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他卻是緊接着又道:“你不要擔憂,我快要死了,不會将你的身份說出去的。不過,我覺得還是諸葛先生好些,看着比司馬先生平易近人多了,而且他生得也比司馬先生好看。”

我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出來,伴随着一滴溫熱的液體滑落,“我也這麽想。”

“真惦記在襄陽的日子啊……那麽安寧……那麽無憂……”轉而,他目光流轉地盯着帳頂,陷入回憶,“還有那些襄陽食物……就是鹹菜都比北方的馍餅好吃……”

我一直微笑,聽着他的回憶,放下手中的食盒,取出那些原本想要帶給司馬懿的糕點遞給他,言:“我自小在襄陽長大,雖然不知曉什麽是真正的襄陽食物,但是,我也只會做些平日在襄陽食到的食物,你嘗嘗,或許有家鄉的味道。”

他雙目炯炯地盯着我手中的糕點,不停地咽着口水,手卻是違背心意的搖擺着,“不了……不了……那是你做給司馬先生的……我要是吃了……會被司馬先生記恨的……唔……”

不待他說完,我已是将糕點塞進他的口中,逼迫自己泰然地道:“你都說你要死了,還怕他幹嘛,他總不能下黃泉去尋你算賬吧。”

“那倒是……”他情急地将糕點全都吞入口中卻又因沒有氣力咽下,嗆到猛咳起來,咳到眼淚都流了出來,“真好吃……真好吃……我還可以再要一塊嗎?”

我點頭,卻将整盤都遞給了他。

……

醫童口中的小二乃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額頭寬寬的,生着兩顆小虎牙,笑起來的時候尤其可愛,像是明媚而溫暖的日光一般,讓人恍覺所有的倦怠和黑暗都驟然消失,徒留明媚。

我瞧見他的時候,他恰好在笑,窩在司馬懿懷中,腼腆而純真。而擁着他的司馬懿,面容滿是柔和,宛若一位慈祥的父親,就連聲音都是異常的溫軟,“小二,你要聽懿叔的話,好好的喝藥,很快就會好的。”

懵懂地颔首,小二很是知事,沒有半分擔憂自己身體的模樣,反而還關懷起司馬懿來,“對不起懿叔,醫處的人本就不夠,小二還病倒了,害得你和師父以及其他人要做更多的事情,萬一,你們撐不住要怎麽辦?小二不希望你們會像小二一樣染病,也不希望你們的身子會垮掉。”

司馬懿搖首,心疼地撫着少年的寬寬的額頭,如同寬慰稚子一般寬慰他,“小二乖,懿叔和你師父等人的身子都很健碩,不會那麽容易就染病或是垮掉的。”說着,司馬懿笑起來,握着少年的手,指尖泛白,“懿叔和你約定,只要你好好的,懿叔就會好好的,絕對不會有事,待你好了,懿叔還給你找更多的醫書,讓你盡早做一個行醫救人的大夫。”

“嗯。”滿足地揚唇,少年困乏地閉了閉眼,“懿叔,小二好累,好想睡覺……”

“睡吧。”小心翼翼地将少年置放到為病者臨時搭建的簡榻上,司馬懿仔細地替他掖好薄被才起身,“你先睡,等你醒了,懿叔親自給你喂藥。”

話畢,他轉身欲去作別事,可是,還不等他反應,我的身影就整個地闖入了他的視線之中,惹得他眉頭一蹙。随後,我聽到他微有不悅地說着先前未說完的話,“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些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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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卻是淡然一笑,望着他,語氣堅定,“我想留下幫你。”

聞言,他嘲弄地揚唇,踱步逼近我,将刺鼻的中藥味送入我的鼻中,蔑然道,“幫我?你根本就不會醫術要怎麽幫我?”

“我可以學。”反正我自小學得東西不少,也不在乎再多一樣。再者,學了醫術,日後亦是可以有所作用的。

“可是我沒有閑暇教你。”他決絕,伸手想要推我出去卻又因手上剛剛碰觸到了疾疫病人而沒有貼上來,只轉而薄涼了面色,苛刻的樣子。

我了解他,也知曉他未曾有一次執拗過我,遂依舊不動不走地堅持着,“你若是無暇教我,我可讀醫書自學,再者,就算我不會醫術,亦是可以做些輕便的事情,譬如給病者熬藥、喂藥。”

“阿碩!”他高喚,告誡我,“這是疾疫,不是尋常的病症,一個不甚患上是會死人的。”

“我知曉。”從我知曉有疾疫要發生的時候,我就知曉這場疾疫會死很多很多人,知曉一旦患上就極難治愈,但是,看着那些兵士那麽痛苦,看着那些醫者那麽勞累,我就突然很想可以做些什麽。司馬懿曾說過,憑我一人之力是決然不能改變這一切的,可是,我未嘗不能盡自己的努力能救一點是一點,這樣,至少我可以心安一些,活得無憂一些,“原本,我也想置之度外,保全自己,可是,如今親眼看見了這樣的局面,你要我如何忍心袖手旁觀,獨善其身?”

“阿碩……”又是一聲喚,司馬懿嘆息,“你怎麽就不明白,我委實不想看見有一日你會如小二一般……”

“我也不想看見你會如司馬爺爺一般。”怕我會染病,你又怎能知曉自己不會染病,我不想你死,所以,留着我幫你,至少我可以陪着你經歷生死,“還是那句話,士為知己者死,這是我立下的誓言,絕不會反悔。”

“你當真想好了?”最終,他還是态度軟和下來,再度提醒我,“一旦決定就等于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我颔首,依舊堅定。

“罷了,你既然要與我同生共死,我沒有理由拒絕。”浮上一些笑意,他終是肯用手碰觸我,拉着我一邊往帳前走,一邊囑咐,“這些将士每日要喝三次藥,你定要按時熬好,另外,每有将士進來、離去,你負責清掃床榻,其他的事情你也可以看着做一些,至于醫術,你只能自己抽空去讀,不會的可以來問我。”

“嗯。”

“最為重要的是,切忌保護好自己,一有不适就立即告知我,不得硬撐。”

“嗯。”

……

而在大軍後方忙于疾疫的時候,前軍、中軍開始忙于駐軍于戰船之上。

因曹軍大多是北方人,不習水性,難以忍受戰船上的搖蕩,曹操便下令将所有戰船勾聯在一起,以制造如履平地之感,一時間為衆将士大贊。

但是,這個看似佳好的法子也終将成為曹軍敗績的又一重要因素。

先有軍心不齊,後有疾疫霍亂,現在又多了一船失而衆船失,我就不信赤壁之戰,曹軍還能改變歷史不成。

所以,離我歸家的時機也快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久經傷痛心生繭

多年前,烽煙之中,有少年一人滿身是血的匍匐于地,緊緊地攥住過路人的衣角,用極為污穢的雙手将過路人的衣衫染髒,嘴裏嗫嚅着,“救命……救命……”

那過路人卻是不為所動,只低眸輕掃了一眼自己腳邊的少年,冷冷地道:“撒手。”漠然的樣子任是誰瞧了都會選擇敬而遠之。

對于過路人來說,少年不過是萬千悲苦百姓中的一個,算不上最悲慘的,亦算不上最特殊的,沒有能讓他出手相救的理由。他們這些注定成為謀士的人,自幼時起就知曉,亂世天下,有無數正在遭受苦難的民衆,多到容不得他們心軟的見一個救一個,所以,他早已習慣漠然地應對眼前的一切,甚至可以做到完全的不為所動。

可是,對于少年來說,過路人是他存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在戰火燎原的時代,不是每每都能恰好遇到取道戰場的人,就算真的能遇到,少年也沒有足夠的時間去等待,因而,為了活着,就算是面對過路人這般冷然的神色,少年亦是執着地堅持着,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手。

所幸,過路人雖是冷然卻終究不是無情之人,他還是救了少年,盡管頗為不情願。

過路人會些醫術,替少年尋了草藥包紮傷處,真的救回少年一命。後世有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過路人雖是不知此話卻還是這麽做了,将少年帶回了自己在河內的家中,分派些雜事予他,給他一份工錢,供他溫飽。

如此,過路人想此後他與這個少年除了正常的主仆關系,大約不會再有任何交集了。可是,想法是一回事,事實卻又是另一回事,他想和少年自此不再有交集,少年卻是不想。為了能夠拜他為師,随他學習醫術,少年一連數天守在門廊處堵他,只要一見他就立刻跪拜于地,央求他教授他醫術。

過路人本是不願,但因是被少年死纏爛打地弄到頭疼,就只能應允。不過,既然應允了少年,過路人也就不會含糊,他自知自己的醫術不過是細枝末節,便将少年委托于軍中的軍醫,以幫助少年達成心願,時而,他還會贈送少年幾本醫書。

久而久之,過路人與少年之間形成了深厚的情誼,雖非父子卻尤勝父子。

而這少年便是小二,過路人自然就是司馬懿了。

知曉此事之後,我笑笑調侃司馬懿,言:“仲達,你果然是嘴硬心軟的人,總是抵不住別人的堅持和執拗。”

他翻翻眼,沒有好氣,“這都要怪我遇上的無賴太多。”

“……”

被他的言外之意一噎,我有片刻的啞口無言,随後,嫣然一笑,故意地道:“我會幫你多多照顧小二的。”

他卻是絲毫也不領情,還略帶嫌棄地言:“罷了,經你照顧的将士有幾個還活着?”

“……”

我又是一默,此番卻是良久想不出言語應對。

留在軍醫處的這些時日,我盡心盡力地照顧着每一個染病的将士,幫他們熬藥,給他們喂藥,替他們簡單的擦拭身體,甚至還會同他們說些有趣的故事……自認該做的全都做了,不該做的也全都做了,可是,那些将士們還是一個接着一個的病逝,不曾有任何的停留,就連“另一個兵士”也不例外。

“另一個兵士”離世的時候,我哭得極為厲害,比看到其他的任何将士離世都要傷心,那時的感受就像是在本就荊棘滿布的心口之上又補了一刀,痛到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偏偏,即使是在彌留之際,他還是維持着微笑,問我,“你說過的,去了就可以歸家了,不是騙我的吧?”

那一瞬,除了機械地颔首,我不知曉自己還能做些什麽,說些什麽。

而他看見我颔首笑得更為愉悅,拉着我的衣袂,滿懷期望地道:“若是有一日諸葛先生收複了襄陽……你定要告知我……”

我點頭,嗚咽了良久才勉強應出一個“好”字。可是,自己的心裏又是那般地清楚知曉,襄陽此後都不會再回來了,永遠都不會。

“襄陽……家鄉……襄陽……家鄉……”生命的最後,他不停地呢喃着這兩個詞,至死方休。

我想這大概就是自古為無數文人騷客吟誦的思鄉之情吧,如同執念一般地深深根種于他的內心,連面對死亡都割舍不去。而他的死亡,也将這份執念栽種在了我的心中,讓我比任何時候都想要快點回到孔明和不棄身邊,因為只有有孔明和不棄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阿碩——阿碩——”一聲高過一聲地喚,經過許久才将我從回憶中喚回。

茫然地看着司馬懿,我扯唇笑,呆愣愣的樣子,“嗯?怎麽了?”

“我只是說笑,沒有其他意思。”他解釋,雙手扶上我的雙肩,帶着安慰,“那些将士的死都與你無關,你毋須自責也莫要太過難過,記住你曾允諾我的話,會試着将一切都漸漸變為過去的。”

我莞爾,不再是茫然的樣子,坦誠而無奈,“就像是兒時執筆學字一般,起初手指會疼得厲害,久了,手指上生了繭也就沒有那麽疼了,所以,經歷了這麽多的生離死別,我的心也起了繭,不會那麽疼了,甚至,只要不是和我有所相交的人,我都漸漸地可以做到平靜以待。”

聞言,他笑起,說不出是欣慰還是哀憫地道:“阿碩,你很适合亂世,若你身為男子,想來定會是個極為佳好的謀士。”

我笑,心裏想得卻是,根本就不是我很适合亂世,而是亂世逼着我去适應它。物競天擇,适者生存,我越渴望活下去,就越自然地逼着自己改變。

“好了,午時将至,我去熬藥了。”為了轉換心緒,我道。想來,只要有所忙碌就不會多想,這也是為什麽在這裏,我見證了那麽多痛徹心扉的生離死別,還是沒有垮。

“嗯。”

熬藥是我在軍醫處每日所必須做的事情,消磨了我的大半時間,但是,在消磨時間的同時,我也學會了很多,遠不僅僅是醫藥經驗可以涵蓋的。

熬藥這樣一件看似極為簡單的事情,似乎只要爐火煨着藥壺就好,背後卻有着極難把握的分寸,不論是水的多少,放藥的先後還是爐火的大小,都是需要注意的事情,若是一個錯處,很可能就是毀了幾個時辰的心血,更甚的是延誤了無數人的病情。

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一個選擇,一個意外,就會将你完全調離原來的道路,再也無法回到原處,而這道路的轉變也必将影響着你身邊的每一個人。

所以,任性是需要分時機的。

譬如,此今,我就沒有任性的權力,我是一個醫者,或者更正确地說是一個學醫的人,在面對病者的時候就只能拿出自己所有的細心和成熟,給予他們任性的權力而不是給予自己。

因而,當我端着熱燙的湯藥去給病者們喂下的時候,面上永遠是和善的微笑,言語含蓄,照顧着他們內心的感受,挑着好的說,撇開不好的。

“阿碩兄長。”給小二喂藥的時候,他攥住我的衣袂,關切地問道:“我懿叔和師父他們好不好?有沒有不适?”

我拍了拍他的手,習慣了每喂一次藥給他都被他問一次,“好,很好,唯一不好的就是,你讓他們擔憂了。”

一句話,少年撇下了嘴角,純真的眼眸滿含愧疚,“都是小二不好……”

我笑得溫和,緩緩地給他喂藥,“如果你當真覺得自己不好的話,與其不斷的埋怨自己倒不如快些讓自己好起來,這般,才是真的為你懿叔和師父好。”

他卻是搖搖首,愧色更甚,拉着我的衣袂将我和他的距離縮近了些,在我耳邊低聲,“阿碩兄長,我不行了,活不了多久了……”

聞言,我端着藥碗的手一個不穩地顫了顫,濺出些許藥汁在我的手背上。不過,奇怪的是,我竟是不覺得疼,恍若滴落的液體不過是尋常的涼水一般。

“你一個小娃兒,不要胡說。”我笑意不改,淡淡地拭去手背上黑黃的藥汁,看着藥汁的痕跡消失,才頓覺找回了自己原本的心緒,淡然、平靜。

“我沒有胡說。”像是刻意反駁的言語經過小二的口中卻是變成了悲傷的陳述,“我學過醫術,雖然還不精深,但是,判斷生死還是可以的。”

我張張唇不知曉要怎麽駁斥,遂躲避地轉過眸子,低聲道:“快些喝藥吧。”

“阿碩兄長。”悲傷轉為哀求,他硬是要說下去,“如果我死了,你不要告知懿叔他們好不好?”

“不可能!”未多作思慮,我答得快而堅決。

“阿碩兄長……”他哀求的意味更濃,透着急切,“你也不想懿叔他們傷懷是不是?他們很忙,很累,實在不該再為我的離去分神,那般,他們真的會垮的……阿碩兄長,我求求你了……”

被他的言語動搖,我忖度了片刻才作出回答,“不可能。”的确,我不想司馬懿他們傷懷,可是,小二對他們來說那麽重要,若是不能送他最後一程,對他們來說又該是怎樣的遺憾呢?

“阿碩兄長……”攥着我的衣袖,輕搖着我的胳臂,他換央求為撒嬌,“求求你……”

我依舊搖首。

“阿碩兄長……”他不依不饒,甚至對我揚起明朗的笑容,讨巧、惹人喜愛的模樣委實令人難以拒絕,再加上他偷偷地換了稱呼,“阿碩姊姊,你就答應我吧……”更是讓我不知該如何拒絕。

小二是知曉我的性別的,卻不是由司馬懿告知的,而是在我第一次給他喂藥的時候,他不甚觸碰到我的手腕,號脈號出來的。

“可是,你懿叔終是要來瞧你的,待你走了又怎麽會發現不了?”我失笑搖首,覺得這孩子委實天真了些。

他卻是一點也不為難的樣子,“那就能瞞多久就多久吧,阿碩姊姊,拜托……”

心口一軟,我遲疑地應下,“好吧。”

随即,他歡欣一笑,使我眼前的陽光又增添了許些。

“當年,你是不是也是這般央求你懿叔教授你醫術的?”捏了捏他的鼻子,我忍俊不禁。

“才不是。”他理所當然地答,“懿叔是男子沒有阿碩姊姊那麽心軟。”

“你倒是聰慧。”

……

我本以為小二将自己已經時日無多的事情告知我,就勢必會在離去前見我一面,就算沒有什麽話想要同我說也會對我再拜托一番瞞住司馬懿他們的事。可是,直到我看到那純真的眸子緊緊的閉着,觸碰到那具冰涼的身體,我都沒有得到任何他想要見我的消息。

小二是病逝在夜裏的,安安靜靜的沒有呻/吟,而我得知他離世是在翌日清晨,由那日向司馬懿言說小二病倒的小醫童告知的。彼時,司馬懿等人恰好不在營帳中,外出點收藥草去了,這幾乎是每日中,唯一一個他們不在的時間。

小醫童說,小二是故意不要見我的,他不想讓我看着他死,不想讓我更為傷懷。

對此,我只能抱着他的遺體苦笑,真傻,這孩子真傻。

他難道不知曉,看着他死我會悲痛,可是,看着他的遺體,知曉他的善解人意,除了悲痛我還會心疼,而心疼對于如今的我來說是比悲痛更為深刻的。

作者有話要說: 某栖口號,努力碼字,努力更文,等文完結,繼續努力~

☆、意外染疾心慌慌

為了瞞住小二過世的消息,我欺騙司馬懿,言,小二的身子越來越差,大約已是時日無多,可是,小二太過乖順知事,委實不想讓他和軍醫擔憂,遂極力地央求我莫要将此事告知任何人,我抵不住小二的苦苦哀求便答應了,但是,細細思慮又覺得知而不告始終有些不妥,因而,只能偷偷同他說,不過,我希望他可以明白小二的心思,不要去探望小二,甚至是不要去為小二把脈,假裝什麽都不知曉,好讓小二可以心無所愧地走完剩下的路。

說此番話的時候,我還沉浸在小二離世的悲傷之中,神色上難免透露出幾分哀恸來,可恰是這幾分哀恸,讓司馬懿相信了我的話,知曉小二真的是油盡燈枯了,不過,此時此刻,即便是我神色有異,他也決然不會聯想到我是在欺瞞他小二離世的事情吧。

在我們的心中,總是習慣忽略自己身邊人的生老病死,好似他們都是長生不老的神祗一般,而這樣的情感也促使我們很難把問題涉及到這個方面,即便是司馬懿這樣的名士,亦不會有所例外。

所以,這一次,我輕易地就将司馬懿拉入了自己謀劃好的計策之中,也算是難得的小勝,可惜,這場小勝的代價實在太大。

不過,小二到底只是這天下衆人中的一個,極為平凡的一個,他的死除了能夠引起我們這些人的悲痛外,對這個天下并沒有絲毫的影響,甚至,天下人多半都不知曉這世上曾有一個名喚小二的人存在過。

歷史依舊在向前發展,曹操、劉備、孫權等也都在順應着命運的軌跡前行,沒有偏離。

在水軍戰船完成勾連之前,曹軍與東吳水軍試戰了一場,不出所料的,軍心不齊,疾疫橫生的曹軍戰敗,退守江北。

這一場戰役雖是規模不大卻也有所損傷,軍醫處不得不撥出幾個大夫前去給受傷的将士醫治。為了不耽誤疫情的控制,軍醫将司馬懿留在醫帳之中,只帶走了幾個小醫童。而我這個初習醫術的人,不忍放棄可以見識到除了傷寒、疾疫以外病症的佳好機會,主動請願,望軍醫也可以帶我前去。見我好學,司馬懿沒有阻止,軍醫也沒有拒絕。

在軍後,我親眼見識到了各種傷口,有刀傷、劍傷和箭傷等,嚴重的程度不等,厲害的程度不同。起初,我極為害怕,看着那些血肉模糊的切口、窟窿,一陣惡心,恨不得将自己之前吞咽下去的食物全都吐出來,可是,看得多了,我也無懼了,就連拿着針線在血肉之間穿梭亦是面不改色。

自然,這其中也少不了尴尬的情景。刀劍無眼,不會刻意地避過身體的某一處,所以,有些時候我還需要面對全身赤/裸的将士,替他們處理傷處,胸膛、大腿也就罷了,最要命的是男子不同于女子的那處,次次都惹得我面紅耳赤,任我是經歷人事的婦人也沒有法子淡然應對。而這一方面,不論我接觸多少,見識過多少,都沒有辦法讓我習慣。

所幸,醫治的時日并不長,只有半月。

半月之後,我歸到軍醫處時恰是晌午,準備第二遍湯藥的時候,亦是一日中最為忙碌的三個時刻之一,可就是這麽個時刻,司馬懿不見了人影,徒留下幾個小醫童應接不暇地煎熬湯藥、送喂湯藥,場面稍稍有些混亂。

照說這些小醫童都是做慣了此等事情的人,即便司馬懿不在,他們也委實不該弄出這般稍稍混亂的場景,皆是心不在焉的樣子,沒有半分醫者該有的姿态。

我蹙了蹙眉,淡淡地道,“你們這是在熬藥還是在熬湯?”随即,快步上前端起藥碗就欲幫忙。然而,不待我轉身,就是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低低地、歉然地喚我,“阿碩兄長……”

轉眸,那個我唯一熟悉的小醫童正把腦袋埋得低低的,似是做了錯事一般,聲音沉悶,“不久前,司馬先生硬是要去瞧小二,我攔不住,被他知曉了小二過世的事。”

我手一松,怔愣地看着手中滿盛藥汁的木碗滑落,覆了一地灰黃。

良久,我顫顫啓唇,難掩擔憂,“……那他人呢?”

司馬懿會知曉小二離世是遲早的事,我其實并不意外,但是,他會怎麽應對小二離世的那份悲傷就讓我分外擔憂了。自然,我也很清楚,以司馬懿的性子他是決然不會做出什麽的,甚至連落淚都未必會有,可,那份悲痛發洩出來往往要比不發洩出來造成的後果要好得多。

“不知……”小醫童愧疚地搖首,誠實作答。

此後的話已沒有必要再聽,我匆匆地跑出醫帳,企圖去尋司馬懿。

他會在哪裏,我不知曉,也猜不出來,可是,我會一個一個地方的尋,直到尋到他為止。尋到他,該做什麽,我也不知曉,但是,他是對我來說極為重要的一個人,就算不能寬慰他嗎,能陪伴着他也是好的,至少,讓他知曉,不知所有人都離他而去了,亦如前些時日的我。

最後,我在江邊尋到了他,瞧見他只着單薄秋衣地立着瑟瑟寒風之中,身形清瘦,遠不如當初的豐神俊朗。他眉頭微蹙,雙唇輕阖,直直地盯着洪波湧起的江面,狀似如常的神情,卻讓我感受到一種由衷的傷悲,隆盛于任何哭訴出來的。

平了平因奔跑而紊亂的氣息,我緩步朝他靠近,只想站在他身邊,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問。

可是,出乎意料地,他竟是先開了口,言語淡漠,夾着壓抑,“阿碩,到此今才知曉小二過世的事,本不是你的錯,我不該怪你,也不願怪你,可是,不怪你,我尋不到一個能夠讓自己好過些的法子,所以,近來,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了。”

我一頓,品味着他的言語,許久才故作泰然地答:“好。”心裏卻是無盡的委屈,多想控訴他為何要将我當做發洩的工具,可是,短的暫思慮之後,我又覺得這本就是人之常情,他悲傷之餘責怪我,實屬正常,如此,我又何必為了一己之私而逼他呢?

話畢,轉身,我毫無怨怼地離去。

不過,離去倒未必是真的離去,只是立于一個他不易發覺的地方陪着他罷了。剛才,只稍稍地望了他一眼,我就覺得他有些不對勁,雙靥酡紅,有異常之色,這般,又怎麽能放心地離去呢?

果不其然,不逾半盞茶的時間,他就是身形不穩地晃了晃,随後,直直地往地上栽去,“轟”的一聲,栽得不輕卻是沒有發出半聲悶哼,寂靜的猶如此今的暮色。

“仲達——”我急喚一聲,匆匆地跑上前去,推搡着他,叫他,“仲達……仲達……”

他卻是許久未作反應,雙眸輕閉着,顯露了滿眼的青黑倦色。

“仲達……”我不願放棄,繼續喚着,雙手随之覆上他的臉頰和額頭,接着,被傳入手心的熱燙吓到彈開,癱坐在泥土之上,滿腦子都是“疾疫”、“會死”。

你看,你擔心我,卻沒有料到最後染上的會是自己。

可是,不管怎麽樣,就算你最後會死,我也要救你。

咬咬牙,我使出全身的氣力去攙扶他,企圖可以憑借一人之力将他帶回醫帳。但是,還不待我站起,雙腿就是被壓得一軟,往地上跪去,磕到碎石的那一瞬,疼得我大叫出聲,奈何他所有的重量都壓在了身上,使我一時之間動彈不得,想将雙腿挪開都不行。

粗粗地喘了幾口氣,我再一次欲起,卻還是被壓倒。

第三次

第四次

……

結果皆是如此。

最終,筋疲力盡的我只能暫時留他在此處,把自己的外袍褪給他,再快些跑回醫帳尋人相助。

将他救回,安置好,已是入夜。

軍醫細細地給他號過脈,什麽都沒有說,只是嘆息着搖搖頭,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樣。如此,我自是害怕起來,倉皇地揪住軍醫的衣袖,求他告知我司馬懿到底怎麽樣了。他卻只是含蓄地留給我一句話,“你好好照顧他,待他醒來就給他喂藥。”

聽到這話,我身子一顫,無法接受。

怎麽會這樣?他是司馬懿啊,是那個未來的司馬宣王,是架空曹魏政權的根本所在,理該活得長久,怎麽能夠染上疾疫呢?怎麽能夠死呢?

不能……真的不能……

“司馬懿,你不能死!”

“一定不能!”

……

待他醒來,已是日起,我恰好端着食案入內帳。看見他,我讨好地笑笑,鎮定自若地道:“軍醫囑咐,你醒來就該喝藥了。”說着,緩緩地将食案置于一旁,取出右邊的藥碗遞予他。

他卻是不為所動,凝視着我,不接過也不推開。

我被看得發毛,又不好同往常一樣和他鬥嘴,就只能窘迫地重複,“該喝藥了……”

“阿碩,我記得我昨日同你說過不要出現在我面前。”良久,他冷冷地道,五指觸及我手中的藥碗,然後,毫不猶豫地掃開,是我從未見過的暴戾和寒冷模樣,“出去!”

随着藥碗飛出的弧線,我緊了緊拳頭,真恨不得揍他一頓。

“你……”可是,滿心的愠怒終究還是在看到他的病容時消散了,變得柔軟,“我離開可以,你記得喝藥。”

“喝藥?”他冷笑,極為嘲弄地對我揚眉,“疾疫,喝藥有用嗎?與其浪費藥材,倒還不如什麽都不喝地等死得好。”

我抿唇,才壓下的怒火又是蹭地冒了上來,随手扯過置于食案左邊的大氅,丢到他身上,怒不可抑,“你将小二的死怪到我身上我忍了,你對我冷若冰霜我也忍了,可是,你要是敢不喝藥等死,司馬懿,我絕對不會放過你,我會在你病入膏肓的時候把你衣服脫光,挂在轅門上,等你死了,還要将你五馬分屍,丢了喂狗!”

說完,我果決地轉身離去,然而,到了衣屏處,到底還是不忍地頓了頓,沉沉地道:“你欠我一個可以媲美奪得天下的要求,所以,你不準死,這就是我的要求。”

作者有話要說:

☆、山有木兮木有枝

此後,我再未去探望過司馬懿,每每只是熬好湯藥遞交給小醫童,囑咐小醫童好好地照顧他用藥,莫要遷就他的脾性。好在,他也沒有再随便撒氣,次次都将小醫童端去的湯藥喝得一幹二淨。

至于他的病情,我幾乎日日都去找軍醫詢問,而軍醫每次的答案皆是相差不多,言,該做的都做了,是死是活只能看天命了。

聽罷,我總會哀默地立在原地許久,滿心傷悲,可是,這并不影響我下次再去。或許,我心中始終有那麽一個奢望,盼某一日可以聽見軍醫告知我,司馬懿的身子已是無礙。

“小娃兒,仲達對你很重要嗎?”曾有一次,年過半百的軍醫被我問到不耐煩,如此詢問。

而我幾乎沒有片刻遲疑地就是颔首,認真道:“我同他名為主仆,實為知己,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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