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亓嘉玉出生起就有一件讨厭的東西,他的雙胞胎妹妹亓景珠,在羊水裏就和他搶占生存資源的東西。他最早的回憶大概是在三歲左右,不過對同胞的惡感卻還要更早。那時他們躺在同一張嬰兒床上,床單是淡藍色,周邊有圍欄。亓景珠很好動,總是趴在那站着,跳來跳去。
她再一次搖晃欄杆時,亓嘉玉扭開了閥門,亓景珠從床上摔下去,進了醫院。
當時他并不明白這會造成什麽後果,也許他也不想讓亓景珠真的死掉。總之,她在醫院的那幾天,對亓嘉玉來說很愉快。
她出院後他們就不再睡同一張床了,亓嘉玉依然很讨厭她。不過他很快就被別的東西分散了注意力。
第二件亓嘉玉讨厭的東西是父母。尤其是亓媛,她總是無時無刻不在尖叫、在咒罵。丁書譯似乎已經習慣了,只是說:“你不可能真的得到一個人。”
“我得到你了。”
丁書譯聳肩,亓媛又開始翻出撕碎了幾遍的結婚證:“離婚,我們離婚!”
“好。”
“……這兩個孩子都是我的。”
“當然了,都是你做的試管,你找的代孕。”
最後總是不了了之,丁書譯輕飄飄地說:“我早就說過,我不可能喜歡女人。你可以強迫一個人結婚、甚至生孩子……但你不可能真的得到一個人。”
第三件亓嘉玉讨厭的東西是血緣。偏偏他們家親戚頗多,時常上門叨擾。丁書譯說得很堂皇——血脈相連,能幫就幫;其中有個比他大兩歲的男孩,丁書譯對他像親兒子一樣,時常領到家裏來。亓景珠一樣讨厭他,把鉛筆削尖了往他身上戳。
把別人身上戳出了血,丁書譯也沒有教訓她,只是皺着眉,好像鞋裏進了顆石子。作為他們的父親,丁書譯對他們總是這樣。不喜歡、也不讨厭,只是覺得不舒服,走一步就硌一步。
第四件亓嘉玉讨厭的東西是和人接觸。這時他已經上小學了,每天都要接觸那些惡心的同學、老師,嗡嗡叫着和蒼蠅一樣。同時亓景珠确診了多動症,亓媛勃然大怒——她還沒接受自己的精神問題,更不能容忍女兒的。亓景珠不用去學校了,她母親發誓要把她變成正常人。不過她不會帶小孩,亓景珠說話大聲點也會挨巴掌,然後又一連串道歉。
亓嘉玉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和亓景珠換身份的。他們的身體發育都還沒開始,都是一頭短發,看起來都是粉雕玉琢的兒童。
亓嘉玉本來也不喜歡上學,時不時答幾道題就能應付過去,對他來說再好不過了。亓景珠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想出去動動。所以他們每周都有一半時間假扮成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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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書譯和亓媛這對父母分不清他們,甚至一絲端倪也沒發現。丁書譯有時候會帶他去自己上課的地方——他以為帶了女兒,其實是兒子。往往是讓他待在家裏別亂動,別亂跑。只有一次丁書譯沒讓他進門,而是把他綁在樓下的一棵樹旁邊。也許常年的折磨讓他心中已經很難生出愧疚,丁書譯什麽都沒說,只摸了摸他的頭發。他上了樓,幾分鐘後一個男生也上去了。男生上樓時沒看見他,下樓時卻注意到這個拴在樹上的小孩。
他個子不高,偏瘦,眼睛像動物。那雙大眼睛朝這邊看了好幾次,走出很遠後又繞回來,給了他一瓶水。
大概是不想多管閑事,或者不知道如何幫助。他沒和他說話,也沒做什麽指示,放下水就走了。他身上有股沐浴露味,和他爸爸身上的味一樣。
後來亓嘉玉知道了這個男孩的名字——在一次次偷窺中——也隐約知道了他們在做什麽。
亓嘉玉終于有了一樣喜歡的東西。
上初中後,雙胞胎的變裝游戲終止了。其實亓嘉玉此時還相當瘦弱,完全可以扮做女孩,但亓景珠不願意。父親死後,她心思多了起來,混在男孩裏總是覺得很羞恥。生活好像恢複了正常,在她春心萌動地留起長發,準備和班裏某個男生表白時,亓嘉玉經常在校園外跟蹤周一青。
要找到他對亓嘉玉說不算難,為了掩蓋那件醜事,就連當時學校裏的學生都不太知道當事人是誰。但亓嘉玉已經把他的樣子牢牢記住,周一青甚至沒有被學校開除,但他也沒有再讀書,他只是落榜了。
周一青做過的工作很多,不過一開始是超市、飯店,後來就是KTV、洗發廊、最後是酒吧,夜場。
在中學學校裏還在教授職業平等的時候,亓嘉玉就知道,人要堕落太容易了。周一青高中畢業後,兩三年內就長開了許多,簡直是一張能上電視的臉。可惜沒人請他上電視,只有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周一青住在治安很差的地方,差到他一個初中生都能翻進他的陽臺。有時候他在樓下看見某個男人衣衫不整地出來,就爬上對方樓隔着窗戶看他——周一青懶得穿衣服,坐在床邊,扯開易拉罐上的環扣。
他從這個時候就有瘾,手抖得停不下來。亓嘉玉想起他們在床上說的——寶貝你的天賦會讓你成為藝術家——他覺得丁書譯也騙了周一青,他既沒有多寶貝他,他這樣也根本拿不了畫筆。
他總是沒什麽錢,只能喝便宜酒,而這還要從他的飯裏扣出來。亓嘉玉都想偷偷塞幾張鈔票到他房間裏,但周一青別的不在乎,錢卻總是算得很清。在他又一次餓到縮成一團時,亓嘉玉買了份快餐,随便扒兩口,擱在他樓下的垃圾桶上。
等周一青出門上班時,腳步都有些虛浮。他走出去很遠,又繞回來,環顧左右無人,把垃圾桶上的那份剩飯吃了。
他吃得很痛苦,像咽刀子一樣。亓嘉玉卻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麽快樂過,他心裏小鹿亂撞,臉也燙得吓人。
周一青不是沒發現過他,不止一次他們迎面碰上。不過他從來沒記得他的臉,就像對周圍的其他人一樣。他有時會去大學門口,什麽都不做,只是坐着看裏面的學生來來往往。他看着校門,亓嘉玉就看着他,直到一個和周一青差不多年紀的學生走過來,興奮地和他搭話。亓嘉玉猜那是他以前的同學,因為從周一青的表情上看,他在說他過得不錯。
那天晚上他的哭聲,亓嘉玉在樓下也能聽到。
後來周一青離開了一段時間,對亓嘉玉來說那是挺長的時間,長到讓他失落。同時亓媛再次出院了,她狀态好了很多,可以心平氣和地和他們說話。出于對女兒的疼愛,他們的外公還是給亓媛安排了相當不錯的工作。于是亓嘉玉和母親的關系突然好了起來,利用她的職位之便,亓嘉玉查到周一青改了名字。
他之前多努力地查找,甚至不惜去敲他鄰居的門,都沒問出一絲周一青的下落。現在只是鼠标輕輕點兩下,他就又落到他手心裏。在那把深色的辦公椅上,亓嘉玉第一次意識到,權力——是多麽好的東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