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
随性且不拘禮法之人,只怕任我費盡口舌也決然不會聽信半句。
因而,想要制止簡雍就只能靠劉備了。
“前些時日,軍師夫人與小女三人為曹軍所俘,諸葛夫人有智,僥幸逃脫,但曹營到底是龍潭虎穴,非是常人可随意進出,更遑論諸葛夫人一介女流,如此,諸葛夫人未能救得小女乃是情理之中,還請諸位莫因與小女交好就苛責諸葛夫人。”立于宴場正中,劉備一字一句,說得親和友善,但是,神情冷淡,頗能震懾人心,“憲和,你可明白?”
“不明白。”簡雍倒也實誠,硬是不肯善罷甘休,“主公,你可犧牲二女穩固臣心,雍不能,這仇雍必為二位姑娘報得。”
“我說劉毓同劉冕身陷曹營非是軍師夫人之責!”面色一沉,劉備難得一見地厲聲厲色,也正因此,此時的他讓人油然而生一種敬畏,再不敢輕易質疑。剛柔并濟,能親善下臣又能震懾下臣,這便是真正的人主,可為一國之帝。接着,他又不容否決地道:“我也乏了,今日的宴飨就到此吧。”随即,望了立于牆角處的甘夫人一眼,徑直往外走去。
簡雍卻還是不肯放棄,憤憤地對着劉備的背影問道:“主公當真不在乎阿娈那姑娘?”
身形未滞,步伐未止,劉備背對着衆人,意味深長地答:“憲和,阿娈乃是我最為心疼的姑娘,我對她的在乎決然不會比你少。”
我聽得此話,被黃忠溫暖了的心立即寒涼下來,不由得為我的好友不值。你們都說阿娈如何如何,甚至就是痛恨于我多半也是因為心疼劉冕,那劉毓呢?那麽美好的阿姝,就像她的小字一般美好的姑娘,你們又将她置于何地?
君婦臣婦皆是婦
精瘦的脊背因是長年未受陽光照曬的緣故分外白皙,直長的椎骨骨骼分明的隐藏于細滑的肌膚之下,美好得讓作為女子的我都頗為羨慕。他身材清瘦,雙肩較窄于尋常的男子卻依舊是寬闊的模樣,沒有女人的曲線,但是生到腰際,随着背部的線條柔和地收縮起來,縱使是此今跪坐在我面前,亦是毫無餘肉。
這般脊背讓我覺得既是陌生又是熟悉。按理說,我同他成親數年,歡好無數次,自是該看的不看的都看了一個遍,如今再這般細細欣賞委實有些違背常理。可是,那無數次的歡好多半發生于夜黑之時,即便是有月光照耀、燭火點綴,亦是分外的模糊朦胧,再加上意亂情迷,我委實沒有本事分/身去關注這些。我只知曉孔明的身材偏于清瘦,卻足夠給予我安全感,不過,關于他的膚質我倒是自初始那夜就知曉好得有些過分,細膩光滑,雖難比傾國傾城的美人,但決然是有着讓尋常女子驚羨的資本的。
可惜,如此脊背卻因護我而落下一塊淤青,黃黃紫紫的,很是刺目。
我輕撫那黃紫的一塊,滿溢愧疚地低聲道:“對不起。”接着,屈身把囑咐侍婢備好的布巾放入熱水之中,來回淘滌了幾下,再一點一點擰幹,幹到我确認以我的氣力再怎麽擠壓也無法滴出水來才敢敷到孔明的背上。我的動作極輕,深怕會弄疼他似的。
其實,我知曉人遠沒有這麽脆弱嬌貴,一塊淤青也要重視到如斯地步,但,因為他是孔明,我便忍不住地想要小心翼翼,恍若他是一碰就會碎的瓷娃娃。果然,關心則亂,一旦遇上和他有關的事情,我的理智就會頃刻化為烏有,做出許多蠢事來。
然而,他對我的致歉并不接受。他雙臂往後扣住我的手,将我帶到身前,溫淺地笑言:“阿碩,若是你連你的夫君如此簡單的護你,你都要致歉的話,我便真的不知曉該怎麽做了。”随即,他輕柔地拉我坐下,淡淡地又道:“這般,我倒是不知曉你是思慕我的,還是仰視我的。”
“自然是思慕。”我急于辯解,想也沒想地就答。仰視和思慕是兩種不同的情感,這我還是分得清的,而這兩種情緒我都曾用在孔明身上。初識,仰視多于思慕,結缡後,思慕多于仰視。只是,對于孔明,這兩種情緒始終是分離不開的。想着,我便有些心虛地再言:“倒也有一些仰視。”
Advertisement
聽罷,他輕聲一笑,将我擁入懷中,悠然道:“明日便去接不棄吧。”
不棄。
剎那,我歡愉地笑起,依偎在他懷中猛颔首,颔首畢,我又擔憂他感受不到我的動作,遂啓唇:“好。”
距我上次想接她歸來已逾多月,不知此今的她是不是已經會說話了?不過,她不會說話也不要緊,到時,我可以親自教她,教她喚爹爹,喚娘親,教她吟詩唱歌……把我所會的,佳好的,全都交給她,我要我的女兒成為這個世上最美好的女子。
只是,我同他誰去接呢?
思慮片刻之後,我坦然面對地道:“明日接不棄,我去吧。”經此夜一事,我才知曉,這縣府之中怕是有無數人都認為是我害了劉氏二女,甘夫人雖未在晚宴上說些什麽,卻未必代表她就是不懷疑我的。她是這縣府的主母,懂得為人處世的分寸,自是不會多言,再者,經過劉備的“指鹿為馬”,只怕她想責備我些什麽也只能放棄。可是,我不能就此欺騙自己,甘夫人是信任我的。
我想同甘夫人解釋,想着她就算不能諒解我,也可拿我出出氣,畢竟,她予我有恩,且不僅一恩。為人母者到底要比為人父者脆弱得多,劉毓與劉冕不能再歸的事,傷害最深的其實不是簡雍,也不是劉備,而是甘夫人,忍痛生下二人的母親。
“你想清楚了?”孔明不會不懂我,他猜得出我的思緒,所以不曾多問,可是,他不會輕易地看着我受委屈,他分析,“若是甘夫人對你有所懷疑,你多多少少會受些委屈,不過,不用太過擔憂,甘夫人是聰明人,知曉你已為主公所用,絕然不會過分。”
我颔首,卻隐約中察覺到什麽。孔明,是不是你是刻意任由我去追随劉備的?因為,除了劉備的庇護外,沒有更好的法子可以讓我在劉營中長久的安然?你也像老爹一樣覺得你會有分/身乏術的時候嗎?
而我何其有幸才能嫁予你這樣的夫君,替我探好所有的前路,護我一生周全?
從這一刻起,我黃阿碩此生唯一不會懷疑的事情只有兩件,一是,我思慕你,思慕到不能自已的地步;二便是,你會遵守所有的諾言,待我好,護我無虞。
翌日,我一身軟裝,柔和的衣料、柔和的衣色,什麽都不怕,就怕會有任何傷害到不棄的可能。嬰孩膚嫩,敏感,絕然不是什麽都可以穿來與之接觸的。除此,我還舍棄了身上所有過激的物什,譬如香囊,甚至,就連鞋履我都苛刻地挑選了一雙舒适的,穩妥的。
孔明說我做母親做得委實有些過于小心,卻又小心的如此合情合理。
此話的含義在于,若是不棄自出生就一直跟随在我身邊,由我親自照料,我便也不覺得她金貴,更不會做出此今這等事情。可偏偏,她除了出世的前一個月在我身邊,其他的六七個月份皆與我相隔甚遠,所以,我才會因為喜愛她而如此作為。
我不可置否,只能笑笑承認,而後滿心歡喜地前往甘夫人所居的院落。初入,便有一侍婢迎上前來,打量我片刻後,恭敬地詢問:“不知夫人來此所謂何事?”
我自知這是禮數,遂耐心地同侍婢道明了我的身份,以及欲見甘夫人的事。侍婢聽罷,有禮地告辭,言她前去通報,勞煩我等待片刻。等待中,我曾想過甘夫人會以各種緣由為托詞不見我,更想過她會刻意不允我與不棄相認,讓我也嘗嘗失去女兒的痛苦,可是,當侍婢折回,言甘夫人允我入內,我才知曉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入內之時,甘夫人正坐于桌案前喝藥,眉頭微蹙,頗為難耐地樣子。而那藥,從氣味中,我依稀辨認出含有黃芪、白芍等味苦之草木。一時不忍心,我便擅自出言道:“草藥有數千種,藥理相似頗多,夫人若是怕苦,大可尋人替換味甘之類。”說完,我又有些後悔,怪自己失了穩妥,竟是沒有考慮到甘夫人不領情的狀況,如此看來,若是待會被甘夫人出言相譏也是我咎由自取。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甘夫人不僅沒有對我出言相譏,反而還報以笑意,依舊親和端莊,“人總要時而吃些苦,才不會忘記當初的苦盡甘來。”說這話時,她眸光悠遠,意味深長,頗有感慨之意。
我認同她的言語,便誠懇地颔首,卻也不忘寬慰她,道:“可是,不論是甘是苦皆會消散,因而,甘夫人莫要太過傷懷得好。”借機,我又向她賠罪,“臣婦有失,未能安然帶回二位姑娘,還請甘夫人見諒。”
及此,甘夫人的神色悲了悲,但仍是極好的控制在一個度中,沒有半分失儀的逾越,她道:“盡管有許些人言小女之事與軍師夫人脫不了幹系,我也想就此相信,給自己找個洩恨的人,可是,清白到底是清白,是不可以被随意誣蔑的,所以,我不能這般作為,因為,我相信,軍師夫人絕非此種惡毒之人。而且,以當時的情勢,軍師夫人自保已是不易,小女們怪不得別人。”
消化着她的話語,我欣喜若狂,不由得又對她多了幾分感激,“臣婦多謝甘夫人諒解。”
甘夫人笑,不甚在意地擺擺手,安撫,“昨夜,你受委屈了。”言語間,她起身,半是威儀半是親近地邀我到桌案前坐下,詢問:“軍師夫人,你可還記得大軍遷樊時的事?”
我點頭,自是記得,那時,她為了阻止糜夫人為難我,偷偷擰捏了劉禪。
“當時,你有瞧見我的小動作吧?”用茶漱口,她頓了片刻,才接着說道:“阿鬥是我的親子,我不可能不疼愛他,對他施虐;阿蘭與我情同姊妹,我亦不可能幫你這外人,不幫她,可是,你是諸葛夫人,主公最為器重的臣子的妻子,為了不因你讓諸葛先生同主公心生嫌隙,我別無選擇,唯有舍棄我所珍惜的。所以,軍師夫人,你可明白,你我既為君婦臣婦就不得不承擔這相應的苦楚,舍棄許些東西。”
她是在告知我莫要太過耿耿于懷于昨夜的事嗎?
我溫婉揚笑,略為謙恭地應答:“臣婦知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各人都有各人的苦,我又怎麽會不知曉呢?只是,我習慣了去注意自己的苦,而忽視別人的苦。
拉過我的手輕拍了拍,她欣慰一笑,又道:“我聽主公言,你肯暗中相助?”
“嗯。”
“如此,甘氏替劉營衆人謝過軍師夫人。”屈身施禮,甘夫人将一位主母诠釋得幾近完美,有威儀、有親和力,能夠為大局舍棄小利,能屈能伸,真乃賢德。
我是欽佩她的,卻又礙于身份必須對她恭謙,“夫人哪裏話,這本就是臣婦該做的。”
“日後,你若是無趣就時常來這兒陪我說說話吧,阿蘭去了,我倒也寂寞得很,阿碩,你說可好?”倏地,在我毫無準備的情形之下,甘夫人如我所願地道,一聲“阿碩”,輕易地拉近了我同她的距離。
君之風景在眼前
穿越重重帳幔,甘夫人輕巧地擡手指向內室,說道:“果兒醒得早,此時正和阿鬥玩呢。”
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我以一種全然急切的心緒将面前的一切收入眼簾。身着緋色右衽的小女娃,肌膚白嫩,薄薄的一層,好似一戳就會破裂一般。她因是還不會行走,身軀不穩,歪七扭八地坐于床榻之上,胖胖的小手揪着男娃娃的一個小軟總角,發出“咯咯”的笑聲。男娃娃卻是被揪得生疼,龇牙咧嘴的,雙眼蒙霧,欲哭未哭。随侍的女婢見狀,笑着俯身過去,輕柔地掰着小女娃的手,哄到:“姑娘乖,不要揪小公子的總角。”
小女娃聞聲迷茫地看了女婢一眼,似解非解地歪着小腦袋,嘟起粉唇,像是在思考什麽。片刻後,她似乎猜出女婢的話對她無甚好處,便不滿地叫喚起來,扭着身子極力地掙脫女婢的鉗制。她這一動倒好,揪得男娃娃的發頂更為疼痛,當即“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
“妹妹壞!”哭着,男娃娃微微蹙起小眉,硬是将自己的眉頭皺得像是個老頭兒,奶聲奶氣地指責小女娃。
小女娃卻是不甚在意,也不知是聽不懂還是怎麽的,笑得沒心沒肺,唇角揚起的弧度像極了她溫文爾雅的父親。可惜,那笑意比他父親欠揍得多,一派落井下石的模樣。
我忍不住一喜,掩嘴發出低低的笑聲,想這丫頭日後定不是個安生的主。
而這連串的笑聲,也驚擾到了正分/身于一邊安慰男娃娃一邊繼續掰小女娃手的女婢。倏地,女婢松手,起身,來到我同甘夫人的面前,恭敬地行禮,“甘夫人,諸葛夫人。”
甘夫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漠然地擺手讓她起身,而後直直地走向床榻邊,不用言語,不用動作,只是人往那兒一站,小女娃便立即松開了手,甜甜地笑着要抱,十足十的狗腿模樣,讓我這作為娘親的着實汗顏。
“我可不抱你。”甘夫人卻是拒絕,唇角揚起,少了些許主母該有的威儀,變得異常慈霭。轉而,她抱起男娃娃,輕撫着安慰,還故意說給小女娃聽,“阿鬥不哭,娘親最疼阿鬥了,抱阿鬥不抱妹妹。”
話畢,小女娃就是唇角下撇,眼眶蓄滿了淚珠,醞釀着欲要大哭的姿态。我看着分外心疼,極想上前抱住她,卻又心生膽怯,愧于面對。若不是甘夫人見我許久沒有動作,用眼神示意我,我怕我永遠都不會踏出那一步,走向我親女的那一步。
緩緩靠近,我伸手想要抱她,可是,就在快要觸碰到她的那一瞬,驟然縮回,手足無措起來。
她則是淚眼朦胧地望着我,黑亮的瞳仁被淚水充盈的晶瑩剔透,輕輕的,低低的一聲,“娘……娘娘……”接着,便是淚雨傾盆。
她不足一周,沒有多少思緒,決然不會認出我來,因而,這一聲“娘”只能是巧合,可恰是這樣的巧合擊潰了我心裏所有的猶豫不決,再也把持不住地擁她入懷中,言語輕柔到勝出我身上的衣衫,喃呢着:“娘在,娘在……”
那溫軟的觸感在落入懷中的一瞬,猶如遺失多年的珍寶突然歸來,滿滿的,漲漲的喜悅充盈着我的心房。
不棄,娘親決然不會再離開了。
“果兒一月前已會言語,最先出口的便是‘娘’,軍師可是教導了許久。”就在我随着不棄一同落淚之時,甘夫人笑道,摟着劉禪輕聲:“阿碩你可真是好福氣。”
孔明教導不棄喚娘?
頃刻,我便止住了淚,微為茫然地凝視着甘夫人,一時反應不過來她言語中的含義,亦是不可置信孔明的所作所為。
甘夫人見狀,詳細地解釋起來,“雖說你離失之後果兒由我照顧,但是,軍師依舊守着她,只要有閑暇便會陪在她身邊,教她喚娘親,這麽久,她總算是學會了。”
“……”
是不是我真的該相信,我在孔明心中已是有了極為重要的地位?
即刻起身,我抱着不棄匆匆同甘夫人辭別,“臣婦突然憶起還有要事在身,欲先退下。”
甘夫人了然,擺手放我離開。
及到出了甘夫人的院落,我才稍稍冷靜下來,思慮着自己的所作所為。我這般匆匆離開,是想要去見孔明嗎?可是,見了,要怎麽做呢?告知他我思慕他?明明我已經說過了。緊緊地擁住他?他可能明白我的意思?
輕輕嘆息,我無助地捏了捏不棄的小手,詢問:“不棄,娘親該怎麽感謝你爹呢?”
可是,這也注定是一個得不到答案的問題。小丫頭根本不能理解我的言語,笑着握住我的長發,依依呀呀地手舞足蹈,也不知是在高興什麽。果然,還是做嬰孩最好,無憂無慮的,始終能得到最為直接的快樂。
最為直接?我一頓,随後恍有所悟地笑起,抵了抵不棄的小額,感嘆,還真是娘親想錯了,你竟是真的可以給出娘親想要的答案。
如此,我再未停留地徑直歸去。可,就在我擡眸的一瞬,望見有人迎面而來。原本,路遇他人實乃常事,我無須驚訝。但是,當他人非是真的他人時,我就是再也無法忽視了。那倆人同我的關系雖算不上佳好,但到底曾有一段主仆之情,非是路人。
她二人似是也瞧見了我,一個漠然地轉過臉去,像極了眼不見為淨的樣子,另一個則是怒不可抑地沖上前來,揪住我的衣襟,面目猙獰地質問,“你憑什麽還活着?!”
若是尋常,我定會忍俊不禁地反問,我不活着難道去死嗎?可是,發生在此時,我便再也笑不出來。雙劍是在為劉毓和劉冕質問我吧?她在問我為什麽劉毓和劉冕再也回不來了,我還有臉活着。
我能體諒她的心情,也因心有愧疚而未有所不悅,只淡淡地道:“松開吧,以你的身份讓我難堪不會有什麽好下場,二姑娘不在,沒有人會為你撐腰的。”當初,她敢那般同我言語,多半是因為有劉冕為庇護,不然,一個侍婢哪裏來的膽子和主子作對。
“我不在乎!”死死地瞪着我,她雙眸猩紅,恨意濃稠,“我不在乎什麽下場,我只想要為二姑娘報仇,讓你這個惡毒的女子受到應有的報應!”說着,她的手快速移上我的頸脖,五指彎曲,做掐狀,可是,不等她使力,蒹葭就是上來握住她的手,阻止她道:“雙劍,不要沖動!”
她轉眸,不可置信地望着蒹葭,大約不曾想到蒹葭會阻止她,高聲點醒蒹葭,“她是害了二位姑娘的毒婦啊,蒹葭,你難道忘記大姑娘對你的好了嗎?!”
“我沒忘。”別扭地側首,蒹葭的聲音異常沉靜,卻又難掩哀恸,“在這裏你根本就傷害不了她,只要她一出聲,甘夫人院中的人就會趕出來,到時不僅沒能為二位姑娘報仇,還會害死你自己。再者,她是軍師夫人,豈是我們可以傷害的,我們只是侍婢,身份低賤。”
絕望地一根一根松開自己的手指,雙劍悲痛欲絕,哭道:“那要怎麽辦?難道我們就這麽白白地忍受了二位姑娘所受的屈辱?!”
聞言,我無奈搖首,不想解釋卻不得不解釋,“不管你們信不信,我不曾傷害二位姑娘分毫。”話畢,我單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越過她們淡然離去。
簡雍,趙雲,雙劍,蒹葭……這縣府之中到底有多少人恨着我?又或者說,除了孔明和黃忠,還有幾人是希望我活得好的?
不能為衆人喜愛,能為衆人所恨,黃阿碩,你倒也真是本事。
……
不知是不是由于不棄的緣故,孔明今日歸來的極早,天色未暗已是入了內室。彼時,我正在教不棄說話,嘀嘀咕咕地說個沒完,譬如,“我們不棄會喚娘,可會喚爹?來跟娘喚,爹——爹——”,又譬如,“除了爹娘,不棄也要會喚外祖父、外祖母,外祖父——外祖母——”
“爹爹——爹爹——”良久,小丫頭終是配合的開口,小身子急切地往外傾去,半挂在我的臂彎中,吓得我險些叫出聲來。所幸,在她摔落之前,我已是将她抱回,穩妥地收入懷抱之中。驚魂初定,我莫可奈何地輕捏了捏她的嫩頰,抱怨,“臭丫頭,你是想吓死你娘不成?”
可是,對于我的抱怨,她絲毫不予理會,執着地往外傾身,任我怎麽抱她,怎麽哄都沒有用。最後,我實在無計可施才注意起她傾倒方向,想瞧瞧是不是有什麽吸引着她的東西。而這一瞧,恰好對上孔明深邃的瞳眸,我驚訝地發現,那雙瞳眸中溢出無盡的暖意,凝視着我們母女,似是在欣賞這世上最美的風景,沉醉而滿足。
這也是孔明最為真實的情緒吧?
我驚訝于這個發現也驚喜于這個發現,随即俯首在不棄的耳旁,輕聲,“不棄,你看,那是你爹的真實情緒呢,你可要記住了,以後怕是再難瞧見。”
聞言,孔明淺笑,同時也将所有的情緒再度掩藏于溫雅之下。接着,他走近,從我懷中抱過不棄,只字不提自己情緒之事地對着不棄道:“不棄,娘親歸來,你可曾喚過她?”
不棄咯咯笑,不會回答,也無法回答。
而我則是半托着不棄,假裝孔明不再身旁,兀自地言:“能聽到你喚娘,娘真的很開心。所以……”頓了頓,我踮起腳尖,努力地觸及孔明的臉頰,淺淺印上一吻,紅着臉,低語:“謝謝,謝謝你待我這般好。”
野心劉備得婉貞
赤壁之戰後,孫劉聯軍和曹軍之間的對抗依舊在繼續。一邊,孫權親自領軍到合肥,與曹操争鋒相對,另一邊,周瑜等東吳将士以及部分劉軍将士追擊敗兵的曹軍至南郡,與守城的曹仁僵持不下。三個月後,孫權營中糧草将盡,後方空虛,不得不無功而返,周瑜等則仍是守着南郡,伺機而動。四五個月後,曹仁依然堅守不出,折磨着東吳将士和劉軍的意志。不過,南郡不同于合肥,它本不屬于曹操的勢力範圍,民心一時難聚,因而,只要兵力足夠,耐性足夠,奪下南郡是遲早的事。
對此,劉備并不樂觀其成。按理說,東吳救劉軍于危難之中,還任劉備趁周瑜等與曹仁對峙之時奪下武陵、長沙、桂陽和零陵四郡,而他們只要南郡,已是仁至義盡。可是,這個世上總沒有永遠的朋友,只要涉及天下利益,就沒有人願意将自己看中的城池拱手讓人。
也就是說,劉備想要南郡。但,孫劉之間到底是盟友關系,如若貿貿然地搶奪南郡,不僅會導致孫劉聯盟的破滅,也會讓劉軍成為天下人不恥的對象。所以,如何才能既拿下南郡又維持住孫劉的情誼,成為劉備此今最大的煩憂。
孔明同我言說此事的時候,我正和不棄争搶着一支荊釵,并未放置多少注意力,遂沒有多想,只微微蹙眉,有些不滿劉備将什麽事都交予孔明,抱怨道:“軍中謀士衆多,劉備何必只麻煩你一人?”不棄這丫頭近來在長牙,頗喜歡咬東西,不管是被衾還是紙筆,像只小老鼠似的,只要稍稍不注意,就不知又是将什麽放進了嘴巴裏。
許久,我才從她口中取出滿是口水的荊釵,嗔怪地點了點她的小鼻子,“這荊釵可是你爹親手刻制的,你咬壞了,拿什麽陪給娘啊?”話畢,我将荊釵收好,擡眸望向孔明,滿眼溫婉,既是對不棄情緒的遺留,亦是對他情緒的初始。
他卻是啞然失笑,緩緩搖首,告知我,“阿碩,主公要見你。”
我一愣,這才想起劉備非是不棄,可沒有那麽單純的心思。讪讪一笑,我有些羞愧于近來一直沉溺在同不棄的簡單歡愉中,讓他一個人費盡心思照顧我們母女倆。
可是,不知曉為什麽即便心有愧疚,我還是不想同他致歉。也許這就是依賴以及信任,依賴那個人給予自己的一切,信任那個人不會因此置氣,願意剝開自己所有堅硬的殼,試着做回柔弱的人,被那個人憐惜疼愛着。而無比怯懦的我是在何時有了走出這一步的勇氣?是在我知曉孔明教導不棄喚娘親的時候,還是在更早之前?
這個發現讓我又是驚喜又是害怕,看來,我終究還是敗了,敗在這一場盛大的思慕之中,還未弄清楚孔明的心意就已是将自己交付的七七八八了,唯一剩下的就只有任性,在孔明面前任性。偏偏,這僅剩的東西還不是什麽佳好的物什,怕是難讨孔明歡喜。
良久,我抿了抿唇,應他的話,“嗯。”劉備要見我,無非是問策,一來,測試我是否真的具有利用價值,二來,尋個解決南郡之事的法子。若是我真的具有利用價值,劉備定會依諾而為,護我在軍中安然,若是我無,他也就沒有必要費力保護我這麽個廢人了。
有時,人世就是這麽殘忍,留下的必是有用的,無用的絕不會留下。
而以我的才智,能否想到佳好的應對之法呢?如若能夠,他好我也好,皆大歡喜。如若不能,我又要怎麽辦呢?我總不能時時刻刻跟随在孔明和黃蓋的身邊,就算真的能夠跟在他們身邊,別人若是想尋可乘之機也未必困難。
“無須擔憂。”倏地,手上一暖,孔明揚起唇角,淡淡然地道:“即便你的計策不合主公心意,我也有法子護你無虞。”
他的話,如此清晰地落入我耳中,像是最為佳好的工匠加築着我內心的城牆,再不怕風吹雨打。雖然,我知曉我不該再拖累他,但是,有他一言,我便有了最為堅固的後盾,可以無所畏懼。所以,我會坦然地說出我的思緒,不急不躁,不卑不亢,不管,那是不是劉備想要聽聞的。
釋然地斂唇,我嫣然一笑,對着不棄道:“不棄,你看你娘多了不起,竟是可以參與謀劃天下的大事,日後,你即使不能如你爹一般,也要像娘一般。”像娘一般遇到你爹這樣好的男子。
“像你娘一般倒也好。”輕輕地揉了揉不棄額頂的細碎黑發,孔明淺笑晏晏,言語間無波無瀾,“像你娘一般自小有爹娘相伴,歡愉長大。”
“那她是不是也要像我一樣,守着一個儒雅的男子,給予他一個完整的家?”孔明,不管你的當時年少曾有多少辛酸苦辣,可是,此今,你有我和不棄,陪着你,伴着你,是你最為親近的家人。所以,不用擔憂,我們一定可以給不棄最好的一切。
“那可不行。”握着我的手的大手,不知不覺間加重了力道。孔明以一個父親的姿态叮囑着他的小小女兒,“我們不棄日後的夫君定要是個尋常人,過着最為簡單的生活,不要涉足這動蕩的亂世。”
在這一點上我頗為贊同。盡管我從不後悔嫁予孔明,但,我還是希望我的女兒可以擁有我最為盼望的平凡的生活,“如此,不棄就嫁予龐德公這樣的隐士吧,有德有才,非是白丁且過着最為簡單的生活,不然,我可舍不得讓她随意嫁個農人。”
“龐德公也不好,名聲在外,深受亂世霸主叨擾。”
“可是,沒有龐德公那麽好的名聲,也配不上我們不棄啊。”
說完,我抑制不住地笑出聲來,孔明亦是。我們這是在商議什麽呢?一個不滿周歲的小姑娘的婚事,是不是操心操得太早了?還是說,為人父母皆是如此,總覺得這個世上誰都配不上自己的兒女,不是這裏欠缺一點,就是那裏有所不足。
而這般簡單溫馨的小家之樂也将是我此生最為深刻的記憶,也因此,日後,當不棄為了那個男子同我鬧到不可開交之時,我會嘗受到痛徹心扉的苦處。
……
劉備見我的地方依舊是在議事堂,偌大的屋室,除了我和他,再無旁人,聲音稍大便可聽見曠寂的回聲。不過,再度來此,即便不是同一間,我亦是沒有多少好奇心,那些躍躍欲試的盼望早已随着南逃的種種血腥場面被消耗的所剩無幾。如今,我懷有的心緒不過是身不由己的無可奈何罷了。
“諸葛夫人?我此今是不是還應當如此喚你?”見我入內,坐于堂上的劉備悠然起身,緩緩走上前來,神色漠然,非是尋常的和善模樣。想來,他是覺得我早已知曉他的真實模樣,沒有必要再僞裝下去。
他不僞裝,我也不故作娴淑,淡淡地道:“依主公喚諸臣表字的習慣,主公可喚我婉貞。”“婉貞”是我的表字,可是,這個表字從來沒有人喚過,因為,在此之前我的生命之中并不存在劉備這樣的中間人存在,不夠喚我“阿碩”那麽熟悉,也不夠喚我“月英”那麽陌生。
“婉貞?”他似笑非笑地沉吟着我的表字,本該是贊嘆的話語卻被說得冷漠冰涼,“倒是個好字。”
我無所謂的聳聳肩,并不在意他的稱贊,只想言歸正傳,遂明知故問地道:“不知主公此番喚我前來所為何事?”
聞言,劉備正色,複又坐回到堂上,眸光銳利,“南郡之事想來軍師已經同你言說了,我想知道的就是,你有什麽計策既能讓我奪得南郡又能讓東吳繼續同我軍交好?”真實的劉備說起正事來,倒也單刀直入,不藏着掖着。
“若是想要維護同東吳的關系,便不能與東吳有正面沖突,因而,想要奪取南郡的第一步就只能是真心相助周瑜拿下南郡……”頓了頓,我一面言說一面組織着我已組織過千百遍的辭藻,“其後主公可以謙恭之姿向孫權借取南郡,到時還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