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以糧為聘

回到驿館魏雲音就發起燒來,她時醒時睡,醒來看到袁勖懷在,就立時又累極了地睡過去。

藕荷色的被角掖着她的下巴,三日高燒,她的臉迅速消瘦下去,下巴尖突。連面色都現出來蒼白,袁勖懷定定看了一會兒,陡然起身吩咐人備車馬入宮。

一路車馬颠簸,袁勖懷腦子裏一直在想當日桑蠻老王提出的要求,“本王的長子缺一位正妃,如果能是西陌貴族,我桑蠻可對西陌俯首稱臣,再有缺糧之事,無需使臣,本王當竭力相助。”

當今皇帝沒有女兒,膝下只有五個兒子,長子韶武,年少為帥,在戰場上失去了一雙腿,如今皇帝準他在內宮居住方便禦醫照料。韶武自戰場歸來,性格轉而乖戾易怒,自然不适合君臨天下。

次子韶泱,是先皇後所生,身份尊貴非常,兩年前被封為太子,為人謙和,在朝中頗得人心。

三子四子都是側妃所出,未見皇上有多寵愛,二者也無心于朝政,時時結伴同游,一年中倒有半年不在宮中。半年前四皇子回宮後就自請離宮居住,新府邸設在南郊湖畔,時時邀京中歌伎名士在府上鼓樂吹笙,日子過得清閑悠然。

還有一子,便是昨年開恩科時新得的第五子,還是個襁褓中的奶娃娃。

轉眼已到宮門,在內侍帶領下,袁勖懷進入國王內殿,老王擺下一盤棋,是一盤下了一半的殘局。

他坐在老國王對面,手執白棋,自然而然和國王對弈。

黑白子膠着着難以分出勝負,兩個人下子的時間都越來越長,直到黑子險勝半步,袁勖懷好似松了一口氣似的微笑起來,“王上寶刀不老,何故過早替大王子計劃将來。”

白眉下的眼十分犀利,似乎能透過袁勖懷的笑意看到他心底,“桑蠻雖小,卻已有三百年歷史,歷代國王勵精圖治下,才能在如今四國對峙的格局中保留一席之地。而我這兒子……”

好似說着什麽吃力的事情,老國王袖手走到窗前,望了望中天白日。

“有勇無謀,且自出生來本王與王後多有縱容寵溺,怕只怕我百年之後。”他的聲音沉下去,忽然收聲回頭看袁勖懷,“若得西陌庇佑,至少,在我兒手上不能毀掉桑蠻基業。”

袁勖懷把玩着手上白子,緊盯着棋盤,好似嘆了一口氣,“可我西陌皇帝沒有女兒。”

“本王是生意人,生意人自然與生意人意氣相投。”國王捋胡須笑了笑,“聽說西陌新貴溫候家,有一女,大齡未嫁。溫候曾是西陌皇商發家,後成為西陌新貴,也算是後起的貴族。你們西陌在乎女兒家的年齡,而我桑蠻不介意這個,三十歲的新婦也屢見不鮮。溫候之女嫁給我兒,豈非比在西陌朝中嫁娶要人品貴重許多。”

袁勖懷緊緊捏着棋子,“王上考慮得周全,諸多貴族中,唯獨溫候家是富貴閑人不參與朝政,溫候僅有一女,若是嫁女,陪嫁自不必說,将來若是有什麽,溫候也一定會傾盡家財相助,且此舉也不會被吾主猜度忌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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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點頭,“正是如此,袁大人可能助本王?”

桑蠻國王無比坦蕩,是料定此舉不會傷害到任何人的利益,唯獨溫惠,而女子婚嫁,又有誰不是父母之命,生于官宦之家十之八九将有從未蒙面的夫婿。

袁勖懷站起身,低頭時面上似笑非笑,“若王上能先命禦醫給副使解毒,本官才好仔細考慮此事。”

國王聞言大笑,“正因尚未給副使大人解毒,袁大人才會聽本王今日之言。何況……”他老謀深算地捋着胡須,“副使骁勇善戰,在戰場上可是無往而不利,如今雖官微,将來前途卻無可限量。要是袁大人實在為難,能折西陌一員将才,也是多保我桑蠻一日無虞。”

茶水已涼,宮侍近前取走茶壺,袁勖懷起身告辭。

回到驿站時,遠遠地袁勖懷就瞧見有個人影縮在門邊靠着,披散的長發幾乎裹住她的身體,腦袋耷拉在門邊,燒了三天的嘴唇已經開裂。

袁勖懷走近她面前。

雲音似有所覺的蹙起眉,迷蒙着星眼睜開一絲縫,迷迷糊糊地念叨,“怎地去那麽久,微臣可是袁大人的保镖,這麽大的事……也不說一聲。”她扶着門邊勉力站起,袁勖懷仍舊站着不動,望定眼前虛弱無比的女子,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麽。

“袁大人這是怎麽了?”她顴骨邊上有一抹微紅,不知是發燒還是被他瞧得久了發熱,伸手摸摸燙得不行的臉,魏雲音頭腦不清地道,“總之回來就好……”轉身邁步被門檻絆了一下,袁勖懷這才伸手扶她。

“诶,睡得太多,渾身無力。明兒早上雞一叫你就叫醒我,再不給我解毒,這小命恐怕真會玩完。你下次進宮,帶上我……”她又犯起迷糊來,順着袁勖懷的牽引往床邊走,搖頭晃腦地閉着眼,“不給我解藥我就用搶的……”

她抿了抿嘴唇,起殼的嘴皮滲出血來。

袁勖懷遞給她水,雲音急促地吞咽下幾口,笑得十分滿足,“你回來就好,我要睡會兒,你要是出門得告訴我一聲,這是在桑蠻,要是你出什麽事,微臣回去怎麽跟皇上交代……”

她念着念着也就睡了過去,袁勖懷把她軟下來的手塞進被子裏,探一探她的額頭,替她搭上冷帕子,才支着頭在桌邊打了個盹兒。

夢裏是多年之前那個穿着粉紅蛱蝶襦裙的小溫惠,追在他後面,要抓他的長袍子。她笑起來像脆鈴響,一串串的碎在地上,陽光穿過疏密不齊的樹葉,光斑落在她汗津津圓乎乎的小臉上, 溫惠總是嘟着嘴不滿道,“我不熱,誰叫你停下來的,才不用你等我。”

十二三的袁勖懷眼前站着六歲的小溫惠,他已稍見狹長眉目,清秀輪廓,笑着替她擦汗,一面道,“是我熱,得停下來歇會兒。方才我叫人把西瓜鎮在冰水裏,這會兒冰該化了,這會兒想不想吃?”

溫惠撅着嘴,眼珠子轉來轉去,猶猶豫豫的,“不想。”

“那是我饞了,我想吃,你就帶我去吃好不好?”他把帕子收起來,戳了戳她圓滾滾的腮幫子。

小女孩頓時眼中有光,笑着拍起手掌,“勖懷哥哥是個饞鬼,待會兒我告訴伯父去!”然後胖嘟嘟的小手就捏住了袁勖懷的手,一面往後院走一面不住問他,“西瓜放在哪兒了,本小姐這就帶你去。”

等袁勖懷醒過來,已經是傍晚,羅帳中很靜,未曾亮起燈,想必雲音還沉沉睡着。

他走出門,遙望着天邊孤月,月色照着他的官服,仰脖展翅的白鶴仿佛在嘲笑着他已過而立還在回望年少時光,無憂無慮的日子總是短暫,縱然美不勝收,也不過是韶光輕縱。

而今,他是西陌丞相。

翌日雞叫時分,魏雲音自己醒了過來,胃口大開地稀裏嘩啦吃下三碗粥,袁勖懷胃口不開,一碗過後就再吃不下。

上了馬車雲音還是沒有力氣,只能靠着馬車半夢半醒地瞧袁勖懷,他一路沉默,顯是有心事卻不願說。雲音沒有追問,到宮門口時遇見那日比箭的畢羅,早早背着長弓守在城下,見魏雲音下了車,就迎上來。

“我們大王子,請你今晚到府中一敘。”

雲音半倚靠着下人,神色如常地瞧了瞧手中拜帖,“在下可沒答應,所以就算不來,也不算失約。”

畢羅冷着臉,“我只管送帖子,帖子到了你手裏,就不歸我管。”

雲音饒有興趣地看了她一眼,戲谑的話還沒說出來,畢羅就已利索地走遠了。魏雲音的臉燒得通紅,像只猴子似的瞅了瞅袁勖懷,“我有這麽讨厭嗎?她是多瞧不上我……”

袁勖懷默不作聲地撫平袖上本就不存在的皺褶,對下人道了句,“扶着她跟上,就算她睡着了,也得跟上。”

“诶?”魏雲音疑惑地眨了眨眼,“我剛起床,怎會睡着,袁大人老糊塗了。”被他掃了一眼,雲音也不知收斂,嘿嘿笑着不去管他面色嚴肅。

等見着國王時,魏雲音已經燒得七葷八素找不着北,坐下後就只管往冒煙的喉嚨裏灌茶水,喝得下巴上全是水,拿袖子随便一抹。

聽見老頭叫她,魏雲音眼神朦胧地看過去,搖搖晃晃起身走近了,雙手按在桌上,“借糧一事,王上考慮得如何?”

她腦子燒得糊塗,袁勖懷和老國王說話的聲音就像是從很遠的昆山傳來一般,走了那麽長一截路,又聽他們說了一會子話,魏雲音只覺得。

一個袁勖懷,兩個袁勖懷,三個袁勖懷,滿屋子袁勖懷。

跌坐回椅子裏,忍不住傻笑起來。

魚貫而入的宮婢們将雲音的手按着,就聽她不滿地咕哝着,“按我幹嘛,小心我發力,你們,你這天仙模樣的臉可就會摔成……四瓣!”

“不!八瓣!”

針像螞蟻刺似的紮進她的穴位和關節,她模糊地看到袁勖懷擰着眉,又鬧騰起來,“怎麽又不高興了,有什麽好不高興的……給爺笑個五兩的。”

袁勖懷的虛影竟然把眉頭擰得更扭曲了。

魏雲音撇撇嘴,幹脆歪過腦袋閉上眼,徹底由得禦醫折騰。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紮針解毒排毒,嘔出黑血又喝下苦藥,再漱口擦牙用蜜餞的個把時辰裏。

袁勖懷已答應了桑蠻老國王,三百石糧食和不計其數的珠寶金銀,作為桑蠻給西陌的聘禮,待袁勖懷還朝禀告君上,再行議定婚期。最晚也在年內,溫家小姐将成為桑蠻大王子正妃,見證桑蠻真正臣服于西陌的第一步。

作者有話要說: 改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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