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3)
老婦打掃垃圾遍地的戰場。孩子們追着車,一直将我們送出村口,我把背包裏的畫筆、顏料、速寫本全扔給了他們。
離開時已經四五點,陽光依然熾烈,缺水的山林顯現出焦幹的狀态,老吳疲憊地歪在後座,閉目着喃喃祈求:“來場好雨吧……”
我們沒回學校,半途轉去了“觀我居”,然後大睡了一天。“觀我居”還是數天前我們離開的模樣,西面的山牆只刷了半邊,顏色灼人老吳說:“你們走吧。”
核兒問:“我們不繼續幹活兒了?”
老吳說:“在旁人眼裏,我失去了妻子,又失去了母親,已經是孤家寡人,再也沒有親人分享,還弄這麽一個房子幹什麽?可是在我眼裏,往後我吳觀就如一陣清風倏忽來去,無牽無挂,天地自由啊!就讓這房子也維持這樣吧,何必計較?何必規整呢?”
我們無言以對,老吳微微一笑說:“都走吧,我想作畫了。”
老吳送我們回了學校,他的豁達态度深深刺激了我,往後幾天我都很頹然,從早到晚都躺在床上,要麽埋頭睡覺,要麽翻看幾本不知所謂的小說。我又想到自己尴尬的情感,老吳當年愛上邵麗明時,必定沒有想到今日的分離,而我要比他聰明許多。
後來我在學校裏看見了白舒,他說回來拿點兒東西。這厮每年收入上百萬卻沒有家,成天霸占着教師宿舍不放。
白舒說:“你怎麽老是滿臉迷茫?迷茫那是有腦子的人才幹的事兒,你何苦湊這個熱鬧?”
可我确實有極大的煩惱。
白舒說:“看到你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要不你來我廟裏待幾天?”
于是我就被他拐走了。他的廟叫作靈犀寺,屬于大乘佛教,離我們學校不足二十公裏,位于一個風景保護區的中心地帶,當然我們學校本身也處于蠻荒之地。廟裏有僧衆五人,修行的居士七八人,白舒這個級別屬于居士,往上是沙彌,如果鐵了心要受戒那就是真和尚了。
白舒帶我來,靈犀寺裏幾位上了年紀的居士都很高興,尤其是食堂的那位老太太,連說年輕人一心向佛是好事兒,這年頭人心壞了,都是不信佛、不信善的緣故。
白舒說:“桃兒,別聊了去把腳洗幹淨,要開始坐禪了。”
靈犀寺相當小,基本沒有游客,香客也有限,是如今為數不多的清靜之地,每日規定要坐五支香,每支香半小時,另外還有早課、晚課、學習課(這是他們自個兒加的,主要學點兒社科人文知識),每天早上我們四點半起床念經,六點吃早飯,吃完了坐禪、學習;中午十二點吃午飯,午飯後私人時間一小時,接着又坐禪,然後下地勞動;晚上六點晚飯,吃完了再坐禪;晚上九點熄燈睡覺。周而複始,規律得就像牆上的鐘擺。
寺裏的和尚有兩個是我們的校友,一個是教師,另一個是動畫系的高才生,他五年前曾經捧得過國際大獎,名噪一時,後來突然消失了。這個高才生現在起了個法號叫作“懷靜”,每天早上都極虔誠地将寮舍打掃得一塵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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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兩天後我就愛上這裏的生活了,我對白舒說想留下來當和尚,白舒說:“你沒資格,碩士以上的都沒資格,你回去想辦法把四級過了才是硬道理。”
我說:“白老師,我沒法回去,我一回去就胡思亂想。”
他問:“感情方面的事情吧?”
我點頭承認了。白舒說:“怎麽你們都愛糾結這個,跟老吳學的吧?你怎麽不學我啊?這點我比老吳境界高多了,他是有欲望,沒功能:我是有功能,沒欲望。”
我說:“哦,原來老吳沒功能。”
他說:“這是你猜的,我可沒說過。”
你撇得還真夠清的。
“感情這東西,引燃、爆發、熄滅、灰燼,絕非長久之計。人應該活得像一株植物,深紮根系吸取養分,然後努力地光合作用即可,當然也要履行生殖與繁衍的使命不過人那麽多,就讓愛繁衍的去繁衍,不愛繁衍的落個清淨吧。江上清風,松間明月,有什麽比這兒更好的?”
我覺得這厮在感情上肯定受過傷,還不是一點點。過會兒他果然說:“我是邵麗明的前夫。”
我差點兒一跟頭摔死在寺院臺階上。
“不對,是前前夫。”他摸着下巴,,‘我剛和邵麗明結婚三個月,老吳就把她叼走了,那時候我27歲,邵麗明28歲,老吳29歲。我剛剛調來美院工作,老吳待我十分熱情,鞍前馬後,後來才知道他是打我老婆的主意。”
“那你怎麽不趕緊弄死他!”
“我弄了。”白舒眯起他俊秀的眼睛微笑,“你看老吳不是沒功能了嗎?那是讓我長年累月吓的。不過我這兩年沒弄,這兩年我想通了,邵麗明啊,老吳啊,都是過客,該放手時且放手,才是至善。”
說實在的,他和老吳之間的恩怨我不甚關心,加上如今邵麗明也投奔自由去了,但他的話讓我有一種窺破了禪機的竊喜,沒錯,情情愛愛、抵死糾纏什麽呢,不跳進去不就得了?雖然此人也是個六根不淨的家夥,好在他比我境界高些,幾句話就把我點醒了。
至多再過一個禮拜,我就能忘記了。
又過了幾天,我接到顏小二的電話,這貨真是有錢,越洋電話拿起來就打。他大笑着問:“聽核兒說你去當和尚了?”
我說:“沒錯,別告訴我媽。”
他越發笑得沒譜了道:“你用得着嗎?不就是四級沒過嘛,非這麽逃避不可?哥哥這兒研究的就是應用物理,過會兒給你設計一套系統,專攻四級作弊,保準你過。”
我說跟四級沒關系,他說那就跟人有關系。
我的心跳都漏了兩拍,“你怎麽知道”這句話差點兒脫口而出。他說:“我開玩笑呢,你別當真。桃三,你上回說想留學,我已經幫你問過了可行是可行,但一年的費用至少得三十萬元人民幣。你們家就是普通的工薪階層吧,我記得你媽還內退了你的學費都是自己幫着飯館、酒店畫壁畫掙來的。留學這事兒你必須慎重考慮一下。”
我什麽時候和他談過留學這茬了?莫非我因為想逃離而有過此等下策?總之現在沒有了我搪塞了他。
該回去了,得去面對英語課。修行與白舒已經給了我要的答案,或許每一段樸實、平淡的生活裏都有不尋常的秘密,每一顆普通、卑微的心靈都會有詩意般的時刻,每一位藝術家都會間歇地炮制出精神錯亂的産物,人生沒有精确,也沒有必要精确,感情更是如此。
你愛這個人,沒必要讓他也愛你。或者說你愛這個人,沒必要就得一直愛。
就像白舒說得那樣,我想開了。
麻友們依然忠誠地等着我,核兒剛從食堂出來,左手托一飯盒,右手拎倆開水壺,見了面就說:“哎呀,你還知道死回來?邵麗明就等着召見你呢,你多少天沒做作業了?”
暑假只剩幾天,沒想到邵麗明還不放棄上課,我下學期四級一定得過,再也不能落在她手上了。
我問:“徐真人呢?”
“真人在樓上,最近很頹廢。”核兒說。
“怎麽了?”
“他硬盤壞了,沒有了蒼井老師的熏陶,他的藝術生命也終止了。”
“什麽都沒有了?”我問,“那咱們幾個怎麽辦?”
雖然最近我對蒼井老師沒什麽興趣。
“放心吧,我有存貨。”核兒胸有成竹地表示。他把飯盒塞在我手上,說讓我幫忙拿着,這是給阿朱打的。
“阿朱怎麽了?”
“他的腳崴了。”核兒說,“他們體育系的幾個禽獸互相切磋,有個一米八七的人和阿朱搶籃板,結果落地時兩個人都廢了。那小子的傷也不輕,據說上廁所都得人架着。”
聽他說這番話時,我的內心十分平靜,随後見到了阿朱我也十分平靜,雖然阿朱的赤裸風情讓我顫抖了一下,但總體來說我還是十分平靜的。
阿朱扔了手裏的平板電腦(啥時候買的?真糟蹋錢,以後誰養得起你)說:“謝天謝地,桃兒回來了,你都猜不出核兒和真人是怎麽照料我的!我腳還崴着呢,核兒大爺,麻煩給我口水喝行不行?”
核兒說:“你知道不?那些困在羅布泊的家夥都是把自個兒的尿下來喝的。”
他轉而對我說:“桃兒你看着阿朱吧,他恐怕還得躺兩三天,我得趕緊去幫徐真人修電腦去,晚上給我們講講你的和尚生涯哦。”
哎,你別走啊!我不想跟阿朱單獨相處啊!
阿朱什麽都覺察不到,他邊吃飯邊說:“桃兒,把風扇開大點。真熱啊,今年特別熱,這都幾個月沒下雨了?”
考驗我的時刻來臨了。
我眼前這個人,阿朱,男,我的普通校友。他還有一年畢業,畢業後我們的生活全無交集,把握好啊桃兒,把握好,再有幾天他就回自己的宿舍去了。我深吸一口氣,覺得內心越發之強大,我不是一個人,我身後還站着我媽。
“你待着吧,有事打我電話。”我嚴肅地對阿朱說。
阿朱目送我出門,大喊說:“喂喂喂,桃兒!回來啊!怎麽每個人都這樣,給我倒杯水啊桃兒!”
我設想自己就蹲在徐真人的宿舍,阿朱一叫喚,便過去目不斜視地把事做了,然後再回來蹲着。事實證明此事行不通,阿朱畢竟腿沒折,不按他那個勁頭兒就算腿折了也能拄着拐串門兒。
第二天核兒和徐真人相約去了電腦城,宿舍裏只剩我和阿朱。天氣太熱,我從圖書館吹空調回來,看見阿朱正趴在床上睡午覺又脫得赤條條,連條褲衩都舍不得穿,結實的臀部就這麽晾着。
我當場就瘋了。
我足足喘了五分多鐘的氣才爬起來,心中已經沒有了鬥争。
他在激怒我。
既然如此,我為什麽忍耐?至少應該先下手。
這顆星球是因為什麽而運行的?草叢中的母獅專注着盯着一只角羚,獵鷹突然從高空對着兔子俯沖而下,北極熊一口咬住了探出冰孔呼吸的海豹……
是欲望,是對食物的欲望,對名利、權力、自由等的欲望……
我的後背在痙攣,我的雙腿在打戰,大汗淋漓,呼吸粗重,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我朝阿朱撲了過去,在碰觸的一瞬間,他突然翻身!然後我挨了一記肘擊——我挨了一名一米九二的、體育系的肌肉發達程度排前三的、曾經練過十年散打的壯漢的肘擊。
我醒來時,四周白茫茫一片。
阿朱、核兒和徐真人圍坐在我身邊,阿朱柔聲說:“這是醫院,你別動,好好躺着。”
我頭痛欲裂,眼前仿佛戴了老花鏡,看什麽都模模糊糊的。
“我……臉上疼,還有……怎麽覺得……不太透氣兒啊……”
“廢話。”核兒說,“你的鼻梁斷了。”
“哎!你別動啊!別怕,沒事兒!一準兒幫你接回去!醫生說了還能弄得比以前更漂亮些……你哭個什麽勁啊?我的好桃兒,好哥們兒,争氣點兒行不行?”
阿朱歉疚地說:“對不起桃兒,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我只是條件反射,以後不會了!保證不會!我、我……”
如果不是腦袋被固定了,我一定會扭過去把他的屁股咬下來。
算了,不用道歉阿朱,這是對我的懲罰,咱們不會有以後了,你把我徹底打醒了。佛經裏說“醍醐灌頂”,我還是等着真正屬于我的緣分吧。
啧,鼻子好痛!這算是什麽玩意兒!真累死人了。
三天後我出院,買車票去了杭州。
杭州真悶熱,我拒絕來自學校的任何電話、短信、微博、郵件,打着繃帶站在西湖邊上暴曬,但凡經過的都以為我要自殺。後來我的錢包被人偷了,有個好心的警察叔叔給我買一盒飯,還幫我聯系了救濟站。可是我沒去,我給人畫像掙了幾十塊錢,上了火車又回去了,還正好趕上開學。
核兒帶着我去公安局銷案,一路上他不停地數落我,還說:“阿朱很惦記你。”
我真不願意惦記他。
從我回去的那天起,這座城市就開始下雨,大雨、暴雨、雷雨轟轟隆隆地下了二十多天,學校裏也澇得不行,天氣比人還陰晴不定。我以前的幾幅得意之作全黴在櫃子裏了,我把它介??出來,拾掇拾掇,然後燒了。
從九月開學,到一月放寒假,我再沒意願見阿朱一面。縱然他帶着十幾個人在宿舍門口堵我,也讓我翻窗逃了。
他追在後面高喊:“桃兒!到底要怎樣道歉你才肯原諒我!”
別整得跟言情劇似的,再說我從來就沒責怪過。這是一場我與自己的戰争,唯有依靠時間我才能打贏。
差不多到來年三月,我才能比較自若地面對阿朱,不會産生某些邪念。阿朱很高興我重新接納他當朋友,經常來我們宿舍厮混。有一天他拎着整箱啤酒過來說:“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找到工作了!就是本市的防暴大隊,哥們兒要當警察去了。”
我們都替他高興,他爽快地打開瓶蓋說:“喝酒!過兩天請你們吃飯!”
他湊過來對我說:“桃兒,你不是老說自己的電腦破嗎?我走後,我那窩裏的電腦全歸你,夠仗義吧。”
“夠仗義!”我豎起大拇指,“你可不帶後悔的。”
阿朱說:“那是,對你我從來不說假話。”
他沒騙我,論文答辯完他就把平板電腦扔給了我,至于其他的他說要檢修一下,更新點兒硬件,過兩天再給我送來。
那兩天我真高興,本來就沒錢弄這些玩意兒,現在白白地撿了一批。宿舍裏其他家夥都上網吧去了,我獨自帶着笑意睡午覺,剛睡着電話就火急火燎地響起來,一接是顏小二。
顏小二的聲音十分凝重道:“桃三,你在聽嗎?”
我問:“怎麽了?”
他說:“我遠程攻擊了阿朱的電腦,破解了他的密碼,在他的硬盤裏找到一些可怕的東西。”
“喂!你這也太……”
“這不是重點!”顏小二打斷我,“阿朱在寫東西,他把你當男主角在寫東西,他和你整天在一起玩兒的用意絕對不單純!桃兒,你快收拾行李過來留學,學費咱們一起想辦法,反正外國人也喜歡油畫。離阿朱遠點,聽見了沒有?離阿朱遠點!”
有人敲門,我扔了話筒渾渾噩噩地去開,阿朱就站在門外,手裏捧着棋盤。
“桃兒?我那邊找不着人,咱們來一局吧。”
“桃兒?”
“幹嗎直勾勾地看我,你沒事兒吧?”
*番外*
今年五黃臨太歲,到處都是旱災,有旱災的地方一定有麻煩,有麻煩,那我就躲不過。
我叫桃三,最怕麻煩。
初八那日,立秋,我奉命去機場接顏小二。一年不見,顏小二的嘴臉還是那麽醜惡,他問我:“你留這麽長的頭發學校都不管?”
我說:“我是藝術家,我校盛産不同品種、型號的藝術家,管不過來。”
他又問:“你穿鼻環?”
啧,都說了是藝術家了,怎麽還這麽多話呢?
顏小二笑了笑,然後摁着我的脖子去理發店推了個平頭。回到學校,諸親友紛紛反映我像號子裏剛放出來的,敲着碗裏“菜裏沒有一滴油”的那種。
只有“閨蜜”核兒充分肯定了我的價值道:“但是買去睡一晚上少說也得三錢銀子,瞧這腰身,瞧這腿,好!”
顏小二坐在床沿上笑着說:“一年過去了,除了阿朱畢業了你們看起來也沒什麽改變嘛。對了,火急火燎地把我喊回來有什麽事兒?”
核兒說:“吃喜酒啊,你不知道?”
“什麽喜酒?”
“你真不知道?"我們仨面面相觑,深感驚訝。最後還是我伏在他耳邊輕輕說:“邵麗明又結婚了。”
顏小二口噴鮮血,捂着胸口說:“又……又……”
現在我們知道邵麗明其實是他小姨,而且是他感情非常親近的小徐真人拍着他的肩膀,同情地說:“顏博士,你又多了個三姨夫啦。”
邵麗明的大喜日子安排在初九,取天長地久之意,我們四個和她的前夫,以及前前夫,被安排在一桌,席列女方親友之中。阿朱沒有來,作為特警,他端着槍去了大西北某個不甚太平的地方。
邵麗明的前夫老昊和前前夫白舒對坐無言,這兩人明明可以不來,卻非要湊這個熱鬧。老吳剛剛從西藏寫生回來,弄得跟野人似的,白舒則改行不當和尚了,他在市區盤下了一家畫廊,專賣些本校師生間歇性分裂後創造出來的神品。
我就是那個畫廊的營業員,沒課時就去。
白舒允諾我有底薪,有提成,雖然整天坐在鬼畫符下面瘳得慌,但是生意還不錯,許多剛富裕起來的人民群衆——尤其是女群衆——都熱衷于把那些玩意兒請回家供着。
顏小二不信道:“真有這麽好?”
“是真好!”核兒解釋,“關鍵是桃兒長得帥,你看他高鼻、薄唇、膚色白晳、眼神真摯、笑容熱烈,且帥與邋遢并重,每當他揚起那不羁的眉毛,擡起那迷蒙的眼睛,摸着那沾着油彩的白T恤,似笑非笑地說:“好看嗎?你喜歡?那是我畫的,某些社會經驗不足的女群衆就已然上了當。他偶爾會吟詩,別人的,他玩弄兩招印象派、先鋒派,他的想法是那麽不可捉摸、如霧亦如電,他的話語是如此玄而又玄、不可名狀,他的狀态是那麽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于是他第一個月拿了五千塊,回來請我們狠涮了一頓羊肉火鍋。桃兒,好樣的!”
我得意,Rosier(法語,玫瑰,白舒在超市進口貨架前偶得)畫廊現在是我的命根子,就靠它攢學費呢。
顏小二問:“這麽說留學學費也有希望了?”
我沉吟良久,說:“再攢二十年吧,快了。”
顏小二要揍我。白舒冷冷地說:“都坐下,背挺直,坐好了,我前妻再次大喜之日,誰也不許搗蛋。”
這世界上有種人,無論他說什麽話,做什麽事,都讓人覺得有如清風拂面,分外享受,白舒就是這種人他伸出雪白的、修長的手開酒瓶,斟滿,一飲而盡,評價說“四十五度的就是沒有六十五度的香”,然後他點煙,叼上,吐出個迷迷蒙蒙的煙圈,單手撐頭,又恢複到沉默的狀态。
老吳舉着酒瓶說:“咱哥倆來一杯吧。”
白舒努努嘴,意思是滿上。
然後他們就開喝了,一開始用小白酒中,喝了十多分鐘,連新娘新郎踩着小鼓點兒進來都沒管新郎長得還不錯,三十多歲,青年才俊,聽說是自己開公司的,對邵麗明一見鐘情。
我給白舒和老吳指着看,白舒冷哼說:“銅臭。”老吳冷哼說:“太矮。”
接着幾十個人拉響小禮炮,漫天的彩紙亂飛,新郎新娘上了舞臺,開始進行那套程序。司儀穿得是花紅柳綠,滿場亂竄亢奮得不行,小公鴨嗓葷話不斷。
白舒說:“邵麗明怎麽找了這麽一個東西?”
核兒說:“您不知道,全城最紅的司儀就是他,邵麗明花了大價錢請來的。”
他發現白舒和老吳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換了大杯,趕緊上去勸說:“二位師尊,不少啦,不能喝了。”
老吳說:“汝等莫管,某與白先生乃生死之交。”
白舒微醺地說:“人生難得幾回醉啊,我的老婆又一次跟人跑了,此時不喝,就不像個男人了。”
邵麗明和新郎“嘩啦嘩啦”倒香槟,倒完了就開始玩黃色游戲,徐真人跳在椅子土嗷嗷起哄,我一看他,大驚道:“你怎麽也喝上了?醫生準你喝嗎?”
核兒想了一會兒,突然說:“對,不喝不是男人!”說着他就要去開啤酒。我趕緊拉住他道:“幹嗎?”
核兒和我咬耳朵說:“你傻啊?趕緊喝,喝倒了就趴桌上,一會兒老吳和白舒打砸搶再怎麽鬧都不關咱們的事!”
我輕聲問:“那誰善後呢?”
核兒說:““顏博士吧,誰讓他聰明呢。”
我豎起大拇指,核兒“砰”一聲擰開瓶蓋,又給我一瓶。我拍着顏小二的肩膀說:“一會兒你開車啊。”顏小二還沒明白呢,我和核兒相視而笑,豪爽地對瓶吹。
吹完後,核兒打着酒嗝對我拱拱手,就鑽桌子底下去了。我急啊,我酒量好啊,眼看着老吳和白舒的狀态已經上來了——白舒敲着碗唱“寒蟬凄切”,老吳哭得哇哇的——此時再不醉,一會兒邵麗明過來敬酒,那倆貨無論做什麽都會殃及我這條池魚的。
我又要喝,顏小二拼命不讓道:“桃三,你怎麽了?”
“你快放手!沒見老吳和白舒都狂暴化了嗎?”
“是有點……不過那又怎麽啦?”
我一把推開他,惋惜地搖頭說:“很多時候,物理定律是解決不了人性難題的。”
我也倒了。
倒了以後我還有點兒意識,知道新郎新娘過來敬酒,然後白舒跳起來了,老吳也跳起來了然後噼裏啪啦一陣亂響,新郎就邊叫邊在天上飛,邵麗明咆哮,老吳打伴郎,伴郎打白舒,白舒打新郎……滿桌子碎碟子破盞,我還聽到白舒說了句費爾巴哈的名言“最殘酷、最摧心的真理就是死”,白舒真是博學啊……
晚上我們酒醒,看到顏小二的臉還是綠的。
半夜,我們去派出所探視白舒和老吳——男方的不知哪個孫子報了警,把人民內部矛盾捅大了,白舒和老吳都腫得像豬頭,問題是白舒腫成這樣還挺有風情,真是妖怪。他們倆得關24小時,我問白舒:“師尊,明天畫廊還營業嗎?”
白舒說:“營業!我要把畫廊做大做強,做成全國最大的!讓邵麗明知道,她離開我是個難以彌補的錯誤!”
老吳吼道:“我入股!”
白舒說:“桃兒,今天我就給你加薪;核兒,有空你也來幫忙賣畫;徐中馳,徐中馳你……你還是算了吧。”
核兒說:“行行行,我們一定去,那麽二位早些睡吧。”
第二天早上,核兒推說沒空,我就帶着顏小二和徐真人去畫廊上崗,顏小二長相尚可,徐真人似真似幻,他們來了至少不影響生意。
“哎!這畫怎麽賣?”一位女客指着幅挂在顯著位置的國畫問。我趕忙招呼道:“啊,您好,價格寫在小标簽上。”
“哎喲,好貴吶!”女客說,“這都畫的是些什麽呀?”
我走到她身邊,凝視畫作微笑片刻,溫柔地問:“好看嗎?我畫的。我畫的是這個浮世,是浮世中遺憾有人問佛祖,世間為何有那麽多遺憾?佛祖說,這是一個婆娑世界,婆娑即遺憾,沒有遺憾,給你再多幸福也不會體會快樂。”
……
顏小二在角落裏說:“我要走。”
徐真人說:“走什麽呀,難得有幸近距離觀察桃兒賣畫時那份收放自如的風情。”
“我要走,我要走。”顏小二掙紮道。
我終于費盡口舌賣了一幅畫,喜滋滋地坐回他們跟前說:“爽,一大早就有進賬!遺憾吶,畫畫的那家夥——二年級的那個——他不小心就打翻了這麽一瓶墨汁,如果運氣好多打翻幾瓶,馬上就能買輛東風小康啦。”
顏小二問:“他要東風小康幹什麽?”
我說:“上水産市場賣魚去啊,都畫成這樣了還好意思繼續畫?”
顏小二說:“我要走……”
我說:“別走,一起吃飯。”
“來不及了。”顏小二看看表,“最近安檢嚴格,我得提前三個小時去機場。”
“什麽?你是真要走?”我挺驚訝,因為沒有心理準備,我還以為他要在國內常住了。
顏小二偏着頭笑:“你舍不得我?”
“你們私聊,我要走!”徐真人呼嘯着跑出去了。
這畜生關鍵時刻一點兒也不傻!
“哎,真人,你回來啊!”
顏小二笑着總“你既然舍不得我,那我就不走了。”
我說:“你走吧,趕緊的。”
“我在那邊等你過來留學。”顏小二說。
“不去,沒錢。”
顏小二笑了笑,轉身真走了,差不多走到街拐角,他手插褲兜,突然回過頭來喊:“喂,桃三!”
“幹嗎呀?”
顏小二說:“管你等誰!總之走着瞧吧!”
“……”
莫名其妙,真是個讓人不明白的家夥。
走吧,趕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