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

真人的授業恩師,美院的副教授。

我們上了邵麗明的車,她一路往郊區開。“我們老吳最近想自己建個古典園林,原先有幾個雕塑系的同學幫他張羅,但是現在都放暑假走了。我這些天請了好幾批瓦匠、木匠,都被他趕跑了,說是不能理解他的意圖,我想你們與他一脈相承,應該能理解他的意圖吧。”

車子在蜿蜒的山路上開了許久,正當我們昏昏沉沉要睡覺的時候,邵麗明說:“到了。”

我們下了車,眼前好大一座宅院,遠看粉牆黛瓦的,有點兒像我們老家的樣子。可進了門大家都傻了,邵麗明得是出于什麽樣的勇氣才能把這宅子稱為“古典園林”啊!是什麽樣的瘋狂藝術家才能創造出這樣的鬼屋啊!

邵麗明臨走時照應道:“好好看着老吳,別讓他亂跑!”

老吳迎了上來,熱情地與每個人握手,嘴裏說着“同學們好,歡迎歡迎!”尤其和阿朱多握了一會兒,說:"小夥子不錯!真帥,真結實!我這兒就需要你這樣的人,會和水泥嗎?”

徐真人問:“吳老師,您需要我們做什麽?”

“喲!徐中馳,你出院啦?”老吳大笑道,“出院好,那地方我年輕時也沒少去,去了也沒事兒,不去反而顯得藝術生涯不完整。”

老吳說:“我的‘觀我居’大體上已經完工了,目前要做的就是修飾完善,來,我帶你們參觀參觀。”

于是我們就開始參觀他的“觀我居”,他的人生花園與後花園。老吳在營造詭異氣氛上還是很有一手的,比如他在牆上埋了幾百個腌菜壇子。

“你們看。”他指着腌菜壇子說,“你們覺得這有什麽含義?”

阿朱捅了捅我,我捅了捅核兒,核兒看着徐真人。徐真人說:“莫非是起冬暖夏涼之功效?”

“不。”老吳得意地說,“這喻示着無論哪個角落都有不安與不甘的靈魂在碰撞着、撕扯着,發出憤世嫉俗的嘯叫。”

腦科醫院也救不了你……

“你們再看。”他指着口與地面齊平的大缸,“在這裏可以聽到來自漢唐悠古的馬蹄聲。

“晚上走路不會掉進去嗎?”我試探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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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薄!”,他斥責道,“你就不會繞遠一點?”

後來我們又看了許多詭谲的物體,比如疑似是膠鞋底,但據說體現了法國人之驕傲與路易十四之終結的壁挂;比如确實是螺蛳殼鋪成,但體現的卻是東坡佛印之古意的小徑;比如貼滿了鬼畫符的山牆;比如有點朋克又有點哥特風的漏窗……最後我們看到了一面篩子……

“這篩子必定表明了對時光流逝的惋惜與困惑,也表現了一個高貴的孤獨者的妥協與釋然。”徐真人搶着說。

“笨蛋。”老吳說,“那就是篩子。篩黃沙的活兒就交給你了。”

他拍拍阿朱的後背,說:“你去拌水泥。”對核兒說:“你是小工負責搬運。”然後回頭對我嫣然一笑說:“油畫系的,喜歡畫畫不?”

他這話肯定有陷阱,我不能輕易回答。

“不喜歡來什麽美院?!”老吳吼,“你給我去粉刷西牆!把顏色調正!我希望每天的夕陽照射在牆上時,都有如火焰般燃燒!”

後來我調了整整兩天的顏色不知道那種介于橙金與橙紅之間的顏色應該叫什麽,總之它極大地摧殘了我的色彩感,并讓我奄奄待斃,我躺在地上等待着神跡降臨。

神跡果然出現了而且他的身材依然那麽銷魂。

他問我:“怎麽?中暑了?”

我立刻作頭暈欲嘔、弱不勝衣狀。

“我看他是中妖了!”在房頂上烤着的核兒和徐真人怒罵道。

阿朱說:“我幫你刷吧,那邊的活兒我基本上都幹完了,我還挺喜歡刷塗料的,我家的塗料就是我刷的。”

我一骨碌跳起來躲進了樹蔭。

“我看你早晚要堕入畜生道!”核兒又罵道。

失蹤了一天的老吳回來了,滿臉的風塵。他打開車門喜滋滋地招呼我們說:“同學們,快來!”

我們誰也沒敢挪步,老吳擺出個更大的笑容道:“來啊,同學們,看看誰來了!”

“哦!”核兒和徐真人順梯子滑下來,“老吳要異變了,快看看他會成為什麽鳥!”

後來我還是沒出息地去了因為我發覺那個“誰”沒有兩個人幫忙根本下不來車,她是個癱瘓了的小個兒老太太。

“這是我母親。”老吳驕傲地說,“她七十歲了。”

我們鞠躬說:“奶奶好!”老太太滿臉皺紋、目視虛空,神情木然。老吳補充道:“但是她患了老年癡呆,別說是你們,她連我都不認識。”

我們不禁惋惜,誰都有老的時候,老年癡呆是一種讓自己和家人都心碎的病。

阿朱把老太太背到風涼的地方半躺着,老吳說:“在‘觀我居’即将完工之際,特邀請我的母親一起賞鑒。謝謝了小夥子們,你們幫助我實現了夢想,功德無量。

核兒說:“老師,您別扯什麽功德了,先談談工錢吧”老吳說:“那是那是,一百塊一天,一分都不會少你們的,還管吃、管住、管向邵麗明請假,我保證再有七八天就能完工。”

核兒和徐真人碎碎念着又上了屋頂,阿朱履行諾言幫我刷牆,老吳也去刷牆了剩下我專職照料老太太。我給她打扇,她不知道;我給她捶背,她也不知道;我做鬼臉對着她眼睛吹風,她都不知道。

我問她:“老太太,您要喝水不?”她連眼皮都沒有動,我說:“聽說您是跟老年醫院請了三天假才能來的,您說人一輩子多可憐,從小到大都沒個自由,都七十歲了出來玩會兒還得請假。”

我陪她幹坐着,喂她幾口水喝,然後給她左右翻動下頭一天很快就過去了,後來照顧老太太就成了我的專職,可能因為我比較細心。不過處理便溺什麽的老吳沒讓我動手,我只負責給老太太喂飯,她能喝點兒流食,還是用吸管吸的。人老了就和剛生下來一模一樣,不會走路,不會說話,不能自理,也不知道些什麽,還得包着尿布。大家都覺得人老了可憐,但是從美學意義上來說,返璞歸真是美麗的,所以時光是美麗的,衰老是美麗的,自然力的雕工在臉上刻下的層層皺紋也是美麗的。

第三天天氣晴朗,自從上游築起一座偉大、光榮、正确的大壩後,我省已經連續數年遭遇百年不遇的旱澇災害了。過了今天,老太太就要被送回醫院去。

下午五點的陽光依然毒辣,照射在已經刷了小半的西牆上,灼人、耀眼,果然有烈焰焚城的美感。我為自己的傑作而熱淚盈眶,覺得我看到了佛。金碧輝煌的佛祖睜開悲憫的雙目,嘴角淡然地淺笑,夢幻泡影,如霧如電、萬法空相、天花亂墜……我開始理解老吳了,這兒不是瘋狂的藝術,不是哥特園林,甚至不是“觀我居”,這裏是佛國我,宇宙中渺小的微粒,是來求真的,是來修行的!

我看老太太甚至都不是老吳他媽了,她分明就是觀音。

周圍圍太安靜了,我突然有一種強烈的傾訴欲望,我湊近她說:“老太太你們家老吳真是牲口,當年剛生下來您怎麽沒把他及時掐死?”

“老太太您在聽我說話嗎?別睡了,您不是中午還醒了半刻鐘嗎?說也奇怪啊?您今天怎麽那麽清醒,都認識您兒子了,還問我叫什麽您叫我桃兒吧,那個高個子叫阿朱。聽我說了這麽多,您倒是表個态啊。”

老太太?

老太太……

老……

來來來來來來來人吶!

我連滾帶爬跑過庭院,在門廳遇見了老吳他們。“老師!你媽媽!你媽媽……”

老吳丢下榔頭搶先跑了過去,随後傳來他的哭喊。

“媽——!”

我撲過去跪在老太太的跟前喊:“不是我幹的!我發誓不是我幹的!”

“我知道。”老吳痛哭,醫生說過她熬不過一個月,但是沒想到這麽快!嗚嗚,媽啊!您怎麽就走了呢?您還年輕啊!”

我們不知道該做些什麽,圍着老吳和他媽傻站了很久,阿朱才艱難地說:“老師,您節哀吧,先把人擡回屋裏去吧。”

老吳含淚點了點頭,阿朱抱起老太太,悄悄對我說:“人的魂魄散了以後,果然身體比一片葉子還要輕。”

太陽要下山了,老吳埋頭哭着。阿朱用一塊幹淨的手絹給老太太蒙了臉,坐下來守着。沒人覺得害怕,但是很迷惘,誰也不知道怎麽會突然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們甚至是第一次直面死亡,有點兒恍惚,有點兒懷疑生命的意義。

後來核兒打了個電話,問114喪事該怎麽辦。114先确定了他不是來惡作劇的,而後報出了幾個棺材壽衣店的號碼。核兒沒聯系那些店,但他們還是來了一個猥瑣的胖子夜訪“觀我居”,開口就問:“死人呢?死人在哪裏?”

看到了面色不善的阿朱,胖子立刻谄笑,遞名片道:“你好你好,壽材送上門,服務更貼心。要棺材不?棺材就在門外,你先看看?”

“我們為逝者清洗穿衣、銷戶口、跑墓地,辦理火化手續全程陪同。代辦壽材、靈車、大巴、八音、和尚、畫像,代寫挽聯,布置靈堂,供應花圈孝布、香燭紙錢、鮮花禮品,全天候、全過程、全方位、全套服務随叫,讓逝者安息讓家屬安心。”

說完這套切口,他打開皮卡車鬥讓我們看棺材,道:“水晶冰棺,專人專材,國際領先,歐洲進口,透明度高,方便瞻仰,現優惠只需368元,配套時尚壽衣有兩種顏色可供選擇,只需388元,骨灰盒出廠價銷售,物價局審核,全透明,請放心消費。”

“一次性的,我保證。”他最後補充道。

光玻璃都快磨成毛玻璃了還好意思說是一次性的。

我去找老吳讓他拿主意,老吳蜷縮在黑暗的房間角落,就跟自己也死了一樣,藝術家本來就情感過剩,這下對他的打擊可真不小。我把殡葬胖子的話重複了一遍,過了許久,老吳從身上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我說:“裏面還有三萬多塊,一切都交給你了……”

什麽意思?

“棺材可以買,喪事回老家辦。”他有氣無力地縮回去,歇會兒又探出來說,“老家在XY村,找我的七舅:謝謝了啊桃兒。”

他把我推出房間,然後反鎖了門。我在門口站了一刻多鐘才意識到這家夥其實是逃了,他把這麽麻煩、這麽未知領域的事兒全砸給我,然後他躲起來了!

我氣急敗壞,麻友們也一致強烈譴責老吳如此沒有底線的行為,突然核兒提醒道:“快找邵麗明!”

邵麗明的聲音在電話裏聽起來很興奮,背景也很嘈雜,她說:“你們不知道,其實我和老吳已經離婚好久了,但我們仍然是朋友。作為朋友我理應幫忙,但我現在剛到泰國,七天後才能回來。對了,往後一周裏停課,好好幫助老吳吧,再見!”

邵麗明收了線,核兒評價其果然兇殘,少說也是四十人副本的BOSS級別。

殡葬胖子還在等答複,我們付了五百塊錢押金,定了所謂的三千元套餐,在昏黃的庭院燈下簽合同,握手交換聯系方式,舉一次性水杯共祝合作愉快。

殡葬胖子姓文,我們就喊他“文胖”,弄得仿佛世界上還有種武胖似的。畢業于某重點大學法學系,談吐不俗,總是在出口成章與出口成髒之間切換着。他不愧是專家,連夜給老太太擦洗了身子,換了壽衣,畫了點淡壯,還做了基本的防腐處理。等老太太安然地躺在玻璃棺材裏,文胖才跑過來和我們一起打地鋪。

我問他好好的怎麽會跑去搞這行,他深沉地吐個煙圈說:“這世道,法律鬥不過封建迷信,法律不金貴,迷信也不都是十惡不赦。”

我誇他是哲學家,他慨然地引我為知己,勾肩搭背說事完以後一定請我吃飯。阿朱打岔說:“桃兒沒那個福氣,從來是吃人一頓飯,賠人半條命,明天一早咱們就得上路,都睡了吧。”

我看核兒和徐真人也睡了,便點點頭。文胖堅持再抽了兩根煙,跑過來和我咬耳朵說:“這高個兒小子不一般,是個厲害角色。”

我問:“誰?阿朱?”

“嗯!”文胖說。

你的眼神可真夠好的,潘巧雲都讓你看成王寶钏了,他那筋肉腦袋只要再聰明半分,我們之間就不是這個現狀了,要麽他被我吓神經了,要麽我主動出家當了和尚。

我傾向于後者,因為大多數藝術家都比較悲觀當然也有例外,比如革命畫家、革命劇作家、革命作曲家、革命書法家、革命表演藝術家,革命音樂家,革命木匠、革命漆匠、革命水管工,革命道士、革命尼姑、革命和尚……我都在說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第二天早上五點多,我們就出發了,分兩輛車,文胖的皮卡拉着老吳和棺材,老吳的破豐田坐着我們四個阿朱會開車,給我們當司機。老吳口中的XY村是個連導航上都找不到的鬼地方,他引着文胖在前面開,我們四個随後,兩輛車在山溝裏越走越深,四周的景色也越發僻靜,翠綠而起伏的山巒環繞四周,感覺就似被一妖人直接引入了盤絲洞。

大約走了五個小時才到了目的地,老吳的諸親眷都在村口等着。

見了我們的車,人群開始放聲大哭,有的哭“姐姐哎”,有的哭“姑姑哎”,有的哭“舅媽哎",緊接着老太太的外甥、侄子們蜂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擡棺材,老吳一溜兒七個舅舅,個個精神矍铄,把我們幾個押解下車,二話不說給戴了孫子孝。

孫子孝不是好戴的,戴了是要磕頭哭靈的。

說回來都怪老吳,這麽多年了,也沒想到和邵麗明生個孩子,末了還得找幾個學生湊數。我們私下裏分了個工,我專門管錢,阿朱跟着文胖跑腿,核兒跟着七舅跑腿,徐真人平時就有重複無意義動作的習慣,所以一直陪着老吳磕頭。

老吳還經常偷懶,徐真人倒是不折不扣地磕頭。我問他:“你腦袋裏在想什麽呢?”

他說:“我的畢業論文有題目了——《何為美,鮮血、神秘與死亡)。”

我知道他為什麽這麽想。靈堂布置在老吳家二十年沒人住的舊屋裏,頂上一半有瓦,一半沒瓦。東邊的山牆也塌得差不多了,屋內光影斑駁,花圈堆疊,煙霧缭繞,地上鋪滿了黃紙,花哨的棺材被簡易地架在門板上,裏面躺着被文胖整得面色如生的老太太,銀裝素裹的男女號哭着如游魂般來去,這仿佛是一場由莫奈營造的奇幻夢境。

我真恨我們學校,專門收一堆瘋子。

阿朱來找我,說是廚師來了。按照老吳家鄉的規矩,辦喪事必須擺三天的宴席請全村來吃。我瞧眼前這人既矮又胖,一臉煙火氣,是典型的廚子模樣。可惜他比看上去厲害許多,他伸出一只爪子,前後揚了揚說:“五百一桌。”

我找到七舅問要多少桌,七舅掐指一算:每次上桌。我轉身差點給廚子跪下了,大爺,我只有三萬塊錢吶!

廚子和藹地說:“小夥子,三天的宴席其實只有四頓飯。你看,你們今天下午才到,中午那頓就省了。明天的早飯是不用擺的,到了後天,吃過中飯就下葬,喪事也就結束了。”

“那五百……”

“也不貴。”廚子說,“從桌椅板凳到鍋碗瓢盆、筷勺,從買菜、洗菜、燒菜到擺臺、刷鍋洗碗,從颠勺的、洗碗的到跑菜的,我們一手抓到底,一以貫之,全然不用你們主人家操心。

“行了,就你了。”阿朱說。

我不同意,我拉他到一邊說:“你到底認真想了沒有啊?五百塊吶!這深山老林的。”

阿朱說:“正因為深山老林才要讓他弄,否則你上哪兒買菜去?還有,別老在乎什麽錢不錢的,老吳在這兒呢,錢花完了再問他要啊,他不給就打他啊。你這人就是實誠。”

我望着阿朱,仿佛從來沒認識過他,阿朱問:“怎麽了?”

我說:“你怎麽比以前聰明多了?”

我印象中的他沒這麽精明。

阿朱笑了笑,說去別處幫忙,就走了。

廚子還在等我的答複,我回身給他數錢。廚子龇開一口黃牙說:“小夥子,你選擇了我們這個優秀的團隊,你真有眼光。”

帶着幾個老婦女流竄在鄉野的葬禮現場,還好意思自稱團隊,另外誰選擇你了?

除了廚師,還有“八音”“八仙”,吹的、拉的、彈的、唱的、哭的、擡的都要錢,連在棺材前面擺個豬頭都要我三百八。

我說:“你把我的頭剁下來放那兒吧,我這頭不值三百八。”他們說:“小哥,你省這點兒幹嗎呢?都是為了辦好喪事嘛,喪事辦不好,也對不起老人不是?”

頭一天我就花了兩萬七八千,接近破産,除了這些,還有和尚錢。對了和尚呢?

我去問文胖,文胖高深莫測地摘掉了帽子,帽子下原來是顆锃光瓦亮的頭顱,接着,他從包中摸出一襲金黃的袈裟,他愛撫後悍然披上說:“和尚來了”

我哭了。

文胖解釋說:“這就是三千元套餐的标準配備,如果是八千元套餐,就有真和尚了。”

“那中間五千元那檔呢?”

“也是我。”文胖說,“不過我會提示是,住持和尚。”

他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會念心經,但據徐真人反映,他趴在那兒的一個小時,嘴裏念的都是“股票漲基金也漲”之類的樸素理想。

晚上開飯已經八點多了,果然全村都來了。大家吃得是杯盤狼藉。

吃完了睡覺又是個問題,老吳家的房子是危房,親戚家又都被遠來的女眷住滿了,我們只能睡車裏。

這是八月鄉間的夏夜,蛙叫蟲鳴固然靜美,但開着車窗便是喂蚊子,關着的話,不到後半夜我們就得悶死。後來我想了個辦法,先開車窗,外頭用蚊帳罩住,再往裏睡。

我和阿朱睡一輛車,我命苦地睡前座,他睡後座。自從那次跳水事件後,阿朱一直對我緊迫盯人,這讓我感覺很微妙。固然我樂意與他厮混,但也煩惱他始終認為我可能是精神分裂。

我睡不着,太熱了,開空調又沒那麽多油燒大概到了晚上十點,阿朱突然輕聲喊:“桃兒。”

我正有點兒迷糊,就沒理會。他又說:“桃兒,你睡着了嗎?”

我沒說話,他就開始伸手摸我,先摸的是臉、耳朵、後腦勺,再下來是脖子,脖子摸了好久。他的手很寬大,很粗糙,手心裏有老繭,那是長期打籃球的緣故。我也有繭,在握畫筆的地方。

我已經無法自制地起了雞皮疙瘩,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匹饑餓的、獨自越冬的狼或者別的什麽動物,對方是森林裏偶遇的人類。我完全可以一口咬斷他的喉管,這種嗜血的興奮讓我不住地戰栗,但這個愚蠢的人類不知道,他甚至不設防,還以為我是那個在月亮下柔腸百結的歌唱家。

他在摸我的肩膀、胸口,胸口很癢,腰,我的腰……直到這時我才從幻覺中反應過來。

“你幹嗎?”

他頓了頓,說:“你醒着?怎麽不回答?車鑰匙掉前排去了。”

那你摸我幹嗎?我沒開口問。

過會兒他自己解釋道:“我怕掉你身上。”

他一定很尴尬,我準備給他個臺階下,便開始找鑰匙,鑰匙果然就在腳邊,我遞給他後,他說:“睡吧。”

我哪裏還能睡得着,于是爬出車子平複一下情緒。空氣悶熱潮濕,可就是不下雨,蚊蟲就像戰鬥機一般朝我身上精準地撞來。在我的右手邊,有條死水河,在老吳的描述裏,那是關于家鄉的最美麗的回憶,現在已經是一塊蚊蟲的滋生場所。

老吳還在守靈,眼睛熬得通紅,我想替他守一會兒,他說不用了,腎上腺素的作用,反正他也睡不着。

我說:“你和邵麗明離婚,怎麽也不說一聲?”

老吳問:“需要說嗎?這是私事兒。我們因愛而結合,因愛而分離,如今我們依然相愛。”

你就扯去吧。

我說:“邵麗明長得多漂亮啊,全校女老師數她最漂亮。”

老吳沉默了一會兒,便開始回憶許多年前毒害過他的一本書,叫作《少年文藝》。在這本書裏,漂亮姑娘不是成天高舉着牛虻的拐杖,沖着陰霾的天空發出戰鬥宣言,就是瞪大了警惕而敏銳的雙眼,關注着周圍人思想的一舉一動。所以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懼怕漂亮姑娘,邵麗明就是這麽一個漂亮姑娘……

我說:“你這個理由找的,就像在說自己是個懦夫。”

“我的确是個懦夫。”老吳說,“不過我是不是懦夫無所謂,只要邵麗明能找到她的人生境界就行了。”

我說:“可是邵麗明也有三十四五了吧?據說過了三十五歲那就是高齡産婦……”

“你還不去睡?再纏着我問這問那,小心我揍你!”老吳說。

我逃了。

老吳在靈堂裏高喊:“阿朱!阿朱!你再放這小子出來我就弄死你!”

阿朱在車裏睡得正香,見我逃回來便含混地問:“你去哪兒了?”

我說“我怕老吳傷心過度,跑去安慰他了。”

阿朱說:“明天一大早就得起來,你抓緊時間睡。”

我怪窩心地躺下了阿朱待我多有耐心,多溫柔,多善解人意,這以後,不不,沒有以後,我得趕緊睡。

淩晨四點半左右,七舅和文胖就開始叫早了,接着滿村子都在喊:“起來!起來!該去火葬場的都去火葬場了!”

文胖還專程鑽進車裏來掐我說:“起來啊,你事兒多着呢。”

我痛苦萬分地睜開眼,問他:“用得着這麽早嗎?”

文胖說:“你不知道,現在去排隊說不定得排到中午,一是咱們這兒路程遠,二是天氣太熱,死人都急着燒呢。”

廚師架起大爐子,轟隆隆地燒白粥、蒸饅頭,我們跑去最近的四舅家水井邊洗臉刷牙。整個村莊都在醒來,遠處傳來孩子的哭鬧聲和犬吠聲,但遺憾的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這個清晨有多美,大概是無處不在的垃圾與發了酵的臭味敗壞了我的興致,或許現在美麗的鄉村只出現在影視劇中。我們系經常外出采風,走過許多農村,除了專門拾掇起來迎接游客的,其餘的都像是被現代化急行軍所抛棄的一堆廢墟,由孤獨的老人與孤獨的孩子守護着。

這個村莊的青壯年幾乎都在外地打工,是葬禮把他們召集回來,從某種角度說應該感謝吳家老太太,是她在喘不過氣來的生活中為大夥兒提供了一個與親人相聚的機會。

我們從火葬場回來,不出文胖所料,已經到了午飯時間。老太太成了一捧細細的粉末,徐真人說人一輩子,一只超市小型塑料袋足夠,誠然不假。他日我若成灰,撒了肥田,為國家限塑作貢獻。

我們和“八音”們一桌,當日午餐是與蒼蠅争食。此處蒼蠅不按“只”計算,是按“蓬”,涼拌黃瓜上落一蓬,紅燒鳝魚上落一蓬,筷子上落一蓬,碗裏落一蓬,人頭上落一蓬,你要是稍微吃得慢點兒,一會兒連渣都不給你留。此番勝景,連老吳也多年未見。

核兒說:“桃兒你想到什麽?我想到躲不開、避不過的暴雨梨花針,如果世上真有那種暗器,想必靈感就是從此而來?

老吳罵道:“廢話怎麽這麽多呢?趕快吃!我告訴你們,這都是城市造的孽,整個農村都成了它的垃圾填埋場,成了它的犧牲品,城市是個惡魔,是個嗜血的屠夫,是個袒胸露懷的蕩婦。”

徐真人說:“吳老師,你太深邃了。”

老吳說:“徐中馳,你也不差。”

核兒招呼我和阿朱說:“趕快吃,別搭理他們,這倆是病友。”

“八音”挺敬業,每上一個菜就要吹幾句。他們果真是八個人,有吹喇叭的,有吹唢吶的,有敲鑼的,有敲鼓的,有拉胡琴的,還有兩個專門負責唱喪曲。其中那女的真是藝術家,四十來歲,寬背水桶腰,調門奇高,《青藏高原》《天路》之類的歌曲一首接一首,比電視上唱得來勁多了。

整個下午都是他們的演唱會,唱完了歌唱戲,唱完了戲再唱歌。中國人都是哲學家,葬禮是一場哀戚的狂歡,我們這個偏僻的是鄉野,八寶山那種上萬人告別的儀式也是。

三萬塊錢已經全部花光了,我甚至還欠着廚師明天的菜金。我問老吳怎麽辦,老吳說別急,等人。到了傍晚的時候,果然來了個人,老吳笑逐顏開地迎了上去。

核兒躲在後面說:“怎麽這貨也來了?”

那個人叫白舒,是核兒的授業恩師,也是我見過的最有藝術氣質的人,即使他衣衫褴褛蹲在村口喝玉米碴子,旁人也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個藝術家。他最近剃了個光頭,可光得如此飄逸,如此俊秀,文胖的光頭和他比起來就像是生了鏽的秤砣。

白舒說:“老吳,我送錢來了。”

老吳感激涕零地說:“謝謝你,哥們。”

白舒說:“你活該吧,好端端的離什麽婚?”

他轉身看見了我,驚訝地說:“咦!你不是那個誰嗎?怎麽也在這兒?”

我說我給老吳當兒子呢,白舒說好,弄不好老吳一輩子也沒兒子。他對老吳說:“本寺歡迎你。”

我說:“您又出家了?這都幾次了?”

白舒于是顯得很煩惱地說:“我一入山門吧,就思念紅塵;一入紅塵,又覺得膩煩想入山門。”

核兒在遠處做手勢,意思是速度閃開,此人會核爆,縱然不核爆,也會以朱耷、石濤等自況而惡心人。白舒顯然對我仁慈了,扔了兩萬塊錢就要走,我們攔着說晚上山路行車太危險,他說寺裏有規定。

白舒走後,我與核兒自問:“美院有正常人不?”

核兒說:“我可能不算,但桃兒你勉強算一個。”

我很感動,但我真不是,核兒,好在我不會承認,我就是這樣的硬漢子,不妥協,不還價,縱然到了飛天的那一刻,我也不承認。

到了晚上就寝的時候,我們都覺得身心俱疲,文胖挨個兒鼓勵我們說堅持到底就是勝利,還剩最後一天了。我們問文胖緣何如此堅強,他說是苦難的生活錘煉了他。我看他的腰圍很難體現出苦難,文胖說你們這些雛兒懂個屁。

早上五點剛過,我又被文胖拉起來,說是和老吳一起陪同,“八仙”去打墳坑。我惱火極了讓他去找阿朱或者核兒,文胖說不行,“八仙”挖坑是要收小費的,等坑挖好了,還得扔點兒錢進去暖坑,所以非管錢的去不可。

這都是誰定的破規矩?埋個死人都不讓人省心。總之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墳地裏睡着了還睡得挺香,那幫牲口挖完了坑就跑了,我醒來不認識路,在山上盤旋了一上午。

山頭遍布墳包,而且植滿了松柏,茅草長得齊人腰高,山風一吹,漫山草木嘩嘩作響,如泣如訴。青松如蓋,大地為床,老太太能長眠此地也是一件幸事。正在抒情的時刻,聽到“八仙”的擴音喇叭響,那個女高音在唱:“你快回來,我一人承受不來……"

接着老吳喊:“桃兒——!把錢拿來——!”

再接着女高音唱:“你快回來……”

我順着聲音跑進村,老吳說:“趕緊的,廚師要結賬呢!”

我說:“你把我忘山上了吧?”

老吳閃爍其詞,催促說趕緊的,趕緊的。三位麻友正埋頭吃飯,見了我核兒就罵:“你躲到哪兒偷懶去了,真沒出息!”我懶得理他,拿碗吃飯。

阿朱早上大概幹了不少體力活,正打着赤膊,背上曬得通紅徐真人還是規規矩矩地戴着孫子孝,白衣白帽,突然長嘆一聲:“唉,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相識一場,終須一別。”

我和核兒跳起來用筷子抽他道:“你還挺懷念是吧?成天屁事兒不做在靈堂躺着,昨天怎麽沒把你一起燒了?”

徐真人不閃不避道:“怎麽?你們連繁華落盡的傷感都沒有嗎?”

阿朱大笑起來,笑得整個胸腔都在震動,說:“你們這些人真有意思,可惜我開學就大四了,以後估計很少有時間再和你們聚在一起,想到這個,我确實挺傷感。”

“大四很忙吧?”核兒問。

阿朱點點頭道:“考試、論文、實習、找工作,現在的大學生不值錢,出去就失業也說不定,說實在的,我覺得壓力很大。”

我們仨拍着他的肩膀,十分幸災樂禍,這種擔心失業的煩惱就不會出現在我們身上,因為美術系的向來無法順利就業,諸位前輩不是沿街賣畫,便是躲在偏僻的角落中避世,這個浮華的時代已經不需要藝術了。

下午我們埋葬了老太太,衆人散去,剩下幾位村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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