲地緩步後退。
這條街離那間破屋子最近,如果真的有什麽的話,就算不在屋子裏設陷阱,想必也會在這裏等着自己。
直到蒼天素退出街口,也沒有見滿街攤在地上的人群有什麽異動。
莫非是神經過敏?
他的右眼皮不受控制地輕輕跳了一下,彎下腰仔細檢查了一下右腳穿着的的錦邊彈墨襪,并沒有發現什麽異常。想了想還是将其褪下,小心控制着不碰到那老乞丐碰過的地方,輕輕放置在路邊。
蒼天素在心底嘆氣。
他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論到長遠布局,無論褒貶,起碼軍營中見識過他手段的段德和李仁锵都給予了充分的肯定,但是要說到随機應變能力,他就純粹是半調子了。
每遇到事情,蒼天素都會習慣性地在頭腦中設想每一種可能情況,以及一步步發展下去的各種玄機,這就需要大量的時間與心力,在處理突發事件時,就遠遠比不上能夠充分利用自身小聰明的趙六爺了。
需要等到天明,段羽找借口出來的時候,自己才能不引起軍中衆人懷疑地順利溜回去。還有一個半時辰的時間。而且只有跟段羽碰上頭後,兩個人配合,諸般手段也才能使出來。
蒼天素想了想,決定還是去那間破屋看看。
還是沒有任何發現……
繞着屋子轉了好幾圈,在幹稻草上還沒坐穩,他就感覺右腳脖一陣酸麻,思緒一沉,仰身倒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