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疏影苑(下)
大概是在二十年前。
丞相大人也曾有過垂髫的年紀,也像全西陌所有的少年郎一般,憧憬着文人治天下的将來。西陌改頭換面傳位于男人不久,男兒郎再也不用削尖腦袋擠進女人們的後院。
袁勖懷的爹卻同旁人想的不一樣,那時候就常把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小娃娃抱在膝頭嘆氣。
那時候他不知道爹在嘆什麽,等他讀過四國史才明白。他男生女相,若放在男人走上政治舞臺前,恐怕能與當年朝顏女帝的王夫雲梧相比,并肩共治,權傾天下。
不久後烈帝的第一個兒子出世,袁勖懷的父親當時雖只是個小小侍中郎,但朝中适齡又資質不錯的朝臣之子不多。
他人生中第一份差使,便是大皇子的伴讀。
烈帝對長子也曾一時寵愛無雙,連帶着大皇子的母妃也盛寵了三年不衰。那時候尚且沒有中宮皇後,也沒有钰蘭臺主人。
魏雲音目不轉睛地盯着袁勖懷,他喝了點酒,雙頰薄紅,目光朦胧,似睡未睡,似醒不醒。唇畔的弧度就像是飛揚的柳葉般,一彎勾得她心頭一動,摸着石頭一步步靠近他。
袁勖懷渾然不覺地咽下微甜的酒液,花香怡人,讓他想起來年少無知的輕狂模樣,敢在烈帝的生辰宴上胡言亂語,說要保西陌江山屹立萬年不倒。
他才不過十歲,他爹吓得臉色都白了跪在烈帝面前瑟瑟發抖不敢起身。
而他和韶武兩個不知天高地厚地還在烈帝面前搖頭晃腦地稱要一個打江山,一個做朝廷棟梁守江山。
當時年紀小,看不懂烈帝笑意裏透出的殺機,他摸着袁勖懷的腦瓜子,問他,“那你想将來誰當皇帝?”
袁勖懷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童音稚嫩,“不管誰當皇帝,只要是西陌江山,微臣必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竭臣之力,擔君之憂。”
覆蓋在頭頂的手掌這才松開,烈帝又揉亂他的頭發,口中喝了一聲,“好!”
家宴過後賞給袁府的金銀珠寶不計其數,而已經是侍郎的老袁大人,卻絲毫沒有歡喜勁頭。
“若當年我對着烈帝吐出任何一個皇子的名字,那今日也不會在你面前了。”袁勖懷喉中輕笑,仰脖發現杯中已經空了,倒着杯子晃了晃,疑惑而天真的眼神看得魏雲音心都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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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不守舍地應了句,“你等等,就在這兒呆着別動。”
袁勖懷像個聽話的孩子點點頭。
魏雲音急吼吼地跑開,片刻後再出現時,袁勖懷靠在池邊歪着頭,煩躁地将頭發上的束帶扯散了勾在手指上,忽然覺得指尖空了,他低頭迷迷蒙蒙地四處找,也沒能找到。
“袁大人!”
擡起臉來沖她咧嘴一笑,天真的袁大人沖魏雲音勾了勾手指。
滿面酒意薄紅的袁大人,沖她勾了勾手。
魏雲音頓時魂不守舍的一步步好似踩在雲端,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才爬到袁勖懷跟前,拿手頭的薄被把露在水外的半身包裹起來。
袁勖懷喉中低低嘟哝了一句什麽,猛地一口咬住了近在眼前的耳垂。
那白生生的耳珠在他眼前晃得惹人煩,是以這一口他咬得重,時不時拿舌頭抵着吸兩口。
就聽魏雲音猛吸了一口氣。
眼淚汪汪欲哭無淚地抵着袁勖懷的胸膛,耳上酥麻,把快落入水中的被子撈起來,袁勖懷往水裏一沉。
“哎,袁大人!”魏雲音暗叫一聲糟,一手扶着袁勖懷窄細的腰,一手撐着湯池岸,臂上使勁地往上帶了不過半寸,就聽見袁勖懷痛哼了一聲。
風過處,袁勖懷黑長的頭發迤逦委頓在池中,半池水都被青絲染成了墨色。
魏雲音輕輕嘆一口氣,從水中掬起他的發,繞在臂上,沉默不語地靜靜瞧着醉得快要不省人事的袁勖懷,好似随着搖蕩的水波,一陣陣的心頭發緊。
“怎麽回來得這樣慢。”他無意識地嗔了句。
魏雲音咬咬牙,沒辦法将袁勖懷帶出水,又怕他在水裏胡鬧,待會兒身上的傷疼他也是個不知道疼的。
正此時,袁勖懷擡起臉,一雙霧蒙蒙的眼像要沁人五髒般地望着她,口中嗫嚅着,“我啊,一直就是一個人,從始至終……從頭到尾……”
他的手抓着魏雲音的手臂,她身上的傷口早已迸裂,随着風吹幹身上的水而緊緊粘着布條,疼痛難耐,卻又正因為這疼痛顯得這如夢如幻的一晚,成為真實。
臂上的一緊。
把魏雲音生生拉入水中。
她閉着眼,也不再去顧那薄被如何,袁大人的頭發如何,只知道他的長發糾纏着她的手臂,他的手從臂上轉到腰上,緊緊掐着她的腰,将她按在池壁上。
剎那芳華,彷如搖落了一地的花樹。
魏雲音忍不住輕聲嘆,摸了摸眼前她想了多少個日夜的眉眼,她比誰都清楚明白,等這人酒醒,怕是再也不會記得曾有這樣軟弱的時刻。
而她還是低下了頭。
在他額間輕輕地親了親。
似乎不夠,又親了親。
袁勖懷撇撇嘴在額頭上揉了揉,似乎厭棄,但人浸在水中,多少有些飄飄然,于是把她的腰攬得更緊。
“溫惠是我的一個夢,我做了許多年的一個夢,如今醒過來了。”
魏雲音清楚聽到指甲在池壁上折斷的聲音,苦笑剎那,繼而讓袁勖懷靠在自己懷中,能夠稍得片刻安穩。
那時候他們都年少。
而魏雲音還不知道在哪兒呢,他們相遇時還沒有她呢。
“她是溫候家的獨女,家中寵得不得了,後來溫候的姐姐入宮,溫家是朝中新貴。我這個伴讀自然是要與溫家結交的,不為我自己,為了韶武也應當結交。她一個五六歲的小孩懂什麽,怎麽知道我買糖給她并不只是因為覺得她可愛。”
溫惠的五六歲,便是袁勖懷的十二三,十二三的少年又比五六歲的小女孩大多少?
從那時起,袁勖懷心頭就背負了太多,他再也不是最初那個只想着聽教書先生的話,破萬卷書,利萬民事的孩子。
他給溫惠買糖葫蘆。
大一點的桂花糕。
再大一些的桃木簪子。
後來是水粉胭脂,她正是聘聘婷婷的年紀,懂得要打扮了。就知道拿着支筆追在袁勖懷身後叽叽呱呱地喊,“畫眉,勖懷哥哥給畫眉,我見爹都給娘畫的。”
袁勖懷又怒又惱地快步跑,卻還是被溫惠派出的小丫頭們在出府前攔住,逼着他一定要給她勾那彎彎兩道細眉。
溫惠的眉毛淡,有時候一天興頭來了,得畫許多次。
她哪裏知道畫眉的意思,只是不知道那裏頭的含義,卻也追着袁勖懷畫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溫惠及笄,他從積年的賞賜裏挑出一對雙魚玉佩,忐忑地揣在袖中,避開賓客在後院同溫惠見了面,卻好一陣緊張,半天不敢拿出來。
那頭溫惠已經嘟起嘴不滿地埋怨起來,“就知道你粗心大意的,連及笄禮都會忘記,算了,你沒有禮物送給我,我可有禮物送給你。”說完溫惠迅速踮起腳尖,在袁勖懷的眉角一親。
他頓時整張臉都紅透成了夕陽西下的滿天紅霞。
胸腔裏鼓脹的勇氣終于讓他能遞出那對玉佩,牽着上面的紅繩,手忙腳亂地系在溫惠的束腰上。
那對曾經日夜不分離的雙魚,現在挂在了他們倆身上,雖不能時時刻刻相見,但每當将玉拿在手上把玩,就好似看到了對方,也坐在桌前窗下,被同一彎明月照拂着,思念着對方。
韶武年少被封為兵馬元帥,帶兵在前線厮殺,袁勖懷陪他一同去,端坐中軍也能嗅到前線的血腥氣。
他不敢想,只能将從兵書上看來的,和帝師們時時探讨的妙計寫在紙條上。
或許稱不上錦囊妙計,韶武剛出兵時卻真的是靠着袁勖懷這個文弱書生的計策勢如破竹,揚名立萬。
那一場誘敵深入,韶武膽大,親自作餌。
誰也沒有料到,只是腿上中了兩箭,竟會嚴重到雙腿中毒再也不能站立,甚至險些危及性命。
“有時候我見他一人枯坐,再吹小時候他愛聽的簫曲給他聽,他也只是面無表情。朝中的大臣慣會見風使舵,再也無人提及大皇子征戰南楚的軍功,也沒有人提立長之說。韶泱被封為太子那天,韶武将我從殿中趕出來,茶盅在我頭上砸了好大個窟窿。我知道他心裏難受,我心裏何嘗不難受。可是我沒有辦法……一個雙腿盡廢的皇子,絕不可以君臨天下。十年的苦心經營,終于付諸東流。”
袁勖懷仰面望月,緊緊閉着的眼微微顫抖。
魏雲音一語不發地捏着他的手,緊緊支撐着他的腰,不讓他滑下去。一個姿勢站久了,腰酸背痛的,血水杳杳從布帶中滲出來,她先前回府披起的長衫也給水濕透,粘在身上掩去血色。
“一己小利,如何能與家國大義相較。我就是想讓自己看清,溫惠只是我一個年少輕狂的夢,就像我那時一心以為韶武會登臨帝位一般。是個注定夭折的夢,再溫情款款也終于會露出猙獰的面目。”他搖頭晃腦地撞上了魏雲音的胸懷,聽她悶哼一聲,又大大咧咧地笑起來,“你個小屁孩,懂什麽!”
說着手指頭在魏雲音鼻子上輕點,戳開她的同時,袁大人徹底醉過去了,睡夢中高興得很地彎着嘴角,像是剛吃完糖沒來得及擦嘴的小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