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胡亥在最後一刻走入聚英殿的時候,只得來了李斯的淡淡一瞥,胡亥沖他行了個禮,很快就小跑到座位上去了。

今日李斯講的內容不多,但大多有點晦澀難懂,胡亥聽得有些迷迷糊糊,但最主要是他的精神也沒有集中在這上頭。等到李斯讓他們默誦之後,胡亥就已經迫不及待地低下頭去。随手把卷軸攤開,胡亥撐着手看着上面的字跡,右手捏着把銅刀戳了戳桌子。然而他的心神早就不知道飛到別處去了。

直到現在坐在這聚英殿中,胡亥才開始後怕起來,他竟真的從一個女鬼手下逃開了?她說的沒有殺氣又是指的什麽?難道是那顆鎮邪?只不過再多的思緒都比不過他突然想到今夜子時的見面。

真,真想毀約……

胡亥撅着嘴,趴下去看着竹簡,嘴裏雖然念着,但心神依舊飄着。

“這樣看,看出了什麽?”威嚴沉肅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着淡淡的笑意,卻讓胡亥一下子詫異地坐直了身體。他轉身看着站在自己身後的人,那是一個身着華貴服侍的男子,黑紅色朝服帶着無可忽視的霸氣,正如同這個人本身的氣質——那是秦王嬴政。

胡亥随着殿內的其他人一同站起身來,皆跪下行禮。嬴政揮揮手,沉聲說道:“都起身吧。”而後他看了眼胡亥,沒有再問什麽,只是漫步走到了殿前。

胡亥感受着嬴政的衣角擦邊而過,雖然有些心下懊惱剛才的表現,卻也不自覺松了口氣,剛才他的走神可不是什麽好事。說來好笑,秦王與這些公子中,除了他比較寵愛的扶蘇,剩下的一年間也見不了幾面。若是那些母妃還在的還好說,想胡亥這些失去了娘親的,更是沒有什麽機會。

李斯對秦王的到來也很驚訝,但這完全阻止不了他的好心情。前段時間他的《谏逐客書》得到了嬴政的賞識,讓他得以繼續留在秦國不說,嬴政更是連連召喚了他好幾次,漸漸看重于他了。

秦王跟李斯說了幾句後,轉身看着殿中的公子們,淡笑着說道:“今日寡人與先生約談,爾等今日且先散去,待來日寡人可要異議考校爾等。”

顯然是李斯有什麽地方讓秦王看重了,不少公子在心裏竊竊私語,但是面上卻完全不顯。秦王在他們心中威懾深重,他們根本不敢流露出什麽表情。

胡亥在秦王說完後便已經跟着人流出去了,在跨出殿門前,他轉身看着身後,走在最後面的扶蘇被秦王叫住,語氣溫和地詢問着些什麽,這從嬴政臉上柔和的神色也能看得出來。

心中略有酸澀,胡亥轉身離開。殿外守着的侍從們早就看到秦王進去的身影,知道今日可能是不會繼續上課,都早早做好了準備,柳陂一看到胡亥就迎了上去。

“公子,您是回去還是?”天色尚早,柳陂把不準胡亥是打算去直接回去還是四處逛逛,他這位小主子雖然沉穩,但到底年歲尚幼,指不定喜歡到處玩耍,就像是今日清晨便把他吓了一跳。

胡亥把手裏的東西丢給柳陂,背着手說道:“不用跟着我了。”

隔了這麽久,第一次見到嬴政的感覺讓胡亥有些心緒不寧,倒是完全把見鬼的事情丢到腦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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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亥對秦王的感覺是複雜的,既奢望能夠得到他的看重,又痛苦于他的冷落。或許是因為太早失去了母親,胡亥對這僅剩下來的父親更加看重,卻也因此更加患得患失。

踢着小石子,胡亥轉身消失在小路徑上,轉眼間消失在柳陂面前。柳陂猶豫再猶豫,還是沒有跟上去,十公子不像大公子他們,在宮內應該是不會出什麽事情的。

豈料就在胡亥消失不久,柳陂就聽到身後一把溫和的聲音說道:“你是十弟的侍從?為何沒跟在十弟身邊,十弟現在在何處?”

哦!那是大公子的聲音。

胡亥完全不知道此時扶蘇正在找他,沿着小路徑走了一段後,胡亥心情好了許多,郁悶也漸漸散去了。早上雖然剛下了雪,但很快就被掃幹淨了,只不過這條小徑很少有人走動,因而打掃的人也懈怠了不少,除了路口外,裏頭都沒動過。

層層積雪覆蓋住路面,潔白的顏色蔓延開來,反倒激起了胡亥難得的玩性,他踩出了一只動物的形狀,很快又點着腳尖畫了一個五兒,身後的皚皚白雪上印着一串小腳印。

“你的心境不太穩。”心底流瀉出來的聲音是那麽自然,胡亥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就下意識回答了,“今天遇到的事情,比去年一年還多……等等,你又出現了?”胡亥說沒一半就突然反應過來,“你這鏈接也太不穩定了,總是有一會兒沒一會兒。”

胡亥尋了顆大石頭,略顯艱難地爬了上去,甩着小腳丫看着底下被他塑造出來的圖案,嚴肅地說道:“你這樣子會更加擾亂我的心境。”

“呵呵……”那人靜靜地笑了,讓胡亥一瞬間覺得自己是在無理取鬧。

“我與你不在同一個地方,所以這也需要看運氣。”

“總感覺怪怪的。”胡亥的小眉毛都快皺成小丘了,“最近發生了太多奇怪的事情了。”胡亥畢竟還是個孩子,茫然遲疑的時候總是會有的,更何況他身邊也沒有個人能夠教導他該如何去處理這些事情,一路上都是這麽磕磕絆絆地走過來了。

胡亥絮絮叨叨地講了許多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困擾,怕鬼的驚慌,跟女鬼的約定,對嬴政的渴望,對扶蘇的不滿及無法抗拒的親近,以後的迷茫……說到最後胡亥自己回過神來的時候,整個人的小臉都燒紅起來,剛才那個差點哭出來的人一定不是他!!

“你僅七歲有餘,卻常常陷入長者的思索,與你而言眼界未到,過多繁雜只會擾亂你的思緒。”那人說話總是很平淡,然在最短時間內便安撫了胡亥的情緒。

“兄弟間,如手指短長必有不同。略有紛争實屬常事,然惡心不可有,警惕不可無。只能待你己身好好把握。”

“有鎮邪在,有害之物皆不能近身,如是你擔憂,可帶上五兒以防萬一。”顯然他重諾,并沒有說出什麽讓胡亥毀約的話語。

聽到這般笑眯眯的話語,胡亥頓時臉黑了一半,“五兒那小胳膊小腿,我帶他過去能做什麽?”想着那個每天睡在自己懷裏的小團子,胡亥完全想象不出他保護自己的樣子。

低沉的笑聲傳來,讓胡亥不自在地摸摸鼻子,是是是,他現在論個子也就比五兒高那麽一截。

“什麽時候你才能把你的東西取走呢?”即使這似乎沒帶來實際上的傷害,但是因為這引起的事情已經開始初現端倪了。

“的确已經有了苗頭,你若執意,雖有些傷身,但我可為你取走。”

“拿走之後,我再也聽不見你說話了?”胡亥愣了一下,伸手捂住小肚子,兩只手的溫度很快把原本冰涼的地方給捂熱了。

“那是自然。”

“還是算了。”胡亥沉默許久,靜靜地說道。雖然時有時無,但身邊突然出現這麽個人,胡亥不是那麽想讓他消失。

“你是做什麽的?”胡亥決定不能在危險問題的邊緣徘徊,立刻轉移了話題。雖說這是轉移話題才問的,但也的确是胡亥好奇的。

“佛修。”淡淡笑意中吐露出來的兩個字,讓胡亥有些茫然。此時正是諸子百家争鳴的時候,連儒道兩家也正是繁榮發展的時刻,佛教這個理應在幾百年後才傳入中土的流派,胡亥是完全陌生的。

“我不知道。”胡亥誠實地說道。

“這很正常,每一處地方都有其發展的緣由,未出現,便是時候未到。”那人開口,清淡的話語卻讓胡亥察覺到那漫不經心下的強大,還沒等胡亥說些什麽,他又開口言道:“這一回,能與你道別了。”

“有緣再會。”胡亥抿嘴說道,他知道這便是所謂的鏈接斷了,雖然不知道這個到底是什麽,也不知道佛修是什麽,但是偶爾有個人陪着說說話也好。

正當他發着呆猶豫是要回去還是要繼續走的時候,低着頭的他看到了一雙黑色長靴出現在自己眼前,鞋子前端已經被雪水弄濕了。

“十弟,你讓我一頓好找。”

扶蘇的話語中帶着點喘,不知道是因為走太快了還是什麽原因。但是在說話的時候又平複下來,又說道:“大雪紛飛,你身邊還是跟着個伺候的人比較好。”

胡亥怔怔看着扶蘇額角的晶瑩汗珠,在大雪天,不知得如何奔跑疾走才會如此大汗。先前那人一言一行猶在耳邊回響,讓胡亥終究壓下偏見,低聲說道:“多謝王兄。”

這是胡亥第一句真心實意對扶蘇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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