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疏影苑(上)
韶泱的手下辦事幹淨利索,那莊園題名“疏影苑”,燙金牌匾看上去倒也氣派,門口還蹲着兩只石獸。
魏雲音扶着被鬥篷裹得密不透風的袁勖懷下馬,他受的傷分明比不上她傷重,反倒半邊身體都軟趴趴地靠着魏雲音,離了她就一副要摔倒的虛弱模樣。
莊園管事見過兩名手下出示的金牌,想必是能證明與太子關聯的物件,畢恭畢敬地把一行五人迎入院中。仆人們魚貫着來來去去端水送藥,袁勖懷起初還強撐着,這會兒已經昏迷過去人事不省。
魏雲音呆在他屋子裏也幫忙裁剪布條,一眼一眼地睇過去看床帳掩映着看不清的人影,那白條條的身體如今布滿青紫傷痕,不知被那頭畜牲摔過多少次,他竟然有那樣的膽色抱着不松手,倒叫魏雲音也算開了眼。
傷口處理完畢,那中年的醫師起身來看了看魏雲音,見她急得跟猴子似的不住往裏頭瞟,就知道她擔心得很,忍不住道,“傷者需要休息,魏大人,您身上的傷也讓下官瞧一瞧吧。”
“诶?”魏雲音先是蹙了蹙眉,後在身上擦了擦滿是汗水的手,“我的傷不嚴重,過兩天自個兒就好了,不用給我瞧。”
誰知那醫師雖說跟着她卻并不聽她的話,提拎着她的衣袖就往外走,她力氣大卻也拉不下那個臉,只得由着醫師把她拖回屋子裏,替她也瞧了傷,一面瞧還一面搖頭,“魏大人,不是下官說你,傷成這樣也別下床了,就在床上老老實實呆着吧,這兩日也不許去泡溫泉,否則見了血的傷口會很疼,一時半會兒也愈合不了。”
魏雲音點頭不住稱是,腦子裏卻飛快轉着別的主意。
等到傍晚時分,袁勖懷也醒過來了,朦胧的視線在床帳上掃了一圈,屋內有條青色的影子踱來踱去,晃得他眼暈。
“是誰?”久未開口吐出來的聲音像是被人捏着喉嚨發出的,低沉喑啞。
正跟那兒打轉的魏雲音快步走到床前,扶着袁勖懷坐起來,他黑沉沉的眼睜了會兒實在酸得難受,捏着鼻梁又閉上眼,低低喃語了一句,“怎麽是你?”
“醫師不是說沒大問題嗎,怎麽連袁大人失憶都沒瞧出來。”說罷揚聲要叫人去請醫師再給袁勖懷瞧過。
等袁勖懷攔下她,見她眼中汪着一彎笑意,才知她是作勢而已,忍不住頭疼地揉着太陽穴。
被魏雲音瞧得渾身不自在的袁勖懷軟弱無力地靠在枕上,就見她像貓一般狡猾地将腦袋探在床沿上,歪着腦袋打量他,笑眯眯地道,“這處‘疏影苑’大人想必沒少來,這睡也睡了一下午,咱們去泡湯吧!”那什麽醫師說的不能泡水的叮囑就見鬼去吧,來都來了,豈有放着資源不用的道理。
袁勖懷閉起眼,話語倦怠而疏離,“不去。”
“诶,袁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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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勖懷眼都懶得睜,背過身去滑入被中。
“袁大人就這麽對待救命恩人?”
背過去的男人一聲沒吭,身體卻僵硬起來,魏雲音睨起眼,一只手搭在被子上,一面慢吞吞地說,“虧我千裏迢迢趕來救你,太子韶泱可不是個好相與的,我還和他達成了交易,他肯帶我來的話,我就……”說到這裏她故意停了下來。
袁勖懷等了會兒沒聽見聲音,擡起半身,細長的眼睫下遮住眼內的神色不明,“你答應他什麽了?”
“泡湯。”魏雲音唇邊勾起一絲狡黠的笑。
袁勖懷腦內鈍了鈍,待回過神來,只見魏雲音已經趁着他愣神走出門。
夏末時節仍然悶熱,傍晚的微風輕輕吹動湯池邊的竹影,竹香淡雅舒爽。
起初下水被溫泉水一漬,疼得魏雲音龇牙咧嘴,繃帶裏的傷口叫嚣着像要張裂開。等咬牙忍過去,疼痛便也輕了,頭發卷在腦後,拿紅繩系住。
魏雲音閉上有些酸疼的眼,在微風中享受起潮濕溫暖的氣息來,身體放松後的倦意幾乎将她拖入睡夢之中。
不久後有人走近的腳步聲,讓她腦中繃緊一根弦,尚未睜眼已覺得鼻息滾燙。
像是竹桶裏溢出水來的聲響,想必是袁勖懷也走入溫泉水中,她強忍着沒有睜眼,待水聲平靜下來,才聽聞袁勖懷說話的聲音——
“韶泱帶你來的條件是什麽?”
她笑笑地睜開了眼,黑溜溜的眼珠透着絲精光,“他要帶溫小姐回京,想保住溫小姐的名節,所以,我要了他一把金弓,同時以帶走你為條件。待兩日後我們回京,他答應陪着我演一出戲。”
“你說的是太子寝殿內那把金弓?”
“是。”魏雲音睨起眼,“怎麽?”
袁勖懷擡起頭,揚起的脖子弧度美好,目光悠遠似乎想起很久之前的事情來,“那把弓曾經是最後一位女帝用過的,蒼月神弓,相傳滿月夜時,用此弓射出的箭能救人性命,即便是個死人,只要咽氣不超過一個時辰,都能從閻王手上搶回來。”
魏雲音驚訝地圓睜着眼,緊張地吞咽着口水,“這個我還真不知……我只是看它好看。”
袁勖懷斜了她一眼,手指無意識地撥亂湯池水面,波紋一圈一圈蕩進魏雲音心底,就像是攪動了她的心湖。
“只是蒼月神弓的箭早已找不着,徒有一把弓,傳說是真是假再也沒有人能知道。”袁勖懷說着将身子往下沉得更深,溫泉沒他的鎖骨,只露出雪白的脖子和瘦削的臉。
原本隐沒在雲翳背後的月亮這時候嬌羞地露出臉,月光灑在袁勖懷臉上,他閉目仰頭靠在池邊,月光鍍在他臉上透出些神秘疏遠。
天空下起雨來,有水滴在臉上,袁勖懷驀地睜開眼。
正捧着水往他臉上滴的魏雲音剎那僵住了動作,他黑沉沉的眼珠像是沉在涼井水中的石頭,猛然間被抓住胳膊拉在了身下,後背抵在石壁上生疼,魏雲音鼻子裏意味不明地哼哼了兩聲。
袁勖懷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像是嘆氣般松出一口氣,又翻身像什麽都沒發生地換了一個位置靠着。
下人從池子一邊推入個朱漆木盤,盤內是魏雲音吩咐好的佳釀。
入喉微甜,回口才略有酒味辛辣,待咽下去才覺得腸胃中都熱了起來,袁勖懷正是心頭郁結想要飲酒的時候,自顧自地一杯接一杯喝起來,全然忘記他不勝酒力。
魏雲音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嘬着,目光落在水面那輪月上,拿手一撥,月亮碎成一片一片,再拿手一撥,是袁勖懷落在水面的人影也碎成一片片。
他飲酒後不僅臉孔微紅,連帶着脖子都紅了起來,魏雲音睨着眼,像是在欣賞什麽美景,也不避忌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而那人想着自己的心事,也不在意。
好一陣沉默之後,袁勖懷才緩緩道來,“今日之事,我是有意為之。”
魏雲音一愣,疑惑地看着臉帶惆悵有些傷心的男人。
“是我提出要帶她走,卻又有意并未帶半個随從,我想賭一次,若能平安地帶她逃出京城,那麽就照着原定計劃,在下一個小鎮就會有手下接應,一路到滇水。多年前我去過一次滇水,那裏多山川河流,民風淳樸。就算忽然多出兩個陌生人,也不會有人多問什麽,且山林密布易于隐藏,從此就再也沒有西陌丞相,再也沒人找得到我們,我們可以攜手江湖了此殘生。”
他頓了頓,滿上又一杯酒,大口飲盡,嘆出一口熱氣,“可我也想,若能被人抓回去,溫惠大概也能明白,我是個無用之人。無論我能不能帶走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逃,總歸是逃不掉的。”細柳似的眉緊蹙着,袁勖懷臉上既是痛苦也是矛盾。
“我當忠于國事,溫惠即将去和親,此事是我一手促成。可用溫惠一生的幸福去換三百石糧食……呵……”他一聲冷笑,“未免太窩囊。”
“區區桑蠻小國,都能逼我西陌至此。何況乎其餘三國,南楚、北朔、東夷,哪一個又是好對付的。将來我西陌要付出的恐怕不只是一個宗室女,當今烈帝要是有女兒,恐怕也一個都跑不掉。”袁勖懷憤憤不平地越說越大聲,這樣的大逆不道之言,他當着魏雲音的面字字句句說得毫無節制,也不知是信任她還是不把她當回事。
他只是醉了,醉得傷心,心頭木然總覺得不吐不快。猛地擡頭瞥一眼臉上收了笑的魏雲音,她盯着手頭杯盞,輕輕一口口嘬快要見底的小半杯酒。
“若是季候在,必不會放任我西陌被人欺淩成這樣,若是季王不死……”袁勖懷斷斷續續地說,聲音裏還隐隐藏着些不欲被人窺探的希冀,整張臉孔都亮起來一些。
卻聽見魏雲音極輕極淺地說了聲,“季王已死。”
袁勖懷的眼神劇烈震顫了剎那,手中杯幾乎摔落在水中,啞着嗓子低聲道,“你說什麽?”
“季王已死,是我爹親眼所見。”她向後退開些,拉開同袁勖懷間的距離,擡頭望着天邊一輪孤月,雙手舒展開扒着池壁,聲音很輕,“當年你用死囚換走季王一家,那年同今年一般,也是洪澇災害嚴重,季王一家三口帶着不多的一點細軟,雖知道你袁大人手眼通天,應當沒有後患。走得卻還是十分匆忙,誰知就是第一次住進小鎮客棧,打算好好睡一覺,三人趕路過于疲累,沾床就睡得不省人事。當天晚上大雨瓢潑,天邊還未白,就聽見摧枯拉朽的奔命聲。季王醒來時,客棧二樓窗外已全是水,城中浮屍上百。”
那年的大洪災,袁勖懷也有印象,他靜靜看着魏雲音,她聲音很輕像是怕驚醒了什麽,袁勖懷疑問道,“你說你爹親眼所見?”
“我爹是季王的仆人,抄家時因為被季候派去鄉下收租幸免于難,季王逃跑時他一路都不遠不近地跟着。那天晚上他住在離季王一家下榻的客棧不遠處的酒樓中,酒樓高五層,尖尖的樓頂堆滿了人。老人抱着孩子,男人把女人舉到樓上就被湍急的洪水沖走,洪澇之下,人就仿佛蝼蟻……”魏雲音惡狠狠地喝一口酒,趁着酒的暖意稍覺胸腹間好受了點兒,扯起笑意看了看袁勖懷,“洪水退後我爹回去查看過,季王一家三口都死在房中,季王護着她的男人和孩子,三個人的臉都被水泡得死白,太陽一出來幾乎就要腐爛掉,是我爹親手刨土埋了他們。”
袁勖懷沒想到會是這樣,一時神情愣怔。
“所以并不怪你,是季王一家時運不濟,總是要死的,怎麽死都不重要。”魏雲音長長嘆出一口氣,“我年少時多聽我爹講季王威懾四方的英雄事跡,加上天生比旁人力氣多幾分,因此從小習武,但我确實沒想到能趕上朝廷開恩科,允許女子參加武舉。”
袁勖懷沉默不語地順着魏雲音裹着層層紗布的胸口,凹凸有致的身體幾乎都被布條緊密裹住,随着呼吸有極淺的血色透出來,而她眉間雲淡風輕,像是一點都不疼。
魏雲音見他看自己,忍不住臉上蒙上一層薄紅,“袁大人不要說頭一次發現微臣是女人。”
袁勖懷口幹舌燥地別開臉挪開眼,“胡鬧!”
“诶,是人總會有七情六欲,我知道的都告訴了你,袁大人不打算告訴微臣同溫家小姐的事?”
難怪此前他也曾尋機會問她,魏雲音始終都說對季家之事一無所知,原來算盤打在這裏,說她是軍人,不如說她是精明的生意人,半點虧都不肯吃。
想着袁勖懷唇邊透出一絲,不知是譏嘲還是旁的,将杯子舉高癡癡看了會兒。
魏雲音心頭一軟,忽然又道,“要是袁大人不想說,就別說了,在下還是會陪大人喝酒的。”
“一碼歸一碼,既然跟你打探了季候一事,總要讓你知道你想知道的。”
就在袁勖懷又看過來時,魏雲音總覺得自己那點微末心事在袁勖懷心頭可能早已是明光下的只影,一清二楚。
而他迅速轉過臉,一口喝幹杯中酒,杯子遞到魏雲音眼前是要她再滿上。
作者有話要說: 改錯依然是……