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嘉定縣原本有四害:夏小七、趙屠戶、茶鋪王婆、花月樓芙蓉,但最近又多了一害王錢兒。

夏小七大名貓剩,行七,名字雖糙,家世不糙,因為他的三四五六哥相繼夭折,長輩給他取個賤名是為了好養活。夏家先後出了七個進士、三個探花,祖上世代都做大官,是有名的宰相門第。

夏小七是幺子,幺子一般不成體統,夏小七也的确雞肋:文?不會;武?不行;商?不通。他只會一件事:玩兒。

王錢兒長得極漂亮,光憑樣貌一人可以砸掉八個花月樓的招牌,可惜,他也是輕佻少年、愛笑喜鬧,好樣兒不學,和夏小七倒是絕配。

一般有錢人家遇見這種孩子,都願意花錢捐一個出身,日後說起來也好聽,但夏家可不行,世代書香,他們丟不起這個人吶!

夏小七的爹是個翰林,如今丁憂在家。

這天夏小七搖着扇子從街頭晃裏晃蕩地過來,被夏翰林截住了就打。夏小七扔了扇子飛逃,夏翰林跟在後面哼哧哼哧地追。

夏小七邊逃邊喊:“堂堂一個翰林,有名的大儒,竟敢當街打兒子,成何體統!?”

夏翰林也不答話,高舉着尺把來長的藤條,追得夏小七四下裏亂竄。趕巧兒王錢兒正趴在牆頭上,見狀立刻把患難兄弟拉上來,氣得夏翰林直跺腳。

王錢兒說:“夏老爺,您消消氣,小七在我這裏玩會兒,等下我就把他送回去。”

說完也不等夏翰林答話,便一躍下了牆頭夏小七沖他爹做了個鬼臉,也跳了下去。

夏翰林哇哇大喊了一陣,只能作罷。

此時正值仲春天氣,滿院子裏繁花開遍,夏翰林才子病發作,一個激靈渾身發顫、膝蓋窩兒發癢,偶得佳句:兩株桃杏映籬斜,妝點幽巷故人家。

哎呀!好詩呀!好詩!夏翰林咂咂嘴,急着回去寫下來,倒把兒子給輕松放過了。

夏小七跟着王錢兒說說笑笑走了一陣,突然停下說:“哎呀!不好,扇子丢了!”

王錢兒問:“哪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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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小七說:“你送我的那把。不行,我可得找回來。”

王錢兒攔住他說:“身外之物,丟了算了。”

夏小七仍不甘心,王錢兒勸說算了算了,又拉着他喝酒,又相約去爬山玩兒,夏小七轉眼就把丟扇子的事兒忘在腦後。

這天晚上縣衙的鮑師爺睡到半夜,被人搖醒了獻寶。他迷迷糊糊地呵斥說:“什麽東西!”

來人是他的呆兒子鮑大,他說:嗲,可不得了了,我撿着了個好古董!”

鮑師爺大為驚奇道:“拿來我看看。”

鮑大轉身把扇子奉上說:“經上馬坊當鋪劉老三認定,乃是宋代的扇子。”

鮑師爺氣不打一處來,扔還給他道:“宋代并無折紙扇,這種東西只有鄉下佬才當寶貝。他劉老三是有名的奸商快嘴,你這畜生竟然跑到他面前丢人現眼,你說我這老臉還要不要?”

鮑大白白挨了一頓數落,很是惱火,出了家門後心想:東西倒挺美,可惜是個不吉利的玩意兒,連累了少爺我。于是他又跑了三裏地才把扇子扔了,口中兀自罵罵咧咧。

嘉定人人都知道知縣老爺不管事,管事的是鮑師爺。

鮑師爺四十出頭,長得像個五寸釘,蠟黃臉鷹鈎鼻,老鼠胡子,說起話來拿腔拿調還特尖酸。但他也是真有些本事,他要管書啓,寫應酬文章;要管刑名,辦公門案子;要管錢糧,管地丁人口,管雜稅征收;還得兼顧衙門裏的賬房,除了始終沒考上個功名只能給人做幕僚,倒是樣樣拿得起放得下。

可惜他也是流年不利命犯小人,經常被夏小七和王錢兒找晦氣。

這天夏小七難得大清早起床,看見花瓣兒片片落下地來,心嘆這好春光都被東風斷送了,真是人生恨事。轉念又一想,錯,這不幹東風的事,不幹春雨的事,不幹柳絮、蝴蝶、黃莺、杜鵑的事,全是老鮑的錯,于是氣勢洶洶地直奔縣衙而來。

縣衙的燒火丫頭梅香正在後院裏洗衣服,洗着洗着發覺有視線。她擡頭,看見一個人飛快地閃到柱子後頭,梅香在裙子上擦擦手,沖過去把那人拉了出來。

梅香說:“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鬼鬼祟祟的!”

夏小七說:“兇丫頭!”

梅香跳着腳說:“哼,無賴東西!”

夏小七賠笑說:“我錯了好姐姐。”

正巧主簿出來舀了水澆花,主簿說:“喲嗬,這不是夏家小七嘛。怎麽,又犯事啦?”

夏小七說:“哪兒呢,來瞧瞧鮑師爺。”

“啧啧。”主簿抄着手搖頭,“老鮑知道你要來,還不望風五十裏就逃了。”

梅香在夏小七胳膊上狠掐一下,掩嘴笑着走了,夏小七要去追,就聽到前堂有人咋呼。

主簿喝道:“吵什麽?!”

一個衙役連滾帶爬地沖進來說:“快快快!快喚大老爺!出官司了!”

主簿說:“官司月月出,你急什麽!”

“這可不一樣!”衙役說:“這回可是人命官司人命官司!”

主簿驚了驚,趕忙去喊老知縣。嘉定縣民風淳樸,最近的人命官司也已經過去兩年了。

老知縣還沒準備好,縣衙門口倒已然人山人海。

東街西巷,城南城北,說書的、做買賣的、唱戲的、擰把式的、耍猴的、賣膏藥的,撐拐杖的、帶孩子的、上學的、吃閑飯的,三教九流,看熱鬧的全都來了。

衙門裏堂鼓響了三聲。衙役把門一開,衆人呼啦啦全往裏湧,貼在欄杆上踮腳伸頭往堂下看。

堂下一面屏風:旭日東升;上挂一塊匾額:明鏡高懸;兩邊立着回避牌、肅靜牌、虎頭牌、生死牌;三班衙役拿着杖、夾棍、拶子氣勢洶洶立在兩旁,口裏喊着:“威——武——”

話音落了,老知縣一步三停地從屏風後頭轉出來,正正烏紗,拂拂官袍,往案桌後鄭重坐下,一拍驚堂木:“何事喧嘩!”

院子側邊馬上有個女人尖聲喊:“冤枉——!”

衆人齊刷刷向那邊看去,然後均是一愣,低頭議論起來。

“這不是東城街上的王婆嘛?怎麽跑來喊冤來了?”

“誰知道呢?”

茶鋪王婆,嘉定五害之一,以搬弄是非、挑撥離間、血口噴人為己任。

老知縣又拍驚堂木:“帶原告!”

衆衙役應道:“帶原告上堂啊——!”

王婆跌跌撞撞往堂下一跪,道:“老婆子叩見青天大老爺!”

“咄!堂下何人?所告何事?”

王婆大呼:“老婆子王氏,狀告殺死曹大郎的兇手!”

衆人大驚:“嚯!!”

夏小七正伏在屏風後面偷聽,這時也“嚯”一聲:“曹大郎不是給水賊弄死的嗎?”

坐在堂角上記錄的鮑師爺聽見他說話差點吓掉了筆,心想今日忘記翻皇歷了又遇見這滾刀肉。

“你且言來。”老知縣說。

王婆子一拍大腿,義憤填膺,說話中間是添油加醋,敘述曲折離奇,精彩萬分。衆人聽得聚精會神,津津有味,欲罷不能。

據王婆說,她的鄰居曹大郎生前長年在外做生意,結果天有不測風雲,半路遇見了強人,落得個身首異處,屍身被沉在江裏,頭顱被棄在岸邊。

尋屍的時候她王婆也在,心細瞧見那廢井旁草叢裏落了把扇子,想大郎是個做藥材生意的粗漢,哪用得了這好扇子?可惜她慢了一步,一轉眼扇子就讓人撿去了。

誰知剛剛三個月,曹寡婦喪服還沒脫呢,王婆子竟看見她與人幽會,且此人手執紙扇,不偏不倚,正是曹大郎屍首旁那一把!原來這人面獸心的秀才,就是殺害大郎的兇手!可真是奸夫淫婦,狼心狗肺,謀財害命,青天白日,罪證鑿鑿!

王婆講到激動處,猛然間一個哭喊,聲線高抛入雲霄,衆人均是心往嗓子口一提,再随着那聲音落下來,仿佛已在九天之外騰躍數遭,真是爽利無比,于是齊聲喝彩:“好——!”

老知縣沉吟說:“竟有此事?”

“千真萬确!”王婆指天發誓道。

“哪兩人現在何處?”

“正押在堂下聽喚。”鮑師爺應道。

“帶被告!”老知縣朗聲說。

立刻有個秀才模樣的被推上來,後頭緊跟着一個悲悲戚戚的婦人。

“荒唐!”這秀才模樣瘦弱,臉都氣白了,直梗着脖子說,“撿來的東西如何能成罪證?荒唐荒唐!”

本朝有例,秀才見了縣太爺可以不跪,這秀才便真的不跪,咬牙站在大堂裏。

婦人撲通跪下道:“民女冤枉啊!青天大老爺!”

老知縣問:“堂下何人,有何冤情,從實道來!”

婦人咚咚磕頭,一疊聲兒喊冤:“冤枉,冤枉,民女曹張氏。這秀才是我的表弟,他只是順道兒過來看我,怎會是幽會啊?這王婆與小婦人向來有過節,她胡言亂語,求大人萬萬不要相信她!”

“呸!”王婆啐道,“還表弟呢,孤男寡女,大清早從一個房裏出來誰信啊?要這麽說,改天通奸的都喚表弟好了!幾年前看你就不是好東西,跟陳大官人眉來眼去的……”

鮑師爺突然重重地咳嗽一聲。

老知縣看他,鮑師爺又咳嗽:“咳!

老知縣明白了,鐵牌子一扔:“公堂之上,出言不遜,實屬可惡!來啊,掌嘴。”

兩個衙役“騰”地闖上去,揪住王婆,掄圓了木牌子連抽了三四個嘴巴。

衆人喝彩:“好俊的功夫!”

王婆被打得吱哇亂叫,老知縣不理她,轉向秀才說:“秀才回話。”

秀才拱手拜道:“句句如表姐所言,學生不敢诓騙大人。學生前幾日撿了把扇子,見頗為貴重,便起了私心留作己用,不承想竟引來這無頭官司。”

老知縣問:“扇子何在?”

衙役呈上扇子,老知縣接過道:“好一把沉香扇。”

屏風後面偷聽的夏小七頓時心裏一咯噔,連忙探頭去看,一看,大驚失色。

鮑師爺斜眼瞄見他的臉色,心想這小子怕什麽?難道這其中真有隐情?再看那扇子,哎呀,不正是昨晚上自己兒子帶回來的那把!這這這,莫非是一樁驚天大案?!

夏小七不敢耽擱,從衙門後院狂奔而出,去找王錢兒。

王錢兒正在家裏睡覺,夏小七一腳踹開大門,又一腳踹開房門,左右開弓把他搖醒,說:“好端端的,你怎麽對人家老婆起了歹念?”

“啊?”王錢兒睡得迷迷瞪瞪的,烏發蓬亂,問,“對誰起歹念?”

“曹寡婦啊。”夏小七說,“你竟然為了她把曹大郎推江裏去了?好你個淫賊,饑不擇食,曹寡婦都比你大了20歲了!”

王錢兒歪着頭問:“什麽?”

夏小七終于正色道:“錢兒,大事不好,你送我的那把扇子被遞到知縣老爺手裏去了,成了殺人案的罪證。我們現在得去衙門!”

“哪把沉香扇?”

“嗯呢!”

王錢兒笑着說:“那把扇子碎金白紙加上我自己胡亂寫的字,怎麽可能做罪證?”

夏小七把公堂上的事情簡略一說,催促道,“快走,人命關天,這會兒怕是要畫押了。”

兩人來到縣衙,還是從後院翻牆進入,穿堂而過,站在屏風後面。

公堂上正僵持着,一個說是,一個說不是,縣太爺也顯然沒了主意。堂口外的衆人也分了兩派,有幾個好鬥的已經撓破了面皮。

鮑師爺打個呵欠,揉揉眉間,一扭頭看見夏小七在瞪眼睛。

夏小七沖他招手:“老鮑,來,來。”

鮑師爺啞聲說:“給我滾。”

“來呀,師爺。”王錢兒也探出半個腦袋。

這兩個冤家!鮑師爺認命地嘆氣,悄悄起身,向屏風後挪去。

王錢兒一把拉住他蹲下,匆匆幾句,鮑師爺驚訝地擡頭問:“真的?”

王錢兒點點頭。

鮑師爺便轉到屏風前頭去,和老知縣咬了幾句耳朵。

老知縣剛聚起的一點睡意全都被吓沒了,舉起驚堂木來啪啪啪:“退堂!退堂!”

衆人愣了大老爺,為什麽呀?他們正吵得帶勁兒呢!

老知縣撩起官袍就往後走,王錢兒和夏小七已經先行一步到了花廳。

老知縣無視夏小七,抓住王錢兒問:“你說的可當真?”

“千真萬确。”王錢兒說。

“啊呀,”老知縣說,“扇子呢?取扇子來!”

主簿把扇子呈上,老知縣轉遞給鮑師爺,鮑師爺用一把薄薄的匕首沿着第一根扇骨輕輕挑開,只半寸地方,就看見那沉香木上有一個小拇指甲蓋那麽大的閑章,是用極細的刻刀雕了,然後在凹陷處塗上了朱漆。

這枚章不得了。知縣是老探花郎,如今62歲了,才是第二次看見這枚章。

一時間,他、主簿、鮑師爺三人面面相觑。

但有一件事情很明白:扇子不是曹大郎的,也不是那秀才的。

“這是我的!”夏小七理挺胸說。

王錢兒拉了他一把。

“錢兒送給我的!”夏小七根本不理會,依舊理直氣壯。

——這繡花枕頭莫非來頭不小?老知縣望着王錢兒,心想。

王錢兒避開他的視線,專注研究窗上的花格子。

老知縣繼續看扇子,扇面上月影柳枝,蟬鳴夏意濃,還寫了三個大字:好涼風。字還算寫得不錯,可這句話沒多大意思,而且對于讀書人來說,太狂放了。

老知縣收起扇子,轉身又回了大堂。衆人還都沒散,這就像街頭聽書,正如癡如醉着呢,那邊卻驚堂木一拍“且聽下回分解”,吊得人一顆心,上不是,下不是。如今說書的又回來了,大家自然高興,剛走了的也呼朋喚友往回聚。

老知縣喝道:“帶王婆!”

王婆只當自己告準了,應一聲沖出來,跪在堂下磕頭。

鮑師爺站在老知縣身後,對掌刑衙役使了個眼色,兩班衙役明白,頓時就把夾棍啊、拶子啊,板子啊、木枷等往王婆面前扔。

王婆吓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血口噴人!”老知縣吹胡子瞪眼,作勢要扔鐵牌,“左右,給當差的一聽,立刻把王婆牢牢地按在地上,舉起板子就揍,打得那婆子殺豬般叫喚。

歷朝相傳,不寫狀子擊鼓喊冤,稍有差池,告狀的都得挨板子要是遇上縣老爺心裏不爽利,得先打二十殺威棒。

可王婆剛挨了三板,老知縣卻喊了停。他人老了心也善,不願意将公堂上弄得凄風慘雨,心裏總暗自念叨:吾俸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于是只把那誣告他人的刁婆子斥罵一番,放回去了。至于曹寡婦和她的秀才表弟,自然也被放了。

老知縣回到花廳,不見了王錢兒和夏小七,便問鮑師爺:“人呢?”

鮑師爺指着門外說:“一起走了,說是去游湖。”

老知縣便把沉香扇遞給他,道:“尋個空,替我把扇子還給那個叫錢兒的吧。”

“老大人,這王錢兒是孤身一人,既沒有家眷,也沒有熟人,只有個燒火的聾啞老漢伺候,三個月前他突然出現在嘉定縣,您說他是什麽人吶?”鮑師爺問。

老知縣說:“這個……總之我已年老昏聩,今天見過這人,怕是明天就忘了。”說完他背着手走了。

鮑師爺掂量手中的扇子,感覺比尋常扇子要重一些,随後把它攏在了袖子裏。

當天晚上他和府臺家的師爺一起吃飯,喝多了酒,把扇子的事兒說了出去。府臺家的師爺原本打算保密的,但也沒管住嘴,告訴了道臺家的師爺。道臺家的師爺聽得兩眼放光,一轉身就添油加醋地和臬臺家的師爺說了……

這期間夏小七和王錢兒成天在外頭玩,然後合夥兒欺負鮑師爺。

比如兩人一起騎跨在牆頭上,問:“老鮑在家嗎?”

如果主簿正在院子裏打拳,便會指着罵:“縣衙當自己家,想進就進,想出就出也就算了,這麽大的門不走,非得從牆上過,真是該打!”

鮑師爺一見他倆兒,板起臉就往屋裏躲。

夏小七于是放開嗓子喊:“鮑師爺,你欠我那五錢銀子到底還不還啊?你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怎麽賭輸了就賴賬呢?”

王錢兒幫腔道:“師爺,這五錢銀子可是要算利息的。”

鮑師爺回到屋裏,摸出沉香扇,恨恨地想:“兩個小混賬,不能便宜了他們!王錢兒,我老鮑當年可是在京官家裏做事的,約莫知道你是什麽來頭。你可不就是個王府裏的小幫閑,偷了皇上賞賜的扇子出來招搖,你要是被抓回去,非被打死了不可。這扇子我也不還了幹脆當作信物交出去吧!”

轉念又一想:算了,不要作孽,洩憤可以,不能害人命。

他掐指一算,距離自己酒後失言走漏消息已經過了二十多天了若王錢兒真是王府裏偷跑出來的,自己反倒要提醒他趕緊逃。

他叫來了自己的兒子鮑大,給他沉香扇,讓他去把夏小七和王錢兒痛打一頓,要打得鼻青臉腫連他們的親娘都不認識。打完之後,将扇子還給王錢兒,帶他到鄉下避幾天風頭。

鮑大吃飽了午飯就去了,他沒找到王錢兒,只找到了夏小七。

夏小七正蹲在官道旁的柳樹梢上吃杏花糕,滿嘴是油,見鮑大來了,便分他一半。鮑大的腦子不太好使,凡事慢幾拍,夏小七只調戲聰明人,從來不欺負傻子,因此和鮑大處得不壞。

鮑大問:“你那朋友錢兒呢?”

“昨晚他喝醉了,現在正在家裏躺着呢。”夏小七塞了滿嘴,囔囔地說,“他求我這兩天在官道上守着,多注意那些騎着高頭大馬挎着刀的,若是發現領頭的是個年輕人,左眼底下還有顆朱砂痣,便把他攔住。”

“攔住以後呢?”

“多攔些時間,錢兒說他要逃。”

“為什麽要逃?”鮑大問。

“我哪知道,左右不過是欠了錢。”夏小七說,“哎,鮑大!等下如果真碰到那個年輕人,我去攔他,你去給錢兒通風報信怎麽樣?”

鮑大已經忘了此行的目的,點頭說好。

官道上柳枝濃綠,車馬行人,熙來攘往鮑大也爬上了樹,時不時問一聲:“那是不是?”

夏小七便爬到更高些的枝頭,回頭說:“不是,那是米鋪的押貨人”

“那是不是?”

“不是,那是镖局的。”

“那個呢?”

“不是!那是過路的官老爺,沒看見回避牌啊?”

夏小七吃完了糕點,連手指頭上的甜味都舔沒了,便說:“算了,明天再來吧!我找錢兒玩去了。”

話音剛落就有個挎着刀的在樹下喊他們,“一位小哥!”

夏小七一看是個魁梧大漢,臉上也沒朱砂痣,便懶洋洋地答話:“啊?”

“向二位小哥打聽個事,”大漢說,“可曾見過一個年輕男子,大概這麽高。”

大漢在自己脖子上比畫一下,“長得挺好看,京城口音,穿了一件淡綠袍子。”

夏小七搖頭,因為王錢兒雖然也只那麽高,也長得好看,也是京城口音,可他從來沒有一件綠色的袍子。

大漢嘆息,“這可如何是好?”

這時候鮑大掏出扇子在手上轉着玩并說:“你得去衙門裏,我們這兒要是誰家把人丟了都是讓衙門出告示找的。”

大漢看見那扇子,不動聲色地問:“這扇子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鮑大正要說,被夏小七按住。

夏小七搶過扇子一搖,說:“嘿嘿,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此山名為黑風嶺,此寨名為桃花寨。我就是此寨寨主,姓王名龍,人送外號‘過江龍’。這位就是二寨主,姓陳名虎,人送綽號‘翻江虎’。貴客路過此地,兄弟自然要讨些孝敬……”

夏小七突然住了口。

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們栖身的這棵老柳樹已經被高頭大馬所包圍。領頭的跳下馬,擡起頭,略微掀開擋塵的帽紗,露出一顆朱砂痣。

王錢兒從外頭醒酒回來,遠遠地看到的就是以下情形:

明明已經敲了二更,但自家茅廬亮如白晝,大門洞開,周圍足有騎兵一百,步兵三百,個個一手拿長矛,一手舉火把,滿天空都是松油、煙灰。

啞仆不見了蹤影,院裏桃樹上用麻繩綁着兩個人,嘴裏都塞着破布,不用看也知道是夏小七和鮑大。

王錢兒見這陣勢,想都沒想,轉身就跑。

原本大家還發現不了他,結果這時候鮑大奮力吐出破布,吼道:“王錢兒,快跑!債主上門啦!”

王錢兒腳下一跌,回頭怒道:“別喊啦!”

夏小七震驚地瞪視鮑大,眼神在說:你是不是傻?!你是不是傻?!

鮑大确實是傻,繼續嘶吼:“快跑啊!王錢兒,跑啊!”

軍士們聞聲而動,騎兵反應最快,拍馬欲追,卻被立刻喝止。

獨坐在廳堂上的朱砂痣青年放下茶碗,平靜地跷起二郎腿,雙手籠着膝蓋,目視前方說:“不要追,不要吓他,不要碰他。”

夏小七猛點頭:對對對!不要追,讓他跑!

可沒想到朱砂痣青年只是端了一瞬間的架子,旋即手扶腰後長劍,親自下場去追了。

王錢兒身形靈巧,比普通人跑得快,但朱砂痣青年顯然輕功卓絕,幾個縱落後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搭住了王錢兒的背。

夏小七頓時痛徹心扉,眼淚噼裏啪啦地直往下落,心想:慘了慘了今天要痛失摯友了!王錢兒啊王錢兒,來年今日我幫你燒紙錢,怎麽忍心見你墳頭上的草已長到半人多高!

可朱砂痣青年搭住了王錢兒後,并沒有捅他,而是摟着他的肩膀,把他跑散亂了的領口整理好。

王錢兒當然面無人色,這點毋庸置疑。朱砂痣青年颀長矯健,比他高出半個頭,身形也大了一圈,他被摟着連動都不敢動。

朱砂痣青年松開劍柄,改用雙手摁着他的肩,笑了笑,然後沖他跪了下來。

夏小七和鮑大的眼珠子瞪得都要脫眶了:獒犬會給兔子下跪嗎?熊罴會給幼鹿下跪嗎?可是朱砂痣青年給王錢兒下跪了!

鮑大高聲問:“王錢兒!你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錢?為什麽債主明明是要債,卻給你跪下啦?”

王錢兒終于轉過身來,面色蒼白,咬牙切齒道:“你……你哪只眼睛看見他問我要債了?!”

“不是欠債,那你躲什麽?”鮑大問。

王錢兒憤憤但小聲地對朱砂痣青年說:“一會兒把這蠢貨給我砍了!”

朱砂痣青年移到他的身後,含笑說:“好。”

軍士們有序地退開了,但沒有走遠,而是在距離茅廬百丈左右的地方安營紮寨,王錢兒家用竹木籬笆胡亂隔的院子裏只剩下四個人。

松木火把被插在窗格子裏,燃燒時發出輕微的爆裂聲,王錢兒推開朱砂痣青年,指着夏小七說:“趕緊把我的朋友放了。”

“好。”朱砂痣青年依舊淺笑着,又說,“你的朋友可是黑風嶺桃花寨寨主、過江龍,王龍呢;而那邊樹上醜些的是二寨主陳虎,人送綽號‘翻江虎’。”

王錢兒哭笑不得,“快點放!”

“放王龍還是陳虎?”朱砂痣青年笑問。

“王龍!”王錢兒說,他還記着鮑大的仇。

于是夏小七被放了下來,他自行扯開嘴裏的破布,塞入鮑大口中,然後默默地躲到王錢兒身後。

“王龍。”朱砂痣青年故意問,“你既然號稱‘過江龍’,可有什麽擅長使用的兵器?”

夏小七想了想,說:“牙……”

“哦,原來如此。”朱砂痣青年交叉雙手,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夏小七便與王錢兒咬耳朵道:“我要回家去了,我怕他。”

王錢兒急切地小聲說:“你不能走,因為我也怕他!”

朱砂痣青年解下外袍披在王錢兒身上,溫柔道:“夜半風涼,你還是進屋吧。”

王錢兒拽了一把夏小七,兩人進屋,朱砂痣青年緊随其後,順手掩上了門。屋裏燭光搖動,王錢兒的臉上苦盈盈的都要滴出水了,夏小七又何嘗不是?王錢兒好歹沒有性命之憂,他可就說不定了!朱砂痣青年看過來的眼神,好似風刀霜劍相逼。

朱砂痣青年又對王錢兒說:“天色不早,你該就寝了。”

王錢兒明顯地抖了一抖,緊緊地拉住了夏小七。

夏小七知道此時再不逃,恐怕要死在當場,于是痛聲道:“對不住了,朋友!”他甩開王錢兒的手就往門口跑。

王錢兒暴喝:“回來!”

夏小七從來沒聽過他用這樣的語氣,這樣的聲調說過話,就好像突然換了一個人。他停下腳步,扭頭望着對方,王錢兒已經恢複了原先的樣子,哀求說:“回來吧,求求你。”

夏小七覺得還是應當義氣為重!

但他也沒敢過去,而是立在了牆角。

見人沒走,王錢兒看上去臉色緩和,但也沒顯出高興。朱砂痣青年一直貼着他,近到冒犯的地步,以夏小七這樣薄弱的道德觀,也覺得他未免有些逾矩,比如他把手放在王錢兒的腰上。

王錢兒把朱砂痣青年的外袍還給他,說:“我去睡覺,但你不能到我房裏來。”

朱砂痣青年還是那個字“好”。

王錢兒又指着夏小七說:“他陪我睡。”

朱砂痣青年搖頭說:“不行。”

“怎麽不行?”

朱砂痣青年柔聲道:“我會把他的腦袋砍下來,刺了“匪首”二字,挂到城牆上去。”

夏小七立刻說:“王錢兒你睡你的,不要管我!”

于是王錢兒神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進房去了,夏小七聽到房門背後的木栓被拴上的聲音,茅廬狹窄的廳堂裏只剩他和朱砂痣青年兩個人。

他頓時覺得自己不走真是作死啊!他開始萬般羨慕鮑大的處境,盡管鮑大被五花大綁捆在樹上,嘴裏塞了臭布頭還沒有晚飯吃。他試探地問:“我能不能睡?”

朱砂痣青年盡管說要殺他,态度卻并不倨傲,而是很平靜地點了點頭,夏小七便爬到飯桌上,攏着衣服睡了。

過了一炷香的工夫,他裝作睡着了把眼睛睜開一絲絲縫兒偷看,見朱砂痣青年端坐在椅子上,依舊凝視着房門,那神情之溫柔感傷簡直難以形容。大約是察覺到了夏小七的視線,朱砂痣青年轉而向他望來,吓得他趕緊閉上了眼睛。

大約到了雞鳴時分,夏小七突然被人輕輕搖醒,睜眼一看是王錢兒。

王錢兒用蚊蚋一般的聲音說:“小七,我要逃了。”

夏小七虛聲說:“你怎麽逃得掉?”

王錢兒說:“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他睡着了。”

夏小七的視線越過王錢兒的肩頭,見朱砂痣青年依然坐着,但閉着眼睛,肩膀放松,雙臂交叉着往下垂,顯然在睡覺。

“他到底是誰?”夏小七問。

“常平侯。”

“什麽猴?”夏小七問。

“不要問了,反正你也不知道。他和我一起長大,我的父兄讓他照看我,但他管我管得太兇,在他身邊別說是喝酒游樂,就算早上起來少穿一件衣裳,他都要啰唆半天。”

王錢兒說着便解開衣帶道:“小七,先和我把衣服換了,我這身是白色的,未免太顯眼。我逃走後,他一定會來追,你無論如何都要替我抵擋一陣子,放心,有我在,他不敢對你怎樣:以後等我自由了,就給你弄個官當當。”

“要大富”夏小七邊脫衣服邊說。

王錢兒點頭道:“翰林院學士怎麽樣?可以管你爹。”

“不要。”夏小七換上王錢兒的外衫,“要武官,大得吓死人的那種。”

“那好吧,天下第一兵馬都督總元帥。”王錢兒穿着停當,将散亂的長發束起,盤于頭頂。

“好極了,就要這個!”夏小七說。

“笨蛋,沒這個官兒。”王錢兒說,“我走了,等我回來,我倆就義結金蘭。”

“嗯!”夏小七拍拍他的肩,以示鼓勵,“能跑多遠跑多遠,還有出去記得把鮑大放了。”

這時有個聲音傳了進來道:“你若與他義結金蘭,他日碰見皇上,他就得喊哥了。”

王錢兒跳起來奪路而逃,夏小七心想今日我要為了兄弟赴湯蹈火,殺身成仁!于是他反而撲向朱砂痣青年,或者說常平侯!

常平侯毫不猶豫一腳蹬在他肚子上。

夏小七就像鹞子一般飄飄地飛出門去,飛過整個院子,砸向桃花樹幹。常平侯還是腳下留情了,他沒把夏小七踢房頂上去,也沒把他踢井裏去,而是把他踹向了鮑大。

有鮑大做墊背,夏小七并沒有受傷,只是摔得有些懵,落在地上後幹嘔了幾聲。鮑大剛才睡得挺香,這時候被砸醒了,吃痛地哼哼,十分莫名其妙。

王錢兒不逃了,認命地席地而坐,說:“行了行了,抓我回去吧!”

常平侯将他從地上扶起來,其體貼溫情跟剛才的那一腳比起來簡直判若兩人。“我怎麽敢抓你,我是請你回去。”他說。

突然有随扈進來禀報,說本地的包括松江府的幾十號文武官員已匆匆趕來,還有個姓夏的翰林,都被軍士攔在遠處,問大人見不見?

常平侯皺眉說:“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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