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我因為英語總考不過級,暑假裏被迫留校補課,除我之外還有另外兩人。我們仨搬進同一個寝室,沒有網線,沒有電視,終日只能清淡,後來終于在角落裏找到了一副麻将,生活才有了些許的意義。

可是如上所述,我們只有三個人。

後來的數天內我一人分飾兩角,左手扔了牌,給右手碰,右手扔了牌,左手起杠。再後來他們就不肯跟我玩了,說我老是詐和,而且能看兩家的牌——這不是廢話麽?

有一天我被派去打水,回來看見同學徐中馳負手傲立在宿舍樓門口,四周靜悄悄的。徐中馳冷峻地看了我一眼,臉上還是那副自戀、自信、曲高和寡、行走在時代最前端、毅然要扛起歷史十字架的凝重神情。

我打招呼說:“喲!”

徐中馳的目光掃向我,頓了頓,又直插天際道:“你看。”

我順着他的手指頭看:“什麽?”

“流星。”他說。

我又看了一會兒,看見隔壁宿舍樓的外牆角落裏寫着“随地大小便者死全家”。

我就上樓回了寝室,對麻友核兒說:“徐真人從腦科醫院回來了。”

核兒說:“我早看見了他的道行似乎又精進了些。”

另一名麻友阿朱問:“徐真人會打麻将不?”

核兒點頭說這倒是個課題,對我說“桃兒,快去請徐真人。”

桃兒是我的外號,因為我姓桃。

徐真人果然是個中高手,但是他的狀況不太穩定,好的時候能和我們連打幾圈,壞的時候拉着我的手默默流淚喊“紫鵑妹妹”。我很同情他,畢竟失一次戀就能到這個程度的人不多,再說他堅持治療三月後還記得回校補課,身殘志堅的精神值得我們學習,組織上要關心和幫助。

後來徐真人也抛棄我們了,他說他要寫一部關于宇宙終極奧秘的巨著,開篇至少八萬字,所以一刻鐘都不能浪費。我們抱着徐真人的腿號啕大哭,徐真人內心十分不舍,但最後還是決然地回宿舍去了,怎麽敲門都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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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空蕩蕩的宿舍樓裏再找出一個無所事事的人是多麽不容易啊!正當我們準備發明一種三人麻将時,核兒回來說樓道頂頭那間剛搬進來一個人,還是個科學家。

“是真的科學家,他在歐洲什麽研究所工作,剛回國。聽說是家鄉發大水把房子淹了只能住我們學校了。”核兒在八卦世界“浸淫”多年,消息不會有錯。

他們又派我去找那個科學家,因為我身材尚可,氣質尚佳,臉蛋也沒那麽猙獰。我敲科學家的門,敲了半天沒動靜,正趴在門縫上看的時候,裏面有個聲音突然問:“什麽事?”

我說:“同學,這拖把是你的嗎?”

他就開了門。平心而論,科學家長得也尚可,但我還是落荒而逃,因為我認識他!他就是從小到大一直被我媽拿來羞辱我的隔壁鄰居顏小二!

我打電話回家哭着問:“媽,咱家發大水了?”

我媽“啪”地挂了電話。

顏小二過來找我,我躲進了廁所隔間,廁所隔間的門壞了,顏小二堵着我慈祥地說:“桃三,原來你也這麽大了,我們有七八年沒見了吧?”

我說:“同學,我不認識你。”

顏小二說我太傷他的心了,然後就開始回憶,什麽幫我寫過作業啦,什麽考試給我準備小抄啦,什麽帶我去東山玩啦……動靜太大,連徐真人都探出頭來張望。

阿朱和核兒拉着徐真人說:“桃兒遇着老相好了,你別去摻和。”徐真人就擺出一副情意綿綿的樣子。終于還是阿朱救了我,他把麻将捧到顏小二跟前,問:“摸兩圈?”

顏小二估計很想拒絕,但還是點了點頭。阿朱歡天喜地地拉着他回寝室,核兒臨走時喊:“桃兒!出來玩牌!你真當自己是屎呢?”

我實在沒有辦法,上桌前我央求顏小二別告訴我媽,顏小二答應了,後來我的手氣都相當之臭,末了還得聽顏小二和阿朱他們吹牛,說自己先在英國牛×大學研究物理,又去了美國的哈×大學研究物理,從哈x大學出來他還不過瘾,又繼續回牛×大學研究物理——你累不累啊?

我不想見顏小二,原因有二:

第一,上面說了,他是我媽攻擊我的利器;

第二,是因為我和阿朱的關系很親近,我十分欣賞阿朱健美體魄。顏小二從小洞察力驚人,我怕讓他看出來。

顏小二果然有所察覺,他問我:“你為什麽老摸阿朱?”

我悚然一驚,糟了,莫非我故态複萌,即一旦不用兩只手碼牌就會騰出手來捏阿朱?

阿朱豪爽地笑了:“因為我腿毛多,他說摸起來紮紮的好玩。”這牲口還把跨欄背心拉下來問:“我還有胸毛呢,你要摸嗎?”

顏小二搖頭說:“不,謝謝。”

他示意核兒和他換位子,說他不能忍受上家是個始終把手放在別人大腿上的人。但核兒還是正義地說:“入鄉随俗吧,顏博士,要不你也去摸上家的?”

顏小二狐疑地望着我,我趕忙把大腿藏起來,阿朱還在那兒賣傻,給他展示腹肌。阿米說:“我是體育系的,練籃球的。”

顏小二轉而問我:“你也是體育系的?”

你老管我做什麽!

“不是。”核兒說,“我們倆學美術的,他學油畫,我學國畫,還有剛才神神叨叨的那個,他學藝術理論的。”

“那你們怎麽湊到一起的?”顏小二問。

“補課呢,外語不及格。”核兒說。

“每天還上課?”顏小二問。

“差不多吧。”核兒說。

“那……”

我突然摔了骰子吼:“你到底還摸不摸牌?”

核兒詫異地望着我,說:“桃兒你怎麽了?幹嗎對人家顏博士發脾氣?你平時不是脾氣挺好的嗎?”

我不知道,我就是惱火,就是煩,我對生活突然失去了信心,這裏有個智商是我八十倍的家夥,而且他還知道我是什麽鳥變的!

顏小二笑了,他把面前的牌一推說:“不玩了,我請你們吃個飯吧。”

此話一出,阿朱和核兒當場就死心塌地愛上了他。阿朱建議去吃麻辣鍋,顏小二搖頭,報出個挺有名的高級酒店,說:“吃自助餐吧,方便。”臨走我們把徐真人也捎上了,這幾個月他把自己折磨得跟個排骨精似的,旁人看着都覺得他可憐。

一進了餐廳我們就直奔海鮮、刺身,徐真人這時候一點兒也不瘋了,我們四個就像上輩子跟龍蝦結了血海深仇似的,一口氣吃了二十多只,還有蚌啊、螺啊、蟹啊、魚啊、扇貝啊、蛤蜊啊,吃完了才看見顏小二還在那兒慢條斯理地挑冷菜呢。後來我們又一人弄了一客牛排、一塊鵝肝,灌了點兒洋酒,烤了點兒鱿魚,弄了點兒培根,搞了點兒壽司,喝了點兒蟲草烏雞湯、竹荪鴿蛋湯,吃了點兒蛋糕,撈了點兒魚翅,還有揚州炒飯配廣東菜心,蔥爆大蝦和麻辣雞翅……最後還一人吃了幾杯哈什麽達斯。我都二十歲了才頭一回吃到哈什麽達斯,更可恨的是它和我小時候吃的蛋筒一個味兒。

這頓飯吃得太滿足了,當天晚上我就瀉得不行。

吃什麽都瀉,喝水也瀉,走廊上徹夜回響着我的拖鞋聲,最後我簡直就剩一張皮了。麻友們帶着我上醫院,醫院說我是急性腸胃炎,要挂水阿朱帶我找躺椅,顏小二去付錢拿藥,徐真人一進醫院就要發瘋,後來核兒引着他回去了。

我趴在阿朱背上,肌肉的觸感真好啊,厚實、緊致、有彈性。頭一次見到阿朱時,他為了百十來塊錢給我們當模特,那一刻我就被震驚了。

我心裏想那是什麽?

那不是洛可可式的矯揉造作,不是後現代般的動蕩煩躁,是充滿了活力的、純粹的、凸起的、扭動的、野獸般的、健壯的人體。

我脆弱的眼睛正在目睹着一個奇跡!

我想到了獵豹在旱季廣袤的非洲草原上奔跑,想到了牡鹿淩空越過深不可測的山澗,想到了西伯利亞的巨熊直立着凝視着它的領地……那一瞬間我懷疑先前的二十年我到底是為了什麽理由才茍活在這個淺薄與蒼白的世界上?

一朵花開了,一朵花又凋謝了,唯有喜悅與光芒是不死的,還有這天賜般的力度與線條。

現在力度與線條正背着我在注射室裏轉悠,我的意識一旦從迷幻的旋渦底部升騰,我就不會放過它們,那種美感我要記住它們,深深地,深深地!

阿朱說:“桃兒,你說什麽?大聲點兒。”

我掙紮着說:“等會兒……記得給我倒杯水……”

阿朱說:“知道了。”然後他就找水去了。他可真高啊,站起來就像一座黑魃魃的塔。不,我簡直病到思維混亂、異想天開,我在想我能不能把他帶回家對我媽說:“媽,您看他美不美?雖然塊頭大點,但還是很嬌俏的。”

我媽會怎麽反應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第二天社會版的頭條必定是我:同性戀男子攜男友面親遭反對不幸釀家庭慘劇。

我還能夠預見那些實習小記者會幸災樂禍地描寫出我媽碾碎我的每一處細節,暴露出我家的門牌號碼,他們會專訪阿朱,會寫到鄰居全家怎麽看、街道大媽怎麽看,管片民警怎麽看,老師怎麽語重心長地挽救我,最後總結出我是如何的罪大惡極且死不悔改腦科醫院的主治醫生們在漆黑鐵窗後射出森冷的目光……“哎喲!護士麻煩您輕點兒行嗎?您看這兒都青了。”

護士使勁兒拍我的手背,邊拍邊說:“血管都癟得紮不進了,之前你怎麽沒多喝點兒水?”

喝水?喝水我也拉啊。

顏小二在我身旁坐下,關切地問:“桃三,我怎麽覺得你有心事?我能幫你嗎?”

你不能,在你眼裏每個人都是由碳原子構成的二足動物,你理解不了我。

阿朱拎着暖瓶回來,接口問:“心事?誰?什麽心事?”

你這種牲口也不會理解我的。

我央求他們讓我睡一會兒,他們就跑到邊上看電視。輸液室裏的燈光白得刺眼,牆壁上有可疑的污跡,空調很熱,鄰座的老哥一直在摳腳丫,消毒藥水味、汗腥味和腳臭味在我的鼻腔裏你死我活地鬥争着。縱然這樣,我還是睡着了,臨睡前我聽到顏小二在說:“知道這個球為什麽不進嗎?角度問題……從A點到B點……公式換算就是……”

這場病後我如大夢初覺,而且脾胃更虛弱了。

核兒說:“你又清減了些,我要是再清減些就好了。”

我問他:“清減很美嗎?”

核兒說:"美,瘦竹是美的,幽蘭也是美的。”

我又問他:“你覺得阿朱美嗎?”

“阿朱?”核兒怪叫,“阿朱完全違反了我的審美!小喬會覺得許褚美嗎?潘金蓮會覺得魯智深美嗎?”

我了悟了,原來我欣賞阿朱完全是個美學問題,曹操覺得許褚美管我了悟了,原他叫“虎癡”,林沖一看到魯智深便贊曰“好個漢子!”我欣賞阿朱如同欣賞一尊張力澎湃的雕塑。

想通這個道理後我着實高興了幾天又過了幾天顏小二得走了,他回來只是為了辦新證件。我們沒送他去機場,就在宿舍樓前告別,除了我大家都很傷感,因為從此後我們又三缺一了。徐真人也很傷感,他的宇宙終極奧秘八萬字即将動筆,他希望顏博士能幫他寫個英文版的序。

顏小一最後說:“桃三,借一步說話。”

我湊過去,顏小二耳語說:“桃三啊,有個事情……不過很可能是我的錯覺,就是關于阿朱……”

“不用再說了!”我信心十足地打斷他,“我已經想通了,你不要告訴我媽。”

顏小二似乎又迷惑了但臨走時他還是扔給我們一個燦爛的笑容。他走後,徐真人又被迫上了麻将桌他依然是時好時壞,我也有點兒時好時壞。我想到如果我欣賞一尊雕塑,我會想着把雕塑抱在懷裏噬咬、揉捏、摩挲,然後看着此石膏抑或大理石的物件以不惜粉身碎骨的代價求饒嗎?

不會的。

我越來越危險了。

有天早上我六點鐘就醒了,無論如何也沒法再睡,這時間對于阿朱和核兒來說還是半夜,我只好出去走走。在走廊上遇見了徐真人,他必定也是剛剛參悟了一夜。我不能确定他今天瘋不瘋,上前嘤咛出聲:“真人哥哥,我是紫鵑吶。”

“住口!”徐真人正色地呵斥道,“桃兒,你什麽時候才能成熟一些?”

看來他今天是好的。

好的徐真人就沒勁了,我轉身往水房走,就聽到背後突然一聲斷喝:“孽障!回頭是岸!”

那一刻我仿佛突然被萬劫不複的大法圓輪擊中,佛光從頭頂上打下來,“啪”一聲把我的臉映得雪亮,耳中梵音吟唱,我差點兒沒跪下來喊:“師尊!弟子知錯了!弟子再也不會留戀于凡夫俗子的肉體凡胎了!”

後來我發現徐真人當天的戲碼就是“回頭是岸”,而且還明顯帶有情節。他對核兒喊:“法海!回頭是岸!”對阿朱喊:“許仙!回頭是岸!”不知道在他眼裏我是誰。

我們決定帶他出去散散心,找找樂子。平常阿朱是很愛跟着我和核兒混的,今天他卻斷然拒絕了我們。他說我們的樂子都不是樂子。核兒替他惋惜,然後我們仨跑去博物館看免費書畫展。核兒對着一幅恽南田的畫整整看了兩個時辰,等他準備去看下一幅時,博物館閉館了,趁着核兒站樁,我和徐真人在一樓看了書畫,又去二樓看器物。我們在一堆古代飾品前盤亘良久,期間交流了中國的工藝美術到底從哪個時期開始退步等綱領性問題,雙方熱烈地讨論并達成了初步共識,得出不可言說的重大結論。

後來我們又看見了一尊白瓷蓮花觀音像,應該是明代的,觀音姐姐面容清秀,造型飄逸,線條柔潤,實在是現今難以複制之美麗雕像。

觀音坐蓮倒是個好姿勢……

徐真人喃喃自語道:“觀音坐蓮……”

什麽?難道我剛才不小心說出來了?

“桃兒。”徐真人扭頭問我,“你喜歡蒼井老師不?

你這只牲口……

那天我們一直游蕩到晚上十點才想起要回學校。我們并肩坐在公交車的最後一排,大開着窗戶,穿過光怪陸離的城市,急速後退的路燈使我們的臉上身上總是在一明一暗中交錯着。

核兒指着夜店門口成群結隊的豪車說:“把我們三個都賣了也不夠人家一個輪子錢。”

我問:“怎麽?你落寞”

核兒長嘆說:“是啊,不能免俗啊。這偌大的城市什麽都不屬于你,屬于你的只有那間寝室和那張床。

徐真人說:“錯了,寝室也不是你的,床也不是你的,甚至有時候身體都不是你的。”他指着自己的腦袋,繼續說“唯有穿過頭骨的深處那一堆神經元才是你的。“你,除去水分捏吧捏吧只有一兩斤,一只超市小型的塑料袋足矣,要豪車何用?”

徐真人才是高人啊,從那時起一直到下車,我和核兒都覺得自己是一攤鼻涕。

阿朱在寝室裏等着我們,他只穿着一條褲衩,暴露着大面積的上身和大腿。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王朔說過,夏天是危險的季節,因為炎熱的天氣使人們比其他季節裸露得多,因此很難掩飾目光.我剛被恽南田蕩滌過的心靈又混濁了而且渾不見底。

我覺得他扔給我一個尤其富有暗示意味的笑容,問:“桃兒?去游泳嗎?”

游泳,竟然還提游泳!我那根專門處理“胡思亂想”的脆弱神經又被撩撥了一下,随之我對自己感到深深的疲憊與不信任,只能搖了搖頭。

“為什麽不去?你會游泳嗎?”阿朱問。

我又搖了搖頭,躺在床上面朝裏睡了。

阿朱問核兒:“他怎麽了?”

“那個來了吧,別理他。”核兒說。

“你是不是在沖我生氣啊?”阿朱貼着我的後腦勺問。

不是的,而且你應該離我遠點兒,免得我露餡。我心想。

核兒招呼他說:“走啊,游泳去啊!等什麽呢?”

“不去了,”阿朱說,“桃兒再這樣下去要變成徐真人了。”

“切!他跟徐真人本來就是一路人!”核兒說。

我只好甕聲甕氣地解釋:“阿朱,我沒沖你生氣,都睡吧,別鬧了。”

誰知阿朱竟然來掰我的肩膀,那五根修長有力的手指上的熱度透過輕薄的衣衫印在皮膚上,幾乎把我燙得顫抖起來,那一刻我真的對他起了殺機。

我想象着将一把利刃插進他厚實的黝黑的胸膛,美麗的鮮血在地面上蔓延流淌,他将被按照原樣制成一尊令人迷醉的标本,安放進我永不見天日的地下室……我又危險了嘤嘤嘤嘤。

我跳起來宣布我的重大決定:“我要去和徐真入睡!從今往後都和徐真人睡!”我抱着枕頭去敲徐真人的門,他不開,我只好抱着枕頭回來,依然面朝裏躺着。

阿朱愣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我去和徐真人睡吧。”

我聽到他一腳踹開了徐真人的大門,然後徐真人像見了鬼似的放聲尖叫。等一切安靜下來,核兒湊到我床前問:“怎麽?你和阿朱鬧別扭了?”

胡說什麽,不就是因為不想鬧別扭所以才憋着火嘛。

“以後少給我擺小夫妻吵架的架勢啊,我提醒你,你整天扮紫鵑妹妹已經夠惡心人的了,如果阿朱膀大腰圓的也裝那模樣,我還要不要活了?”

他說完這些摔門走了,也陪着徐真人睡去了。這年頭兄弟一個個都靠不住,還是瘋子值錢。

第二天牌桌上,徐真人感慨地說:“昨天晚上差點兒讓阿朱給欺負了,幸虧我奮起反抗,後來我準備還擊時,核兒不巧地來了。”

核兒冷笑說:“真人哥哥,你全身上下唯有這想象力我是由衷敬佩。不過殺雞焉用宰牛刀,不用阿朱,我與桃兒自能解決你。”

我坦白說:“不行,我反對在床上看見任何沒有美感的物體。”

後來我們三人就開始讨論美感是什麽,最後總結出徐真人的美感是混沌抑或說虛無,核兒的美感是我(因為我清減了),我的美感是阿……不是,是米開朗琪羅。

核兒強烈地批駁我,我向他解釋那結實的好似岩石般的強健的骨骼和肌肉是多麽的美麗,那翻山越嶺的線條和輪廓是多麽令人動心,我還把阿朱拎起來凹出各種扭曲的造型,問他有沒有感受到肌肉的力量?

有沒有感受到生機的喧嘩?有沒有感受到生命的躍動?是不是刺得眼睛都痛了?

然後我們就打起來了。

徐真人和阿朱一人一個把我們拉開,我倆淩空依然做虎撲猙獰狀。

阿朱說:“都美,都美!行了吧?我都不明白你們在吵啥。”他架着我往外走,說出去散散心。

然後這牲口就帶我去健身了。他強迫我把體育系的健身房裏所有的舉得起來,舉不起來的玩意兒都舉了一遍。我跑步,我騎車,我跳操,我那個什麽瑜伽球,末了他還要問我:“運動的感覺很好吧?出了一身汗是不是覺得心情也輕松了?”

我回到寝室,表情更陰郁。

核兒和徐真人幸災樂禍地圍上來,說爽了吧?滿屋子都是扭動的人體。我對核兒說:“我錯了,以後咱倆還是好好過吧。”核兒表示這才是好的認罪态度。

“休得恃美行兇!”他教育我。

他們說要去買下酒菜,讓我自己待着,我累得不行,一下子癱倒在床上。然後阿朱就進來了,他剛剛沖完澡,只在腰上圍了塊浴巾到處晃,我暗暗嘆了口氣,有心無力地望着他。

我睡在上鋪,他還硬要擠到床上來,說要幫我松松筋骨。我很糾結,情感上我是樂意的,但是客觀條件不允許。我問他:“你多高啊?”

他說:“一米九二啊。”

“你再上來床會塌的。”我老老實實地說。

他不甘心地盤旋了一會兒,又說:“那你到下面來好嗎?”

我拒絕,因為我要面子,只能一動不動地趴着,我寧願和這張床地老天荒,在它上面躺到畢業,躺到老,躺到死,躺到腐爛……

我央求他去穿條褲子,他說:“一會兒穿,太熱了。”

我問:“你在別人面前光着身子難道不覺得尴尬嗎?”

他小心翼翼地問:“你不高興了?那我這就去穿。我主要是覺得你不算是別人,可能因為你是學畫畫的吧,看人的眼神特別純潔。”

……

純潔?你哪只眼睛看見我純潔?我有邪念啊!我的邪念如紅蓮之火啊!我被他氣得苦笑不已,幹脆挪到下鋪攤手攤腳地說:“來吧,要按就按。”

說實話他的技術不錯,好像體育系有專門教授如何按摩以緩解輕微的運動傷害,總之我在一分鐘之內就睡着了,醒來後看見徐真人和阿朱圍着桌子在啃鴨脖。徐真人湊上前說:“你和阿朱很危險,你很危險。”

我望向阿朱,阿朱一臉懵懂地沖我搖頭,于是我罵徐真人道:“你才危險,美院你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徐真人用葛大爺那深沉的語調說:“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核兒帶着半箱啤酒回來,我們邊吃邊閑話,大概到了晚上九十點鐘,突然跳閘了我們宿舍樓舊,樣樣都老化,看這情況必定是哪位神仙又偷偷用電爐了,我們挨個兒把頭探出去破口大罵,這時聽到隔壁樓也在罵,才知道是整個學校停電了。

停了電的宿舍無異于烤箱。阿朱又活泛了,他不停地說:“去游泳吧?”

我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但是拒絕在任何人面前暴露我慘不忍睹白斬雞般的肉體,核兒顯然沒有這種自覺,從這個角度看他就像一根刀削過的肋條。阿朱強健有力的身體在水中浮沉,雖然看不清,但也足夠我遐想的了我一邊兒遐想一邊兒嘆息。

徐真人不會游泳,而且和我一樣有六七分醉了,他躺在邊上翻來覆去,喃喃自語,雙眼閃動着病态的精光——弄得我有些怕。

其實學校的泳池暑假晚上是不開放的,就算開放,面向的也是游泳隊,我們四個如果被校工逮着,少說也得替他們擦半年的地。好在今天停電,月色又朦朦胧胧的,誰也不知道黑黢黢的角落裏還藏着幾個人。

我晃着徐真人說:“真人!真人你怎麽了?你可別這時候發病啊。”

徐真人說:“我沒怎麽,我的靈魂正在天空上游蕩,你看見了沒有?”

我說:“我送你回宿舍吧,睡一覺什麽都好了。”

“桃兒。”徐真人一骨碌爬起來,“你除了會嘆氣外還會什麽?”

“什麽?”我問。

“你有這個嘆氣的時間,不知道能做出多少事了,你才二十多,就算做錯了以後還有的是機會後悔,怕什麽呢?”

“真人。”我盯着他,聲音都發了顫,“真不知道你是瘋子,還是确實有道行。”

“想做就去做!”徐真人伸手一揮,犀利得好似不像他一般。

我咬牙跳起來,奔向跳臺,是的,我已經想了很久了,看這天色,看這月亮,看這黑暗籠罩的校園!不能錯過此等良辰美景,一定得制造點事故。

一場叫作“人工呼吸”的古老的事故。

我還得确保被人工的一定是阿朱,如果不幸如我,難免醒來時會看見瘋狂地掄我嘴巴子的核兒。

十米跳臺很高,風很大,我站在上面哆嗦了夜空是深藍色的,沒有星星,只有一圈淡淡的白色月光,我扶着欄杆顫悠悠地站起來。體內作亂的酒精和徐真人的雷音獅子吼,使我覺得自己已經與這夜空融為一體,我好似掌控着整個天地,整個氣流在運轉,還有腳下那個遙遠的深黑色的泳池。

阿朱光滑的脊背就像條魚般在水中若隐若現,等他再一次躍出水面的時候,我閉着眼睛跳了下去,沒錯,我要把他砸到池底,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想出這種想法,但眼前只有這種想法!

你有什麽辦法能讓那厮暈倒?!

我跳了!

其實我不會跳水。

我自覺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然後像塊大餅般“啪”地平拍在水面上,既沒壓住水花,也送走了意識。

不,其實意識還有一點,我知道阿朱和核兒在池底摸索我,還聽見他們商量,阿朱說:“趕快人工呼吸。”核兒說:“這麽麻煩幹嗎,掌掴吧。”

這牲口我果然沒看錯你……

我是第二天才醒的。

阿朱正坐在我的床前,看起來很不高興。他說:“同樣是喝醉了怎麽徐真人就躺在泳池邊上睡覺,你怎麽就上了跳臺呢?

可、可明明是那家夥撺掇我……

"桃兒。”阿朱說,“真人問了他的主治醫師,他說你這種情況可能是心理壓力過大引起的,以後還有可能出現自傷、自殘的情況,讓我們注意觀察你。”

他把凳子拉近了一點說:“從今往後,我會二十四小時密切監視你。”

我傻了道:“你開玩笑?”

“沒開玩笑。”

“我沒事。”

“你有事。”

“你出于什麽理由寧願相信一個神經病醫生也不相信我?”

“因為你神經了!”他咆哮。

我第一次看見他發火,還是很吓人的。

“核、核兒呢?徐真人呢?”我開始尋求母性的安慰。

“上課去了,這幾個小時我值班。”

我們默默對坐了一會兒我現在的臉色肯定比牆壁還慘白,我第一次産生了不願意見他的念頭。

我厭惡我自己。

“你要去哪兒?”他問。

“博物館。”

“一起去。”

“不用了”我無力地說。

“一起去!”他吼起來。

“好吧,好吧,別叫喚了,我心裏很煩……”

我蹲在博物館的角落裏拿着速寫本畫畫,而且已經畫了大半個小時,鬼知道我畫的是什麽,不過是一堆雜亂的線條,阿朱守在不遠處,低頭玩着手機,絲毫不顯疲态。

我偷偷打電話給核兒說:“快來接我,阿朱太吓人了。”

核兒說了句“配合治療”就掐了線。我只能打給徐真人,徐真人在課堂上旁若無人地放聲大笑:“啊哈!啊哈哈哈!十米跳臺!啊哈哈哈哈哈!”

畜生!

我收拾紙筆,阿朱問:“要走了嗎?這次去哪兒?”

有人亡我等藝術家之心不死,我想不出去哪兒,有時候兩個人單獨相處也并不叫約會。

他提議道:“去網吧吧,我陪你玩會兒游戲。”

我不玩游戲,不是每個傻帽兒都玩游戲。顏小二加了我的好友,在他的頭像孜孜不倦地跳動了十五分鐘後,我點開了信息。

顏小二問:“最近怎麽樣?”

我說:“還行。”

他問:“阿朱怎麽樣?”

“你老關心阿朱幹什麽?他違反了什麽物理定律?”

顏小二說:“你要是覺得不開心就出去玩一圈兒,旅行是獲得快樂的最好方式,也能獲得心靈的啓迪。”

我一下子被他點醒了,晚上回到寝室,我宣布自己要去西藏。

“別折騰了,桃兒!”核兒漫不經心地說。

我沒折騰,就是要去西藏,我要去朝聖,去取經,去淨化心靈……那首歌怎麽唱的?“瑪尼堆上陽光雨",我要去沐浴陽光雨。

“你有錢嗎?”阿朱問。

我枕頭底下還有一千多,另外還有一臺電腦可以變賣,還有一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我可以騎車去拉薩。我坐下來開始給英語老師寫熱情洋溢的請假條,并且連夜就塞到了她的辦公室。

早上八點,迎着朝陽我出發了,不指望他們誰來送我,玄奘是孤獨的,鑒真是孤獨的,鸠摩羅什是孤獨的,凡是一心求法的人都是孤獨的。

我留戀地望了一眼寝室,暫別了大家,回來後我可能已經成聖,我出了宿舍樓,看見面前站着英語老師。這位有力的婦女單手瞬間就把我制服了。

"要去西藏?嗯哼?”她捏着我的後脖子。

“我告訴你,我替你們美院當義工這麽多年了,每年暑假補課到半,總有那麽幾個跳出來嚷嚷着要去西藏,去敦煌,去柴達木,去羅布泊,去朝聖,去采風,去發掘人生的真谛。想得美!無論你逃到天涯海角,上九天下五洋、下十八層地獄,英語四級還是在等着你!逃不了!現在給我滾回你的寝室去!

我滾回寝室,三名麻友正好整以暇地等着我,我把頭埋在核兒懷裏,默默流下了屈辱的淚水。

核兒說:“一早上看見邵麗明,感覺怎麽樣?”

“太刺激了。”我啜泣道。

“邵麗明就是這樣,總是在出其不意的時候給予你致命的一擊。”

連徐真人也同情地說。

這時候邵麗明又在樓下喊:“剛才那個誰!桃、桃什麽的!桃影!”

我怯生生地把頭探出窗口。邵麗明說:“既然你們幾個這麽閑,不如去幫幫我們老吳的忙吧!我付你們工錢!”

她的老吳就是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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