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亓嘉玉在躲着他。星期一的時候周儀清問他,放在他家東西怎麽辦?亓嘉玉的聲音被話筒傳遞一遍後更小了:随便你怎麽處理……

現在他家有亓嘉玉的幾本書、一本詩集、一本哲學,還有兩本通用經濟的教材。這些他都不要了,估計只能去上屆學生那買。他的績點本來就夠差了——出乎意料的,亓嘉玉在校表現很一般。他不喜歡參加活動,甚至逃了很多課,好幾次踩在補考邊緣——天知道他腦子裏都想些什麽,周儀清還以為他是好學生。

還有他的幾件衣服,他的睡衣、內衣、T恤、水洗牛仔褲、健身時穿的運動服。兩件外套:都是周儀清穿過的,聞起來有種特殊香味。亓嘉玉不用香水,但衣櫃裏放着薰料,和周儀清大量噴灑的屋頂花園混在一起,變成了很奇怪的味道。還要加上木質衣櫃的鏽味、牛仔面料微微的油漆味……他們是那麽複雜——複雜到難以分析,僅僅只是聞着這種味道,他就覺得被某種錯綜雜亂的東西壓倒了。

他想收拾他的東西,但遲遲沒有效果。亓嘉玉帶來的東西好像都是他所需要卻一直沒有的。他甚至帶來了精致的小炖鍋,現在正煮着一點牛奶。以前周儀清不做飯,在這個家裏沒有過。但其實他很早就進廚房了,還沒有竈臺高的時候,因為父母在外打工,他必須拎起鍋鏟喂飽自己。周儀清讨厭油煙味,炒完菜他的頭發變得膩膩的,為了節省水費一周才洗一次,班上的同學都在笑話他,說他頭上有虱子。

周儀清幸運地沒有長虱子,但他因為營養不良患上一種皮炎,每年春天都會長一點,在皮膚薄弱地方的小疹子。他沒有去怎麽管,但這經常把跟他上床的人吓到要死。周儀清偶爾起了壞心,淡定地說:就是那個,不過戴套就沒事的。對方看着他俊俏的臉,也尴尬一笑:沒事我會吃阻斷藥。

亓嘉玉也發現過,還盯着一直看。和他以往所操過或者被操的那些人比起來,他真是清純皎潔。以至于周儀清被看得有些害怕,被那雙眼注視,好像他真的很髒。亓嘉玉看了一會說:你這是季節性過敏,出門可以帶着口罩,會好點的。

周儀清覺得尴尬,尤其是他們都渾身赤裸的時候——你也不怕我有什麽病。

亓嘉玉搖搖頭:那就一起治。

當時他只覺得好笑,如果說亓嘉玉是條舔狗,泰坦尼克號撞上的那座冰山都能被他舔化了。後來他又覺得恐怖,如果這是他表達愛意的方式,他的感情未免太沉重了。靠近鐵道就會有被卷進車輪下的風險,那不是人的意志可以阻擋的,是不可違抗的法則。

現在他只覺得悲傷。周儀清唯獨不騙自己,他為亓嘉玉的欺騙感到憤怒——但只是一小會,很快就過去了。因為他意識到大多數事情其實是自己造成的,他縱欲、酗酒、撒謊。他撒謊成性,随口就能說出謊言。姚敬臣問他是不是和亓嘉玉在一起,他說他只是來看他那只貓——實際上他們剛從纏綿中分開。有些謊言他根本不知道為什麽要說,只是怕麻煩,或者拒絕交流。他嘗到了甜頭,就一發不可收拾。在謊言的平行世界裏他和丁書譯一樣,一樣的英俊、充滿才華、海外留學,國內教書,收獲學生們的崇拜。細想來他和丁書譯相識時他就在撒謊,丁書譯讓他畫一幅畫看看,他偷偷練了很久,随手就能起型。丁書譯誇他基礎打得不錯,他怎麽說——他第一次學。于是丁書譯也改口:你真有天賦啊,你得學這個。

也許丁書譯也騙了他,他沒有那麽适合畫畫,起碼不是非要他手把手教學的那種。不是“你得學這個”是“我得把我的這個放進你的那個裏”。現在他也分不清了,他覺得丁書譯還是愛他的。他死的越久,這種感覺就越強烈。

憤怒之後他變得很麻木,無法停止回憶他們相處的過往。雖然聽起來可笑,但亓嘉玉在報複他的同時卻治愈了他,就像他在他家留下的藥膏。睡前亓嘉玉總是用棉簽抹在他的皮膚上……他為什麽要做到這個地步?在他撥出那個號碼的猶豫中、在他等待接聽的梗塞感裏、在亓嘉玉低沉微弱的嗓音、每個音節和每個音節的停頓間,周儀清沒有期待,也沒有疑問,沒有必須要得到的回複——他不需要證實已經知道的事。只是電子忙音裏,周儀清感覺一根濕潤的棉簽頭正輕輕劃過皮膚,微涼、帶着刺痛,還有手指的顫抖,和亓嘉玉湊近觀察時拂過他胸膛的呼吸。

所以,在麻木後悲傷又淹沒了他。周儀清是個大人了,無論從哪個方面他都過早成熟,在他面前亓嘉玉真的還是個孩子。他有自己心思,但更多是藏不住的表現。他表現得迷戀過頭,伎倆認真又笨拙,以至于揭穿後都沒讓周儀清受到半點傷害——他本來就不相信,什麽xi huan,ai,他八百年前就被騙過;但抛開這些,除了他的表白……還結婚……他真誇張……可他真的關心他。或許他看不過去、習慣照顧人——他不知道,周儀清不了解他,只是吃過他炒的菜,躺過他鋪的床,被他的雙手一點點撫摸,用玻璃扣一樣的眼睛注視着。現在他試着自己也把東西熱過再喝,牛奶被火烹煮着,為什麽牛奶不覺得悲傷。

五分鐘後煙霧報警器響了,周儀清站着沒動,他突然覺得警報聲很富有韻律。但再五分鐘後物業開始拍門。周儀清關掉燃氣開了門,外面是神色驚恐的物業和汗流浃背的保安。

“沒事吧?剛剛系統報警了——這麽大煙。”

周儀清幾天沒見過人,也沒說過話,呆滞地回答:“……我炒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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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您不會做飯啊,”物業往裏張望着,擦了擦頭上的汗,“沒事的話我們就接觸警報了,下次注意一點啊。按道理來講是要開噴淋器,那樣好多家具都會淋壞了,所以我們先來看一眼……您下次不要這樣啊。”

周儀清只顧着點頭,人走後他把窗打開,也被迫曬了點紫外線。外面的世界亮得吓人,陽光發白,給一切都打上鋒利的邊。其實他喜歡太陽,太陽是不會變的,現在的陽光和十四年前、他在學校走廊裏匆匆穿行時,透過花架照射下來的陽光是一樣的。如果當時他換個方向走,可能就不會走到畫室,不會在大衛像前碰到丁書譯。平行世界裏沒有那麽多欲望,只是簡單地考個大學或落榜,在家裏找一份工作,可能還會結婚生子——還是算了,他在哪個世界大概都是同性戀。

但他不想那樣。周儀清無法開脫,他的确很貪婪,而且容易上瘾。半個小時後他在亓嘉玉的公寓門前,身上半濕半幹,頭發亂翹,看着很可憐。

亓嘉玉五點半下課,在食堂胡亂對付兩口就回家了,照例打算翹掉晚課——如果他沒看見周儀清的話。

“我晚上還有課。”亓嘉玉脫口而出。

“我能進去嗎?”周儀清有點不安,換上習慣的笑容,富有魅力又略帶讨好。他也有些猶豫,因為他出門前還在想自己該用什麽角色,他想顯得可憐,但也想顯得漂亮。還好他消沉的方式是悶悶不樂而非胡吃海塞,他瘦了點,五官更立體了,除開那些黑眼圈和眼袋,還是一張精致的臉。

但亓嘉玉看見這張臉後,表情迅速地變了。他本來是各種情緒都不上臉的人,此刻卻明顯表現出了難受——好像周儀清軋死了他的貓然後倒車又軋了一次一樣。

周儀清低了低頭,他身上淋的水都幹了:“……我沒地方去,做飯差點把家裏燒了。”

“進去吧。”亓嘉玉幾乎沒停頓,一個健步就把門打開,“我出去。”

“為什麽?”

“因為你不出去,”亓嘉玉說,“到處都是賓館。”

“我沒錢,我辭職了,項目也退出了,還要付賠償金。”

“你可以把我的東西賣了。”

“我不想。”

亓嘉玉臉色有點僵,大概不适應在這種情況下和他相處——現在他們是真的赤裸。

“我向你道歉。”周儀清說,“真的。”

“……為了什麽?”

“不為什麽,你想聽道歉,我就道歉。”

“……我現在不想了。”

“那你想要什麽?”

亓嘉玉又是沒表情的臉,低着頭。如果是以前周儀清會覺得他很羞澀,現在——他也不知道,可能他要生氣了,可能他心生厭惡。

“作為複仇者的話你還挺失敗的。”周儀清說,“你根本就不是會報複的人……你太好心了,什麽閑事都管。哪怕那天你不把衣服給我,讓我那麽走出去多好,我肯定是這所學校有史以來第一位裸奔的師生。”

“那也不是……”亓嘉玉這才說,“以前也有……好像是賭球輸了。”

“行,”周儀清聳聳肩,“我也不争第一。”

他脫了外套——一件長風衣;裏面什麽都沒穿,很涼快——周儀清第一反應是這個,他可能有點低燒,身上都是水,又吹了這麽久的風。他還沒說話,眼前一黑。亓嘉玉把他抱住了,下一秒他就被塞進房間,門框發出巨響,關得很用力。

亓嘉玉還是對着門,好像也被響聲吓到,脖子上的寒毛根根豎起。然後他又打開門,檢查了門鎖,才小心關上。

周儀清笑了出來,不知道是為了他孩子氣的舉動,還是為了被勒得疼痛的肋骨。他想忍住,但沒法控制表情,鼻子也開始發酸。

亓嘉玉這才轉過來,看了眼天花板,又看了眼地面,好像從沒見過這些東西似的,最後看向他。他的手垂在身側,收緊又放開,然後擡起來,捏了下周儀清的臉。

他沒有用力,只是兩根手指合攏,拽了一下,好像在在檢查他戴的是不是什麽人皮面具。周儀清從笑,到憋笑,再到面無表情,才發現自己有多緊張。

“瘦了這麽多,”過了很久,亓嘉玉說,“唉。”

他嘆起氣來好像沒完,望着天花板唉了一聲,又望着地板唉了一聲。他收回手,在臉上揉了揉,這動作周儀清從沒見他做過,他一直是個很呆板的人,此刻像是演着某種戲劇似的。

“唉……”他最後看着周儀清的臉——這時亓嘉玉身上到處都發紅了,像過敏一樣,手也是燙的,摸了摸自己剛掐過的地方,“別哭了。”

周儀清握着他的手,感到心跳慢慢平複下來。謊言是有魔力的,亓嘉玉想報複他,卻把自己賠上了;在他清醒過來悔得扇自己耳光之前,周儀清都會把這假象維持下去。雖然卑鄙,但有效果,萬一哪天……萬一成真、萬一呢……?就算他擺脫不掉過去……起碼沒有鬼魂了,他真的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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